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桩婚姻里都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家务活。
甭管这婚姻是高大上还是穷挫矮,是新婚莞尔还是经年已痒,是一顺百顺还是世事多磨,唯独这桩家务活,不好偷懒、不便懈怠、不能找人代劳——床上的家务活,否则,还是夫妻么?
所以,婚姻里的当事双方,特别是那些已经褪去热恋、新婚印记的所谓“老夫老妻”们,更加需要亲力亲为的做好这件具有特殊意义的“家务活”,用以提醒彼此的已婚身份和责任,精进团队友谊,加深阶级情分。用这一抹风花雪月的温存潋滟,坚挺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满满憧憬,提升生活品质的不遗余力,对抗职场打拼的压力,抵消养育孩子的精疲竭力,释放赡养老人的种种压力……
对于上有老下有小、一周工作五天、双休日有大堆家务活和课外辅导班的普通双职工夫妻们来说,周五晚上或周六清晨卧室里那张双人床,是完成这件刚需活计的最佳时间和首选地点。伍家平和余芳就是这样一对完全符合上述标准的80后夫妻。这个周五的晚上,差一刻十点,北京五环边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小区里,万家灯火里属于伍家平和余芳家的屋檐下,四岁半的儿子乐乐哭着喊着赖在父母卧室的双人床上,用尽撒娇、耍赖、卖萌等手段,黏在余芳身上分毫不离。余芳是个猫妈,心慈面软,又心肝宝贝地搂着这个亲爱的小“第三者”睡了一晚,伍家平纵是虎爸,纵是惦记着那家活计,也只能心有余而已。
周六的清晨姗姗迟来,蓬松着乱发的余芳抱着熟睡的乐乐蹑手蹑脚穿越客厅,经过厨房、卫生间,迈进姥爷梁天佑和儿子乐乐共享的那间十八平米的小卧室。须臾,余芳只身折返出来,她打了个呵欠,朝厨房走去。
斜刺里闪出一条粗壮黑影,蛮横地抱起女主人冲向主卧室。
余芳既不惊叫也不反抗,嘴角向上一挑,敢情伍家平这老实男也有憋不住的时候?!
伍家平把余芳撩到一米八的双人床上,撅屁股撞上卧室门,喘着粗气号令:“趁那小子睡得正踏实,趁老爷子出门晨练,咱俩赶紧把那活儿给办了,回回都磨磨蹭蹭拖泥带水的,时候长了你就不怕我ed啊!”余芳半就半推:“睁开眼就一堆事呢,明天吧,明晚我一定喂饱你!”
双人床上的余芳,穿着两截式碎花睡衣睡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神惺忪卷发慵懒,透着家常的性感。那件睡衣睡裤上沾着一两处被乐乐弄上去的果汁,卷发上腻着厨房的油烟味,她青瓷般的肌肤纹理里应该还潜伏着白天图书馆里陈列书籍的腐旧气息,她右手手腕处甚至还残留着一缕借书证上盖章的红油墨。作为理工学院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作为一个四口之家的主妇,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在伍家平眼里,这些都是质朴可爱的。余芳和伍家平相恋一年半,结婚五年,朝九晚五的勤恳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努力生活,早早晚晚的孝顺姥爷、抚养儿子,他们辛辛苦苦过着踏实安稳的小日子,心无旁骛地做着一对上有老下有小的中艰夫妻。只有在每个周五晚上或周六清晨,办夫妻那点事时,他才能卸去x银行信贷部经理、父亲、丈夫、孙女婿、儿子、哥哥等社会属性名称,她才能卸去老师、母亲、妻子、孙女、嫂子等世事角色称谓,只做一个纯粹的男人、女人,只做一件纵情、任性、愉悦身心的事。
伍家平张牙舞爪地扑向双人床,一张四平八稳的圆团大脸朝着余芳的瓜子脸迫降,身体重心咣里咣当的俯冲下来:“关键时刻,你不锦上添花也罢了,可别火上浇冰水,我现在就‘饿’得千心贴后背两眼冒绿光了!”
余芳于心不忍,整个人就软下来,打算成全眼前这个“饿鬼”,她又想起来什么,双手向枕头下一通乱掏,掏出一个印着光头强卡通图案的口罩捂伍家平嘴上了:“喏,乐乐的,你将就戴会儿,别象前几回鬼哭狼嚎得把乐乐给吵醒喽,赶紧开工!”
仿佛系统重装一样,伍家平初始化最初的步骤,一一重来。透过窗口的晨曦下,余芳的五官依然精致姣好,秀发依然浓密黑亮,只是丝绸般的皮肤上已然悄悄衍生出了若隐若现的褶皱,眼角、眉头、唇边,丝丝缕缕勾扯出伍家平心底的回忆,恋爱时筒子楼水管下余芳红着脸给他洗衣袜内裤;当着余芳的舅舅、舅妈和姥爷的面,这个北京大妞抱着父母骨灰盒非他不嫁,彼时的他只是一个无房、无车、无北京户口、刚进银行工作的小职员;供房时余芳背着他吃了一年的清汤挂面当午餐;生儿子时难产,这个倔强如母狼的女人声嘶力竭喊“伍家平!保孩子!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千丝万缕的回忆积聚成一簇簇升腾的小火苗,从伍家平的小腹蹭蹭往上冒,他浑身来了劲,血往上涌,诚心诚意想让余芳快乐满足一把。余芳感染到了从伍家平的瞳孔、手臂和气息传递出来的玫瑰信号,从操劳乏味的生活主妇幻化成少女情怀总是诗,整个人如一匹柔腻丝绸把伍家平层层缠绕包裹起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痕迹,在你光辉照耀下,人们团结成兄弟……”手机来电铃声,中文版的华丽美声《欢乐颂》把余芳和伍家平炸得一怔,她推了他一把:“接吧,一大清早就电你的,除了你妈就是你妹!”
伍家平攀越过即将怒放的余芳,老大不情愿的抄起手机,粗声恶气:“谁啊?”
“连我的号都不认识?你妹啊!”
果然是伍宝,伍家平的妹妹。兄妹俩一母同胞,除了姓氏和b型血这点共同属性,两兄妹的性格、脾气、爱好和三观严重南辕北辙两极分化。伍家平长得就像年画儿上的喜神面孔,一团和气,天性以善为本,万事以和为贵,搁到哪儿都毫无违和感。他踏实、重感情、没什么功利心,当中国大多数男人都在追名逐利、膜拜金钱权色之时,他可以推掉哥们儿、婉拒应酬,回家下厨给全家人做晚饭。他可以穿500块一件的商务夹克落落大方地与通身富贵名牌的客户、老板们谈业务、签合同,却绝不舍得让老婆的衣橱里少一件应季新裙、让儿子少一个心水的玩具。这些搁余芳眼里,就相当于拜金女电光火石地看到了男方家车库里那辆限量版保时捷。
余芳当初看上伍家平,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跟她恋爱三个月还不敢牵手冒犯的男人,是第一个主动上交给她工资卡和出租房钥匙的男人,是第一个主动请缨陪姥爷去泡澡堂子、亲手给姥爷搓背擦身的男人,这对于自幼父母因车祸双亡、在姥爷家长大的余芳来说,无异于天赐珍宝,不,比珍宝还宝贵。她尝尽小舅舅、小舅妈的白眼和酸话,吞下寄人篱下的百般滋味,自小强烈缺乏安全感,非常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绝对意义上的家,这个家风吹雨打也不怕,锦上添花也hold住,她要比任何人都幸福,她要让姥爷幸福,她要让长眠的父母安心,而能匹配这一切的非伍家平莫属。
相较于居家旅行标配款暖男伍家平而言,伍宝就是一个异数,就是一盏不省油的灯!按说他们兄妹都生长自保定这个三四线城市,老爸宽和老妈能干,伍家平彻底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出落得职场能纵横,回家能顶梁,媳妇面前能逗趣,虽不能十项全能,当得起人中杰青。伍宝呢,爱恨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当然去的也快),性格麻辣嘎嘣脆,决不让自己受丁点委屈,就拿两件事来说吧,早年间考到北京上大学,不知怎么着就嫌爹妈给起的伍家宝这个名字太土肥圆,完全不是自己的style,趁毕业落户口时,她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邪气,愣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把户口本上的伍家宝更名为伍宝,抠掉一字,多了几分都市感,她自鸣得意,全家上下都摇头。一个打小蹲马路边看匠人弹棉花的小城丫头,却倔强成长为音乐学院拉小提琴的音乐精灵,伍宝注定是伍家最拉风、最叛逆的主儿!
伍宝干的第二件轰轰烈烈的事就是与黄小尊的闪婚,一个是靠一把小提琴混商演、带一班考级学生的女艺青,一个是在进口豪车4s店的售后车间做维修技师,两人结识于伍宝朋友的修车理赔事件,从各为其主各据一辞开始,到互掐较劲明争暗斗,再到柳暗花明的握手言和眉来眼去,又到天雷地火海誓山盟直奔民政局扯证,前前后后只用了68天时间,当他们俩拿着红本本向双方家人宣布婚讯时,大家集体傻眼!闪得快的婚姻注定婚后是电闪雷鸣,黄小尊一身独生子女的毛病,加上有黄家二老给撑腰,自然横冲直撞,偏偏伍宝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半点亏不肯吃,俩人的婚后生活风风火火吵吵闹闹,不是案子,胜似段子!
手机这头的伍家平一开口当然没好气:“死丫头,大清早的这才几点你就火上房!”
伍宝伶牙俐齿的声线从手机传出:“平常你就一老绵羊,这会儿怎么练起狮吼功了?哥——,你不会是跟亲爱的嫂子正在床上操练男女混合柔道吧?”
余芳耳朵尖,伍宝的话象滚水,把她烫成一只红虾,弓着身子从伍家平身下溜开。
伍家平扫了一眼赤裸裸的自己和妻子,粗声恶气的嘴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嫂子正在小屋哄乐乐睡觉呢!有事赶紧说,没事挂了!”
“哥!我跟黄小尊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胡闹!你俩又抽什么疯?”
“真的!哥,我跟黄小尊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别怪哥没警告你,‘离婚’能当流行歌曲天天嘴上唱啊?你在我这发发牢骚得了,别跟咱妈提‘离婚’这俩字,咱爸前年一走,她且得个两三年缓不过来精气神来,你别招她,不然我大耳瓜子抽你!”
余芳不耐烦的拿脚踹了踹伍家平,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伍家平会意,以手势安抚媳妇。
“别光口头孝顺卖乖哈,我都跟咱妈提了三回要接她来北京,爸一过世就剩妈一个人在老家怪冷清的,伍家平,你敢跟你媳妇提这茬么?你媳妇要能笑脸相迎咱妈进家门,我立马主动上你们家当烧火丫头去!”
“伍宝!你给我住嘴!离婚这俩字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改天你带黄小尊来家里我好好给你俩上一课,好了,挂了!”
伍家平撂下手机,回头一看,蜷缩在被窝里的余芳,猫一样慵懒温驯,与电话里刺猬般的伍宝一比,我见犹怜,趁腹内的小火苗尚未熄灭,赶紧热脸热身子的扑上去,安心要做好这份回笼的家务活。余芳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子历来是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拿捏着一种相安无事、两好搁一好的隐形安全距离。她一瞟伍家平压根没有半分聊伍宝的意思,她也不想破坏好容易缓过来的浓蜜气氛,抓紧时间干活。
床上的两个人扭股糖般即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乐乐奶声奶气的录音响起:“妈妈,接电话,有人找你,快接电话啊……”
这次,是余芳的手机铃声。
伍家平气急败坏:“管他天王老子呢,统统不接!”
余芳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扫了一眼号码:“天王老子的电话可以不接,老爷子的电话谁敢不接?!”
是余芳姥爷的来电。伍家平整个人戛然而止。
余芳转过身去接听来电,青瓷般的脸瞬间镀上一层慈祥光彩的釉,那是她安哄乐乐时才有的神情:“姥爷……你一个人干嘛买那么多菜……下次再这样不听话,我就不带你和乐乐去吃意大利冰激凌了……”
今天周六,是雷打不动的家庭聚餐日。以前,从买菜、择洗到煎炒烹炸,都是由梁天佑一手操办的,余芳是他最得力的帮厨。余芳与伍家平结婚成家后,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也由她和伍家平接过了从买菜到下厨的重任,梁天佑变成了帮厨,儿子梁山负责扫荡盘底,儿媳潘爱莲净挑贵的、稀罕的菜下筷子,就这还堵不住她的嘴,不是嫌这个菜咸了就是怨那个菜淡了,末了再挑出几根梁老汉偏疼外孙女余芳、薄待亲孙女梁蔻蔻的“眼中刺”来,再以体弱多病痛为由躲过洗碗清扫的工作,菜足饭饱就横在沙发上看电视去了。1995年出生、标准的90后美少女梁蔻蔻目前正处于等待就业机会等待爱情降临的“双待”敏感期,劳她大驾出席这个聚餐日是勉为其难的,真正动力是余芳衣橱里新添置的衣裙、梳妆台上的口红、香水,看中了哪个,她冲大表姐知会一声就理直气壮收入囊中。姥爷每每看不过去,心疼余芳、伍家平这俩孩子人善被人欺,除了加倍的疼护乐乐,就是每个周六起个大早,把买菜的活儿强硬承包了,希望能让忙碌操劳了一星期的孩子们能多睡一会儿。
姥爷来电,是向余芳报备他在菜市场采买的战果,调料、配料缺什么漏了什么他好及时补齐。余芳心疼姥爷一个人拎着7口人的口粮菜蔬,累坏了可如何是好。她一边嗔怪姥爷不听组织安排,一边让姥爷原地待命,她这就让伍家平开车去菜市场口接驾。
挂了电话,余芳一回头,伍家平已经穿戴整齐,从一个欲望先生变回居家旅行标配款暖男,从余芳刚才的通话内容和现在的眼神中,他已经完全领会领导的心思,主动抓起车钥匙出门而去。
不必探身去看客厅墙壁上的时钟,身体里装了三只闹钟的余芳飞速下床,踩着急惊风锣鼓点儿直奔小卧室,把酣睡的乐乐从被窝里拽出来,伺候他喝了牛奶吃了蛋羹,又往他的小书包里装好画笔、画本和一些零食,娘俩风风火火下楼去也。四岁半的乐乐已经是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完全适应了幼儿园的集体生活,正处于热情高涨时期,幼儿园老师一号召,他就缠着余芳给他报了两个兴趣班,画画和分享阅读,自此,这个家的周六就变得跟工作日一样忙活。放眼望去,象余芳这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老妈子家长比比皆是,所以,余芳陪学陪读的甘之若饴。
走得最快的永远都是不用上班的假日时光。伍家平开着一辆二手白色飞度车把姥爷接回来,他把几大袋子菜单肉蔬拎进厨房,胡乱吃半碗泡饭,看两眼电视新闻,差不多就到接乐乐的时间点儿了。余芳和姥爷盘踞厨房重地,爷俩有说有笑分工合作,使出煎炒烹炸手段把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上饭桌。伍家平带着乐乐去卫生间唱着《洗手歌》洗手。
门铃响,梁山一家三口踩着饭点儿闪亮登门。一进门,梁山便飞速扫了一眼餐桌上的硬菜内容,没话找话:“芳芳,怎么又是糖醋小排、清蒸鱼、黄焖鸡?这老三样早就吃腻了,该换换新花样了!对了,我前天赴五百强公司邹总的饭局,人家贵宾楼有道排骨做的那叫一绝,回头我带你尝尝鲜去!”
梁山拈了一块小炒肉塞进嘴里,抬头看到梁天佑:“老爷子,我们一家三口给您老请安了!爸,给您提个意见成么?最近我有好几个项目要跟进,忙得连打盹的功夫都没有,咱这家庭聚餐日能不能改到周日晚上,或者两周一次、一个月一次,您看成不?”
梁天佑放下筷子刚要答话,就被潘爱莲抢先呛声:“你不吹牛能掉块肉啊?还500强、还贵宾楼、还好几个项目!你都两个月没往家拿过一分钱了!要不是我这心肌炎、肾炎的老毛病总不见好,怕拖累余芳他们夫妻俩,我早就带着蔻蔻卷铺盖卷来这个家报道了!谁稀罕跟你这个大事做不来、小事不肯做的混混过日子!”
梁山被揭了短,登时急了眼:“都说家和万事兴,要不是你这个败家娘们整天唠唠叨叨拖后退,把我好几单大生意都给搅黄了,我早就千万富翁了!咱爸就用不着跟乐乐挤一间小屋,咱闺女也不用上什么伺候病人的破卫校,直接出国留学当富二代了……”
梁山、潘爱莲夫妻俩互掐得红梅毛绿眼睛的,一屋子人见惯不怪各干其事。梁蔻蔻与乐乐抢平板电脑玩游戏,梁天佑给乐乐剥虾壳,伍家平摆碗筷。为了这顿家宴不被搅合,余芳不得不干预进来:“赶紧吃饭吧,不然菜都要凉了。”
梁天佑掀开电饭煲,失声道:“不能啊!我明明按了煮饭键的!”老爷子负责蒸米饭,洗米下锅通电源,偏偏忘了按煮饭键,一锅生米还是生米。梁蔻蔻嘟嘴埋怨:“爷爷,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干吃这一桌子菜了,差评!”乐乐举起四根手指头:“爷爷,我爸爸说这是您这个月第四次煮饭忘记按键了!四次,一二三四的四!”
梁天佑一脸愧疚,伍家平上前捂住乐乐的嘴,余芳赶紧返回厨房拿蒸锅热剩馒头。梁山白了潘爱莲一眼,大摇大摆上前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没事人一样:“赶紧吃饭,菜凉了不好吃!”
一家人围坐,开席。余芳招呼乐乐吃喝,伍家平给梁山满上白酒,梁天佑暗地里拉扯伍家平的衣襟,朝自己面前的酒杯努努嘴,伍家平瞄了余芳一眼,发现她的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便心领神会的悄悄往老爷子的酒杯里倒了半杯酒。梁山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恣意快活。潘爱莲的筷子就跟生命探测仪一样,挨个盘子里扒拉最好的食材部位——一盘黄焖鸡,她稳准狠地挑拣出鸡胗、鸡翅和鸡腿;一盘清蒸多宝鱼,鱼鳃下的嫩嫩的肉非她莫属;老爷子给乐乐剥出来的虾肉也被她夹走了一半……
潘爱莲将这些“尖货”一分为二,自留一半享用,另一半夹到梁蔻蔻碗里,戴着音乐耳机的梁蔻蔻失声尖叫:“妈!你跟我有仇吧!好女不上百,我都一百零八斤了!”潘爱莲安抚女儿:“你妈在你这岁数也是一百零八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多好啊,不胖不瘦,一百零八!”梁蔻蔻语出嫌弃:“求您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复制您的体重,再悲摧地复制您的人生!”潘爱莲脸上略略变颜色。余芳向来是家庭日的消防队员:“蔻蔻,你妈身体不好别气着她,姐做这些菜用的橄榄油,肥肉部分切掉了,你放心大胆的吃。”梁蔻蔻嘴硬:“姐,你是不知道,我妈什么毛病都没有,春天能爬树上摘香椿,冬天能滑野冰,打麻将熬两个通宵都没事人似的!”大家忍不住抿嘴乐,潘爱莲脸上挂不住:“死丫头,我那还不是强忍着大病小灾的养家糊口啊,我不摘香椿你爸哪儿有下酒菜?我不打麻将拿啥给你买新手机?”梁蔻蔻吐吐舌头,转移目标:“姐,我同事说她喝‘胖子乐’瘦身茶一个月瘦了8斤,你们单位旁边就有一家专卖店,你帮我捎两盒呗。”余芳满口答应,花钱是小,吃顿安心饭是大,再说,她就这么一个小表妹,也真是打从心眼儿里疼她。
扒拉米饭粒的乐乐突然扬头问蔻蔻:“小姨,你妈妈要是累了的话,你爸爸会给你妈妈输送能量么?”蔻蔻一点没明白:“怎么个输送法儿?”乐乐认真比划:“就是妈妈在前面,爸爸在后面用双掌输送能量,象奥特曼那样。”伍家平赶紧喝止乐乐,可惜晚了一嘴,乐乐话已出口:“上个星期天晚上,爸爸就是这样给妈妈输送能量的,妈妈记性真差,忘记穿衣服了,我担心她有点冷……”
一语既出,举座皆乐,梁山喷出口中酒,潘爱莲的笑声差点震破房顶,姥爷乐得露出豁牙,伍家平借口上卫生间尿遁而去,余芳闹了个大红脸,呼喝乐乐住嘴赶紧吃饭,只有蔻蔻一知半解,追着乐乐往下问。
菜足饭饱,照例是余芳收拾碗筷,潘爱莲破天荒地出手帮忙收拾,她故作漫不经心开口:“芳,听说你爸妈单位的老房区准备拆迁了,你爸妈也就是我大姐、姐夫留给你那套一居室也在内,你是打算要拆迁款还是等着分新房?”
余芳话留余地:“舅妈,道听途说这种事不靠谱,我爸的老战友就在总务科呢,有个风吹草动的他能不通知咱一声?可见是没影儿的事!”
潘爱莲的话里露出了狐狸尾巴:“这消息都传到我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耳朵里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芳芳,你可是在我们家长大的,既然我们家成了你的家,那你的家自然也有我们家一份,到时候,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俩人的对话一字不落跑进姥爷的耳朵里,姥爷疾步走过来,刚要张嘴,余芳把一摞碗交给姥爷:“姥爷,你帮我把碗送厨房,我待会儿洗。”余芳有意拿碗堵住姥爷的嘴,姥爷的话没出口,她已然知道老人家要说什么,不外是护着她,不外是劝潘爱莲别贪财,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她余芳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退缩在姥爷羽翼下的怯懦无助的小姑娘,现在的她,早就成长为一个可护全家老小周全的家事操盘手。
两个女人不咸不淡又闲扯了几句,潘爱莲无功而退。余芳端着一盘水果和一个塑料盒子走进小屋。姥爷正拿着两个高矮胖瘦不分伯仲的小药瓶发愁呢。姥爷锁着眉头问外孙女:“芳啊,人一老真成了个废物,你瞧我,又闹混了这俩瓶子里的药哪个吃过了哪个还没吃,要不这俩药我都再吃一遍?”余芳夺过药瓶,把塑料盒子递给姥爷:“药哪能是混吃的?姥爷,我给你在网上淘腾了个宝贝,七天多格分装药盒,我把你每天要吃的所有药都装在这一个个小格子里,譬如今天是星期六,你就吃‘星期六’这个格子里的药,饭前吃大白药片饭后吃小白药片,晚上吃粉色药片,你一看这个格子里的药片全没了,这就表示你全按时按量吃过了,就踏踏实实放心吧!”姥爷接过盒子,爱不释手。余芳帮姥爷往药盒里分装药片。姥爷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芒果往余芳嘴里塞。一屋子的天伦之乐。
门铃响。伍家平开门,伍宝旋风般冲进来,冲着老哥就嚷:“哥,我要跟黄小尊离婚!”甩出这句话,她才看到伍家平身后一客厅的梁家人,纷纷以看好戏的表情打量着她。伍家平尴尬道:“胡闹!你俩又抽什么疯!上次闹离婚是因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黄小尊把你的lv披肩用洗衣机绞成破抹布了,这次又为了什么?”反正这件事早晚会闹得举家皆知,索性豁出去吧,伍宝理直气壮道:“我跟黄小尊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那个二货玩网游被骗1200块,报警后人家警察告诉他涉案金额不足2000块钱没办法立案,你猜怎么着?那个强大的二货又往骗子账号转账800块!”
潘爱莲扑哧一乐,幸灾乐祸地露出嘴角一块豁牙。梁山来了精神头:“伍宝啊,这种事你怎么能找警察?警察叔叔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们这鸡零狗碎的,找我啊!找我才算你找对人了!这种事我最拿手了,由我出马包管追回你所有损失,你多少出一点车马辛苦费就行!”梁蔻蔻懒理大人是非,进大卧室找乐乐逗趣。
伍家平觉得眼前冒黑线:“这个黄小尊,真是万里挑一的奇葩!伍宝,你跟黄小尊结婚还没满一年呢,但凡大事小事你都拿离婚当紧箍咒念,我这耳朵都起茧子了,黄小尊能不神经错乱瞎折腾么?离婚这事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钱被骗了只能找警察。他人呢,你把他叫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余芳闻声走过来,用眼神示意伍家平熄火,边问伍宝边拨手机号:“你俩闹成这样肯定还没吃午饭吧,我给黄小尊打电话,天大的事吃饱肚子咱们一起解决!”伍宝要拦没拦住。楼道里传来手机铃声,余芳和伍家平一对眼神:“敢情这闯祸的主儿就在门外候着负荆请罪呢!”
黄小尊的确徘徊在门外。他是尾随伍宝一路而来,既没勇气进门,也没勇气离开,嫂子余芳的来电替他解了围。
黄小尊臊眉耷眼地进门,伍宝抢白他:“你还有脸跟来?我要是你,早一头撞墙了!”黄小尊碍于脸面,自卫还击:“多大点事你至于闹离婚么?不就两千块,回头我去哥们的修车行干两天活儿全挣回来了!”
潘爱莲插科打诨:“伍宝,你可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一个不但能花还能挣的香饽饽!小尊啊,不是舅妈说你,你下次有心劫富济贫,别选那不认识的主儿,两千块打了水漂人家也不会跟你说声谢谢。下次你有钱没地儿花找我们家这位,他不会玩网游,可他斗地主、下跳棋、打麻将、推牌九样样全拿,只要你舍得出钱,他保证让你玩得乐翻天!”梁山配合着妻子频频点头。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客厅里正乱七八糟闹不清呢,从大卧室出来乐乐尖着嗓子的嚎啕声。所有人纷纷涌向大卧室。老爷子是第一个奔赴过去的,一进门就看到他心肝宝贝般的乐乐被梁蔻蔻按倒在地,梁蔻蔻抬巴掌挥向乐乐的脸颊。护孙心切的老爷子脑袋一下炸了,本能的冲上去拦住梁蔻蔻的巴掌,一拨,一推,梁蔻蔻整个人向后弹去,脑袋磕到衣柜把手,立刻飚出含泪版海豚音。
老爷子一把抱起乐乐,上下查看,口中安抚:“乐乐乖,乐乐不哭,让太爷爷看看,太爷爷给揉揉就好了……”乐乐的脸颊上清晰可见几根绯红色的指印。
潘爱莲可是个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的主儿,她没看到女儿对乐乐施暴的一幕,只看到了老爷子对女儿动手的瞬间,当即眼睛都红了:“哎呦喂,别人家老辈都是胳膊肘往里拐,偏疼嫡亲孙子孙女,咱们家可倒好,事事跟人家反着来,胳膊肘往外拐,下狠手打着亲孙女护着重外孙,我今儿可真开眼了,别的不说,委屈了蔻蔻姓梁姓了二十多年!一口一个爷爷地喊了您二十来年!”梁山也跟着来劲:“蔻蔻,磕着后脑了没,你学医的你知道,这下非同小可,赶紧上医院瞅瞅去!”
余芳给乐乐擦眼泪问缘由,乐乐着实被吓坏了,余芳哄了又哄,他才抽抽搭搭哭诉,他贪玩动了小姨梁蔻蔻的平板电脑,梁蔻蔻当即翻脸对他动拳脚。一旁的梁蔻蔻见有父母给撑腰,也不示弱:“乐乐!你别净拣对你有利的说,你怎么不说自己手贱把我没来得及p图的照片发给我男神了?你们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么?他发来一串感叹号就再也不搭理我了!我……我还指望将来能嫁给他衣食无忧做少奶奶呢!”
余芳正色道:“蔻蔻,不是我偏袒乐乐,他一小屁孩哪会玩什么微信,应该是他误打误撞给发出去的,你当小姨的原谅他这次,回头我好好教育他,一定让他改了这坏毛病。话分两头说,如果这‘男神’看了一张你的真实版照片就扛不住撤退了,你还敢指望一脸褶子、掉牙驼背的跟他白头混到老么?依我看,这种不靠谱的男人,早散早安生。”伍家平也随声附和。老爷子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探视梁蔻蔻:“蔻蔻,别怪爷爷,爷爷也是一时心急失了手……”梁蔻蔻负气推开爷爷,人闪一边去。潘爱莲栖身横在女儿前面,一脸的不依不饶:“乐乐在你们眼里是小孩子,蔻蔻在我们眼里也是没长大的孩子,俩孩子闹腾没什么对错可讲,我最公平,各打五十大板!不过,爸,您可是咱们家的元老,从前是单位一把手,现在是咱家一把手,动手打孙女可不是您该做的事,今天这事,您得还我们一个公道!”梁山掰着指头算账:“最起码上医院得照个ct扫个描吧,没事还得歇一星期病假呢,营养费误工费陪护费……如果有事,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那就全家上下都得遭罪喽!”
一旁的黄小尊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干脆明抢得了!见过不讲理的人,没见过你们这样不但不讲理,连德行都不讲的衰人!要说公道的话,是你们先动手打了乐乐,我们还没要道歉和赔偿呢……”
伍宝忘了自己跟黄小尊就差割袍断义了,俩人干脆跳到一个战壕里,黄小尊冲锋陷阵,她就摇旗助威起来:“就是就是,要算账咱们得从头算起,嫂子与我哥当年结婚刚度完蜜月,舅妈大人您就以患上心脏病、慢性肾炎无法照顾老人为由,把姥爷送到我哥嫂家来了,这一住,就是五年。明眼人都知道,您那些所谓的病都是幌子,就是觉得姥爷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搁家里看着碍眼闹心,趁早把“老包袱”脱手才省心快活!也就是我哥嫂老实好欺负忍气吞声,您四处打听打听,有外孙女带着姥爷出嫁的么?有当舅舅、舅妈的每星期上门吃拿搜刮的么?”
黄小尊给伍宝鼓掌叫好。伍家平喝止这俩人继续添乱。被揭了短处的潘爱莲尖着嗓子撒泼,梁山冲着老爷子发难,目睹眼前乱局的余芳差点气炸肺!乐乐是这场人仰马翻闹剧中唯一听到门铃响个不停的,他扯扯妈妈衣角,带着哭腔说:“妈妈,有人来了。”
伍家平抽身去开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你怎么来了?”
门外的中老年妇人,身形清瘦、衣着简约、眼神喜悦,正是伍家平和伍宝的老妈文根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