“初雁,三小姐在屋里吗?老爷让我来请她下会客厅去一趟。”
有听差在房门外和小丫头说话,亦笙心内好奇,也不等初雁进来回话了,自顾自推开门出来问道:“这是谁来了,爸爸要我下去?”
那听差见亦笙出来,连忙笑道:“并没有谁来,只是有人送了一张名片过来,老爷拿着看了好半天,然后吩咐来请小姐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谁。”
亦笙更是好奇心起,于是点头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下来。”
从杭州回到上海家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一直被照顾得很仔细,所以她的伤势恢复得极好,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回到家中,父亲也刚从医院里回来没几天,他是不知道自己曾经遭过的罪的,却仍是心疼,说,这些天闷坏你了吧,不然怎么会想着跑杭州去散心?
她看着父亲虚弱的样子,如何敢说出实情让他伤心。
好在,父亲见到她时,她已经能活蹦乱跳的了,于是当下只笑着插科打诨,也就将这件事混过去了。
一面想着,一面下楼,到了客厅,却见沙发上除了父亲,还坐着盛太太。
她叫了一声“爸,龄姨”,走上前去。
盛远航示意女儿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将手中的名片递过去给她看。
亦笙接过一看,那当中三个大字赫然便是“冯忠泰”,她的头脑里当时便“嗡”的一声,只不做声,又去看那旁边另附的几列手写的小字,只见那上面写着几句简单的话语,字迹刚硬,却很工整——
“盛公赐鉴,忠泰携妻卢氏、子聿铮拟于下周六拜访贵府,可否之言,遵君之便。冯忠泰敬上。”
她看完,一时之间也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
她是要他来向爸爸说他们的事的,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他的义父,早年声名赫赫,如今隐际怡情的冯大帅也给亲自请来了。
盛远航估摸着她看完了,又看她脸上的样子,心里面已经隐约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却还是问道:“我素来和冯家、和薄仲霆都无来往,实在想不透他们为何而来,大概和你有些关系吧?”
亦笙心内虽然很是羞窘,却到底不若一般女子那样忸怩,又想着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又是对着父亲,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近的人,实在没必要含混作态,于是便极力压下那一丝不自然,对着父亲笑道:“人家是讨债来了。”
“讨债?”远航一愣。
亦笙红着脸笑着伸手去挽父亲的胳膊,猫儿一样撒着娇开口道:“爸,人家是来跟你讨你女儿来了,你给不给?”
盛远航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一颗心又是喜又是忧,既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那种欣慰和自豪,又有着女儿大了终究要离开自己了的不舍和失落。
他虽料着冯大帅亲自登门拜访,许是因着亦笙与薄聿铮的交情,却是压根儿没有想到,人家竟然是来提亲的,一时之间,盛远航的心中五味具杂,竟然说不出话来。
而盛太太,初听亦笙说话的时候,面上神情虽努力维持不变,手上却没有控制住一个用力,将养得好好的一截小指指甲生生折断,她又要强,不肯叫人看见,便忍着疼将那淌血的手拿绢子盖住,却还是压抑不下那心火一时烧过一时。
当年这死丫头跑礼查饭店去坏了亦筝的好事儿,她就知道她不安好心,现在果然不是应了现了?还当真是随了她那个当婊子的娘,旁的什么没有,抢男人的狐媚功夫倒是厉害得很!
她越想越气,心内实在是恨得不行,嘴上也终究没忍住,凉凉的开了口:“现在这个时代啊,变得我们都看不懂了,没出阁的年轻小姐也作兴自己出去觅婚姻了——咳,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又关时代什么事儿,过去的戏文里,多情小姐夜会书生的戏码照样多了去了,这关键哪,还是看人,要是亦筝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盛远航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沉下脸色,不悦地开口道:“你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现在是冯大帅带着夫人长途劳顿亲自上门拜访,如果果真是为提亲而来,那至少对我们亦笙是极看重的。他们这些权贵我是知道的,依薄聿铮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何须去请冯帅出山,就是他本人,也是不一定要亲自出面的,惯常的不都是让个副官上门提亲的吗?”
盛远航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盛太太本就嫉恨不已的心里。
原想着任由她在监狱里自生自灭,谁知道这死丫头偏偏就有那么好的福气,有薄聿铮亲自营救不说,现下还如此兴师动众,出动了冯帅夫妇不远千里登门提亲,简直是要把她当仙女一样供着了。
盛太太越想越气,发作不得,又不肯甘心,裹在绢子里的手指偏又一阵胜似一阵的疼,本想赌气拂袖而去,却又强自告诫自己要忍住,过了好一会,她才平复下自己的情绪,重又对着盛远航开口道:“仲舍,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毕竟冯家和咱们家,虽谈不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却到底是有差距的,亦笙叫我一声‘龄姨’,我也就不避嫌说了,‘齐大非偶’是老话了,想冯大帅当年,啧啧,那可是‘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姨太太多如过江之鲫’,少帅现如今虽然还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来,但他在那个位置上,多的是女人倒贴,多的是身不由己,我是担心亦笙往后受委屈——况且他们这种人家的媳妇,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吧。”
盛远航本就不愿意女儿和这些位高权重者扯上关系,而自己太太的这一席话,恰又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去,他从女儿手里接过那张名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眉头微微的锁起,沉吟着没有说话。
亦笙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微微的着急起来,连忙开口道:“爸爸,那是冯大帅从前的事情了,和他无关的,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见了他就会知道的。”
话一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急切了,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好像生怕父亲不喜欢他,自己就不能嫁给他一样。
其实,或许多少她也是存了些这样的心思吧,但更多的,却是她不愿意父亲一开始就对薄聿铮有偏见,毕竟,他是那么的好。
不期然的就想到了不久前在杭州,自己还苦口婆心的劝姐姐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她所喜欢的,她忍不住笑了笑,现下自己却还不是一样,两个人,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想要嫁的人,她是真心希望他们互相能够喜欢。
所以,对于自己方才不懂避嫌的急切,她也只是有些赧然和不好意思,却并不后悔。
却不想盛远航尚未开口,盛太太的声音却又再响了起来,微微笑着,含着慈爱的责备——
“你这孩子,就因为人家这次帮过你,你就尽给人家说好话。傻丫头,现在可不作兴以身相许这一套了,我们盛家的女儿尤其不需要。你欠他的情,你爸爸和我会想法子还上的,用不着你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来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