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位于上海戈登路的大华饭店华盖云集,盛况空前。
尚在婚礼前一天,市政礼官处处长便带了公府的乐队,前来冯府听候使用,淞沪警备司令部也派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助理司仪等候调配,公安局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早早在冯盛两家公馆门前及大华饭店各加了四个岗,到了喜期当日,又更添派了一队警士沿路维持秩序。
这还只是上海特别市政府为尽地主之谊所作的一番表示,更不用提冯家和薄聿铮亲自安排的那些训练有素的侍从卫队和便衣警卫了,并着各路来的保镖,公共租界的一众警探巡捕,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冯盛两家及大华饭店附近,密切地注意着每个角落的动静,戒备森严。
更有青帮巨头陆风扬,亲自点了百余名干将,负责婚礼的安全保卫,自然还有其余各方前来帮忙的,以及数千市民,一大清早便拥满了这盛公馆到大华饭店的沿途,只为一睹这一对新人的风姿,在这里,我们无法一一繁叙,只是那一种尽汇上海滩黑白两道精英只为一场婚礼大费周章的空前盛况,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直到百年之后,一经提起,仍然令人咋舌不已。
薄聿铮是军政要人,亦笙又是出过洋的,加之此次婚期颇紧,因此二人举行的是新式婚礼,一切仪式从简,礼堂就设在大华饭店的跳舞厅。
那大华饭店本是当时上海最豪华的西式大饭店,向来名士云集,而今日盛况,又要更加与众不同。
偌大的跳舞厅内,布满了白色玫瑰与百合饰成的花团,满堂照耀,东首正中以柏子红布及白玫瑰筑成一亭子,亭后正中洁白鲜花与绿叶饰成的影璧上,高悬着总理遗像,遗像两侧分别悬挂着党旗与国旗,亭前正中置一长方型红木台,台上陈放着鲜花、婚书、印泥匣等物,亭侧设有音乐席,身着黑呢礼服的白俄管弦乐队正引弦待奏,亭前方另设有家属席和记者席。礼堂东侧还预留出一行道,长幅红毡铺地,两侧均花团锦簇,供新娘和新郎通过,整个礼堂的布置简洁大方而庄严。
“两位请出示请柬。”大华饭店门口,各界来宾络绎不绝,而几名戎装卫兵的检验工作亦是毫不含糊。
此时的来客是一位着西服的少年公子和一位穿洋装的时髦小姐,被守卫一栏,只得停步将手中的请柬递将过去,那守卫接过,自一本名册上仔细核查请柬编号与人名,又验过请柬右下方盖着的冯帅私章,确认无误了,方两手恭敬地请柬递还,“曹先生,曹小姐,里面请。”
那曹姓小姐接回请柬,随手往包里一塞,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一言不发便往内行去,走了几步,却忽而听到有人唤道:“表少爷,表小姐来了,里面请。”
那曹小姐循声望去,却见来人正是薄聿铮的机要秘书齐剑钊,她不愿在薄聿铮的人跟前使小性子,漾出微笑,却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抱怨道:“齐秘书,这门外的守卫都是谁安排的,竟然连我和哥哥都不认识,还要查得这样严。”
原来那曹小姐芳名景芸,是冯夫人的内侄女,冯夫人膝下无女,便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又因着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便时常将她接至平阳帅府看顾,很是费心教养,这一位景芸小姐又极聪明伶俐,因而就连冯帅亦很是喜欢,整个帅府也直当她是冯家小姐一般对待了,又因为她总爱缠着薄聿铮,经年累月,所以齐剑钊亦是识得她的。
听她这样说起,齐剑钊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礼数周全地开口道:“他们也是为着万无一失,怕有人混入了,还请表小姐见谅。”
那曹景芸还待再说什么,齐剑钊已经先一步比出了请的手势,对着曹氏兄妹有礼地开口道:“表小姐,表少爷里面请,进了礼堂会有招待引两位入亲属席,剑钊还有其他事,就不奉陪了。”
曹景芸听他如是说了,也不好再痴缠,只得随哥哥一道往礼堂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就是结个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她哥哥曹景行笑了一笑,“结婚的可是大表哥,他是什么身份,你单看看这礼堂里如今都有哪些人,就不会说这话了。”
那曹景芸听着提到心上人的名字,虽因着他结婚怨念已极,却到底因为那是赞他的话,心底化柔不少,举目一看,也是笑道:“我也就是说说,你看离这婚礼还有好大一会儿,人却几乎都来了,还不是全冲着大表哥和姨父的面子,这放眼一看,怕有一千多个人了吧,哪一个不是党国要员,如今党政军商文各界精英都齐集于此,随便挨谁出个事儿,都够中国抖上三抖的,更何况听说还有各国的领事,那些个外资洋行的经理都亲往道贺,确有事来不了的都还专程派了代表,又是有一大堆记者争先恐后的,也难怪姨妈他们如此小心了。”
曹景行点头道:“这么大的场合,小心点总是好的,况且这次的婚礼大表哥和姨父费了多大劲儿,才请了蒋总司令证婚的,那得要多大的面子,自然更加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了。”
他说着,停了片刻,复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大表哥在我印象当中向来是不喜这些奢华排场繁琐礼节的,这一次竟然如此渲染大宴宾客,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他又一向冷面冷心,连你小时候那股子痴缠劲儿他都不为所动,我倒真想看看这位盛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一个天仙模样,竟然能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曹景芸听了哥哥这话,可不乐意了,冷笑道:“什么天仙模样,说得跟真的似的,她也不过是撞了大运——姨妈来上海之前就跟我说了,这场婚事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娶她也就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有心人士的嘴!一个商人的女儿,浑身铜臭味,配得上大表哥么?现在又不作兴一对怨偶凑合一辈子的,等过了这风头,再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就让盛家先得意这么一会儿,爬得越高,到时候摔得可是越重……”
“好了好了,景芸,你也不分分场合,说得都是些什么话!”曹景行见妹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她,又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方道:“你就安分些,快跟我入席去吧。”
那曹景芸见哥哥这样怕事,冷笑几声,倒是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却也不跟他一道儿走。
她低头自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对着曹景行扬了扬,“你自个儿过去吧,我坐那边的记者席,报社还等着我的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