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处心积虑、隆重热闹的寿宴就此不欢而散。
黄小尊驾车追上人行道的父母,无论他怎么鸣笛示意,黄爸黄妈都懒得搭理他。黄小尊只得路边停车熄火,下车腆着脸向父母口口声声认错,黄爸忍不住语出讥讽:“哎呦喂,您哪儿能有错啊,错都在我们,是我们对你关心不够,不体察‘儿’情,不够格为人父母!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跟你妈都一直被蒙在鼓里,是我们对不住你,我在这里给您鞠躬认错赔罪啦!”黄爸说着就鞠躬,黄小尊赶紧拦住老爸,脸上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写的尴尬。黄妈吩咐老伴儿:“他既然跟咱们没一句实话,咱们干嘛跟他废话,要不是建儿刚才一不留神说秃噜了嘴,你跟伍宝离婚的事是不是打算瞒我们俩老废物一辈子?”黄小尊忍不住嘟哝:“王建儿哪里是一不留神说秃噜了嘴,我看她是故意放水,好在一边看我跟伍宝的笑话!”
一家三口正争执间,两个交警巡逻至此,一个举起相机拍照,另一个打开罚单落笔,黄小尊吓得飞奔到警察面前,又是赔笑又是求饶,抓着警察的笔死活不放。黄爸黄妈一旁冷冷发笑,黄妈朝警察喊话:“警察帅哥,拜托你给这小子多开几张罚单,最好把他的12分给扣完!这小子目无尊长,拿离婚当儿戏,没钱还更人性,开车时候接打电话、加塞、超速、别车都是常事儿,我和我老伴儿都可以作证!”两个警察面面相觑,闹不清黄家三口这唱的是哪一出儿,面色神色明显凝重起来。黄小尊哭笑不得灵机一动,冲老妈一鞠躬:“我的亲丈母娘哎,我跟您闺女离婚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别拿警察哥哥当枪使!”俩警察相视苦笑,似乎明白了什么,拍照的警察冲黄小尊一挥手:“违章停车交罚款是必须的,这回罚你两百,暂不扣分,下次可得长记性了!”另一个警察把罚单撕下来递给黄小尊,暗暗嘱咐他:“赶紧把车开走!你是真傻还是真糊涂啊?这天底下最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丈母娘,尤其你这位还是前丈母娘!”黄小尊不停点头,领罚谢恩,他发动车子上路,冲爸妈抛下一句:“老丈杆子、丈母娘大人!二老慢慢溜达着,我先回家等着给二老负荆请罪去啦!”黄爸黄妈听着儿子这满嘴浑话,越发捶胸顿足气急败坏。
黄爸黄妈情知逆子眼巴巴赶回家中等着负荆请罪,“心怀叵测”地企图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俩一合计,坚决不给儿子这个找补的机会,必须想个以毒攻毒的法子治治这小子,俩人关掉手机转身往家的反方向走去,逛商场购物,吃大餐,看电影,进游戏厅玩vr虚拟游戏,做足浴,玩尽兴了也商量出对策了,天色黑透时分进了家门。
枯等爸妈大半天的黄小尊不知不觉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得爸妈进门的动静,赶紧抖擞精神坐起来,把半杯白开水泼自己脸上,故作痛哭流涕状,主动向父母坦白他与伍宝几次三番闹离婚的来龙去脉。黄爸黄妈听完没吱声,既不痛心疾首训斥也不苦口婆心劝说,二老默契的起身回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陈一朵冲进维修车间,一把夺过黄小尊正在啃着的鸡蛋灌饼,把一张报纸塞进他手里,大呼小叫:“陈老师,您上报了!虽然不是头条,但照片那么大,标题那么醒目,您肯定要火!”整个车间的技师、学徒和工作人员都围拢过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陈一朵食指指向的报纸中缝,一则醒目的启示内容被众人大声朗读出来:“因黄小尊未尽到孝顺、赡养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即日起,黄海涛和卢丽萍宣布与其断绝父子、母子关系,彼此再无亲情、经济往来,特此声明。”众人大眼瞪小眼,黄小尊被嗓子眼儿的灌饼噎得直翻白眼,陈一朵吐吐舌头:“对不起,陈老师,我刚看到照片还以为是客户感谢信呢,没想到是家变内讧,您不用骂我,我这就滚出去,以后绝不在您面前出现!”十分钟后,整个4s店从上到下都在热议这件事,八卦出了黄小尊父母与其断绝关系的十八个奇葩版本,一个小时后,黄小尊的电话开始不停响起,远亲近朋外加老同学都打来电话各种凑热闹,一个上午,黄小尊被车间领导、门店领导乃至公司领导分别叫去问话,整整一周,黄小尊像被搁在热油锅上两面煎,被煎得外焦里嫩。伍宝的境遇虽然不象黄小尊那么惨烈,但也受到了身边同事和朋友的过分关注和望闻问切,毕竟,这两小口当初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如今这婚离得不但劳燕分飞,连父母长辈都掺和进来登报脱离父子关系,这种“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离婚连锁效应,伍宝与黄小尊自认第二的话,没人敢认第一!
或许是同病相怜,也可能是心灵感应,伍宝不由自主留意起黄小尊在朋友圈里发的每一条微信,有一次在他发的一条吐槽受尽父母冷眼和奚落的帖子下手潮点了个赞,伍宝不知道,这一个赞被黄小尊截图保存手机相册,三不五时翻出来,越看越暖心。只要有空,黄小尊就会跑到伍宝小提琴教室的周边溜达,溜达的次数多了,果然制造出一两次偶遇,俩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客客气气地吃了个饭,聊了会儿天,彼此都发现,解除夫妻关系做回朋友的他们,反倒比以前相处得更自在、舒服。伍宝告诉黄小尊,已经有姐们儿给她介绍相亲对象,黄小尊心里虽然难免抽搐几下,但还是认真给她提出几条相亲建议,当然是仅供参考。伍宝大大方方问他与王建儿交往地怎么样了,黄小尊打肿脸充胖子地告诉伍宝,他和王建儿目前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至于能不能奋斗到结婚地步就看王建儿同志努力奋斗的表现了。二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居然没翻一次脸、没闹一次别扭的圆满结束饭局,在路口很有风度的握手道别互相祝福,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但凡有任何对他们知根知底的旁观者在场,都会铁了心认定这二人不是在飚演技就是在演狗血剧。
比黄家的兵荒马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伍家,确切说是从余芳接到的一个电话引发的一场纷纭家变。
这天,余芳在图书馆的仓库做新书登记,另外两个颈椎“断掉”、肩膀“酸掉”的女同事躲在角落里嗑瓜子补充能量休养生息。两个女同事瓜子越嗑越香,八卦越聊越尺度全开,突然其中一人象发现新大陆般尖叫一声,扒拉开脚边报纸上的瓜子壳,一惊一乍道:“这年头还有人玩断绝父子关系的游戏,真是吃饱了撑的,哎,黄——小——尊,这名字耳熟,我肯定在哪儿听说过!”另一个女同事边嗑瓜子边说:“这启示我前天午休时就看到了,这家人真有钱,没事找报社大把撒银子逗闷子玩,还一登就是好几天,生怕全国人民看不到记不住似的!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余芳,你家小姑子嫁的那口子就姓黄,他叫啥名字,别是跟这个逼着父母断绝父子关系的混蛋重名重姓吧?”货架梯上的余芳早就看过这则启示,她给伍宝打过电话,大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实在不想给这俩八婆增加嗑瓜子时的茶梗话肴,只得硬着头皮假装听不见,捧着文件夹继续做记录。不料这俩女同事还来劲了,见余芳没吱声起身过来上赶着声声追问,余芳被她俩一个前追一个后堵的进退无路之际,手机来电,余芳掏出手机走出去接电话,对方声称是地质勘探处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她父母生前分的那套一居室因整个楼盘年久失修,已经无法继续维系居住条件,单位与开发商达成了合作开发商品房协议,通知她近日带齐相关手续去拆迁办公室面谈具体拆迁事宜。这个消息无异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不,是一大盒馅饼,还是鲜肉馅儿的!
两天后,余芳请假跑了一趟拆迁办,带回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拆迁办按照拆迁补偿标准提出两套方案,一种是通过对被拆迁人房屋的产权价值进行评估,之后再以新建房屋的产权予以价值的等价置换,说人话就是拆掉旧屋赔偿她一套新房,按面积换算多退少补,新房交钥匙时间预计是五年之后。另外一种方案就是货币补偿,由专业估价机构按照估价程序,选用适宜的估价方法,并在综合分析影响该地段房地产价格因素的基础上,对业主进行一次性的货币结算,说人话就是如果余芳不打算新房,可以拿这个老房子换一笔拆迁补助款。拆迁办的工作人员眼瞅着余芳被这个从天而降的“鲜肉馅饼”给砸得没了主意,就建议她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一个月内作出最后决定来这里签订协议。余芳点头告辞,两只脚象踩在棉花上的打道回府。
当晚,余芳全家人针对这一重磅拆迁消息开了个热闹激烈的家庭会议,余芳和伍家平主张拿一笔拆迁款,他们小两口算过了,按照那套老屋所处地段的商品房均价乘以房屋面积来计算,拿到一百五十万拆迁款是没跑的,有了这笔巨款,他们不仅可以一口气还掉之前因为“择校费”欠下的人情旧债,还可以为乐乐准备一笔丰厚的教育资金,待乐乐将来完成初中阶段学业,就能早早以优异学习成绩考入国外名校,成为一名小留学生,避开国内中招、高考的高强度升学压力,一步到位地在国外名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满足余芳望子成龙的殷切期望,有了这笔教育基金垫底,一切皆有可能。文老太与梁天佑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两位老人坚决要新房不要巨款,理由是北京的房价持续走高,手里有套房比手里有个存折要踏实得多,钱会贬值、房能升值,眼前的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乐乐还是到大学之后再做出国打算比较稳妥靠谱。家庭会议结果是2:2,等于没有结果。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后,伍宝第一个找到余芳的工作单位,热情地一口一个嫂子,非要拉着余芳趁午休空挡去吃法式铁板烧。余芳几乎是被伍宝给“架”到铁板烧店里的,伍宝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只选贵的不选对的菜单,法式鹅肝,鱼子酱蒸蛋,鲍鱼,海胆,红酒牛舌,明虾,小羊排,伍宝意犹未尽地点了一只澳洲大龙虾被余芳死活给拦下了。虽说余芳与伍宝做了几年姑嫂,但这个小姑子静如处子动如疯兔的脾性她还是未能完全吃透,今天这顿丰盛大餐她吃得是好吃难消化,伍宝咋咋呼呼东拉西扯,眼瞅着下午上班时间临近,余芳放下筷子跟伍宝摊牌:“还有十分钟时间,说吧,说完我好踏踏实实去上班,你好踏踏实实去上课,这顿大餐咱俩都好踏踏实实给它消化掉。”伍宝居然扭捏起来:“嫂子,你看你说的,你这段时间为这个家辛苦操劳,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比范冰冰的还尖,我就是想带你吃顿好一点的,放松一下,减减压。”余芳当然不信,改用激将法:“那好,我谢谢你这顿饭,我这就上班去,今天你要开不了这个口,以后你永远别跟我开口提这档子事。”激将法果然凑效,伍宝情知余芳已经知晓她的来意,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小提琴教室的租期即将到期,为了扩张生源,把小提琴教室做大做强,伍宝正在跟甲方谈续约合同、扩容教室的事项,一旦合同拿下来,教师面积会比从前大两倍,装修、招聘和宣传等方面都面临资金缺口问题,伍宝得知余芳即将拿到一笔拆迁款,借外人的当然不如借自己家人的好张嘴,伍宝信誓旦旦向余芳保证,她借款打借条,借款利息按黑市最高利率计算,只消支撑周转一年,她一定连本带利如数奉还。余芳低头想了想,给伍宝的答复是,拆迁款拿到手至少还得等小半年,伍宝千万别乐观得太早,如果伍家平和文根英都支持伍宝的事业扩张,她这个当嫂子的没理由不支持一把。伍宝闻言即刻从椅子上“飞”起来,扑向余芳脸颊狠狠啄了一口:“亲爱滴,你果然是我亲嫂子,将来我大侄子出国留学,我一定给他备份厚礼为报!”余芳拧了一把伍宝的腮帮子:“去去去,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也就黄小尊招架得住!”
说曹操曹操到。三天后,小学大门前,迟到的伍家平遇到了接乐乐放学的黄小尊,乐乐左手抱着一个体感游戏机大礼盒,右手拿着一个最新版vr眼镜,兴高采烈地与黄小尊边比划边讨论着。
伍家平迎上去,乐乐报喜鸟般举起两手的“战利品”向爸爸汇报:“爸爸,爸爸你快看,这些都是姑父送我的礼物,我今天可发财了!有姑父的孩子是块宝哇!”伍家平扫了几眼礼物,的确如乐乐所说,它们价值不便宜,黄小尊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伍家平刚要开口,被黄小尊抢先放话:“乐乐,姑父刚刚领了工资加奖金,厚厚一沓,说,想吃什么,姑父保证让你吃撑得扶着墙根进家门!”乐乐欢呼雀跃:“姑父万岁万万岁!我要吃……”伍家平拿奶奶已经在家做好晚饭为由喝止乐乐,继而冲黄小尊开口:“怎么着?你这是想通了要找伍宝复婚?”黄小尊点点头又摇摇头:“伍宝算是我的一块心病,但还不是我最大的一块心病。”伍家平懒得跟黄小尊玩“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既然如此,我就不往里掺和了,谢谢你送乐乐的礼物,以后超过两百块钱的礼物就别破费了,我们先回家了。”黄小尊并没有撤退的意思,而是紧紧跟上伍家平和乐乐的步伐,边走边说:“今天伍宝有课,她肯定没空回家吃饭,要不,我替她去看看咱妈和咱姥爷?”伍家平收住脚步:“你这‘醉翁’之意不在姥爷和我妈吧?”黄小尊挠头一笑:“知我者,家平哥也,我的确是有件事来跟你张嘴的。”伍家平把黄小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的嘴长在你脸上,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张,你说出来我能不能接得住,那是我的事。”黄小尊冲伍家平一抱拳,娓娓道来他早就瞄上洗车店的红火生意,他有一把修车的好手艺,想开个集洗车、修车、卖汽配件、汽车美容等业务为一体的汽车服务中心店,从此走上开店当老板给自己打工的发家致富之路,等他赚到第一桶金,他就开分店成立连锁企业,店名他都想好了“尊宝汽车服务中心”,等他把自己变成一块金字招牌,不愁伍宝不回心转意,不怕父母不对他刮目相看,双手奉上一个大写的服字!现如今他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开店资金,他建议伍家平夫妇拿到拆迁款后当大股东入股他的店拿红利,伍家平是董事长,余芳出任cfo(首席财务官),伍宝担cmo (首席营销官),他黄小尊必须挑起ceo(首席执行官)的重任,假以时日,等公司上市以后……伍家平拍拍黄小尊的肩膀,拍醒他的白日梦,语重心长道:“小尊,天色不早了,你的白日梦可以回家去接着做,我们先走一步,回见。”黄小尊尤不甘心:“哥,你们要不愿入股,咱按民间借贷的流程办也行啊,别拒人千里之外嘛!”伍家平拉着乐乐径直前行,头也不回冲他挥挥手:“黄ceo,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余cfo的,你就等回信儿吧!”
在伍家平接了宝贝儿子乐乐驱车往家飞奔却被堵在一条高架路上的时候,余芳披着阑珊夜色先一步进了家门,迎接她的是一股浓香扑鼻的鸡汤味道。余芳跟正在写毛笔字的姥爷打过招呼,脱下外套直奔厨房。
厨房灶台上摆着炒好的两荤两素四个菜,电饭煲的焖饭完成指示灯红彤彤亮着,灶火上的一锅鸡汤正微火慢炖,文根英手拿菜刀怔怔发呆,余芳上前连喊了三声妈,她才被惊吓得还了魂。余芳问婆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文根英赶紧摇摇头,余芳又问婆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文根英还是摇摇头,余芳不好再问下去。文根英恍恍惚惚地举起手里的菜刀去汤锅里舀鸡汤,滚烫的鸡汤有几滴溅到手背上,她惊慌一缩手,菜刀“咣当”掉到地板上,把婆媳俩都吓了一跳。文根英俯身要捡菜刀,嘴里检讨着:“人老了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这么点小事都能出岔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余芳抢先一步弯腰捡起菜刀,搁回刀架,她担心地问:“妈,您有什么事别老闷在心里,回头再闷出点什么毛病来,您要是不方便跟我说,回头我让乐乐他爸找您聊两块钱的。”余芳这么一说,文根英反而不好藏着掖着了,她干巴巴一笑:“余芳,不是不方便跟你说,是跟你我张不开嘴,跟家平我就更张不开嘴了,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点事,睁眼闭眼全是它,已经都到这份上了,我就厚着脸皮说出来吧。”余芳点点头,耐心听着没打岔。文根英接着说:“我想着既然你跟家平商量好了要拆迁款不要房,我就一心盼着有一天能把老宅给赎回来,前几天我打电话问过买老宅那位好心人了,人家通情达理答应给咱半年期限,不涨一分房价,乐乐他爷爷毕竟是在老宅里走的,我怕他早晚想家了回来却扑个空!我这年岁和身子骨也到了油尽灯枯的田地,等乐乐长大了,等这个家不需要我了,我还回老家去,等着乐乐他爷爷来接我走……”
婆婆这席心窝里的话让余芳接着也不是推回去也不是,她只能给婆婆大派定心丸:“妈,你别老胡思乱想的,你就在这个家踏踏实实住一辈子,等拆迁款拿到手我和家平一定回老家赎房,老宅本来就是你和爸的,你什么时候想乐乐爷爷了,咱们全家人一起陪你回去住几天,这样总可以了吧?”文根英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又是点头又是抹眼泪。
伍家平带着乐乐进家门,文根英和余芳关上“话匣子”,赶紧端汤盛饭,一家人热热乎乎吃晚饭。
晚饭罢,余芳收拾碗筷,文根英端着一篮洗好的衣服去阳台,伍家平陪着乐乐写作业,梁天佑回到书桌前继续写毛笔字,一家人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于平淡中自然流露出惬意和安适。
门铃响,梁山和潘爱莲登门,这二人从头到脚还是从前的穿着打扮,还是从前的举手投足,却让大家伙感觉这俩人画风突变,梁山的混不吝习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腰弯了、背驼了,说话嗓门小了,昔日得意昂扬的大饼脸也蔫头耷脑下来,仔细一看似乎还瘦了一圈,“大饼脸”缩水成“烧饼脸”,挂着两只浓浓的黑眼圈。潘爱莲也不复往昔堆满一脸的“老娘就爱看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的衰样儿”的彪悍表情包,变脸似的换上一副欺男霸女地主家童养媳妇受气包的凄恍模样。
伍家上下一见这两尊神还疑惑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们积怨解除、既往不咎地登门展开“破冰”之旅?余芳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舅舅和舅妈这是闻着拆迁款的铜香气着急忙慌来分一杯羹的!她赶紧用眼神警示伍家平,告诫他万万不可放松警惕。
梁山两口子一进门就向梁天佑做出沉痛的自我检讨,检讨自己多年来的不正心术,历数他们两口子干下的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投机取巧勾当,是梁天佑在寿宴上的当头棒喝让他们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他们在家闭门思过这么多天,才鼓足勇气来向老爸忏悔,向众人认错。余芳和伍家平相视一看皆傻眼,这场面是他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这场面既象一个皈依的教徒向神父做洗心革面的忏悔,又象一个累犯在警察面前的坦白从宽,这两口子到底唱得是哪一出啊?
到底是父子连心,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梁天佑做梦都在望眼欲穿等待着逆子的迷途知返,既然这一天旗帜鲜明的到来了,老爷子当然欣慰至极。出乎余芳夫妇意料之外,梁山两口子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拆迁款半个字,忏悔结束后,他们稍稍跟每个人话了几句家常,放下给梁天佑买的按摩器,给乐乐买的玩具,给文根英买的水果补品,就识趣地告辞了。梁天佑激动地进卧室捧着老伴儿的遗像自言自语,十分欣慰、满足。文根英瞅瞅儿媳又看看儿子:“人活久了什么稀罕事都能看见,敢情石头揣心口捂得久了,还真有能捂热乎的一天!”
自此,梁山和潘爱莲每逢周末必来登门,来了绝不空着手,对家里每个人都是温暖亲切的画风使然,他们在梁天佑面前就是一对模范孝子孝媳。即便梁山的电话不停响起,十个电话有十个都是向他逼债、索赔和咒骂他们当初卖假药坑人的,他俱都态度和蔼的一一赔礼道歉,答应有钱就还、没钱也绝不赖账。一旁的潘爱莲看到这些除了暗暗垂泪也绝不向梁天佑张嘴哭诉,反倒强颜欢笑安慰老爷子,他们自己造下的孽债他们自己一定赎罪。为了给老爷子宽心,她拿出梁蔻蔻、林依木与他们夫妇的全家福合影照给梁天佑看,她已经应允了这俩孩子的恋爱要求,只是希望他们别耽误工作,在医院好好干,将来别把小日子过得太辛苦。说着说着,潘爱莲深情缅怀起余芳妈在世时最疼惜她这个弟妹,蔻蔻出生时第一个抱她、给她换尿布的人就是余芳妈!她就蔻蔻这么一个心头肉,她什么都不怕,就怕蔻蔻将来跟着林依木过苦日子,如果蔻蔻不幸福,她死了都闭不上眼!梁天佑听着儿媳妇这话句句在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世上只有不孝顺的子女,没有不孝顺的父母,他安慰着儿媳,心下百转千回。
对一个年迈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来说,亲情的疗效是任何药物的疗效都无法比拟的,虽然梁山和潘爱莲这份迟到的孝道里掺了假、注了水,但却是梁天佑心心念念期盼了多年的最大心愿,所以他宁可信其浪子回头,不愿信其别有用心。在这份稍显夸张、做作的亲情滋养关怀之下,梁天佑的病情明显好转,思维清晰,认人准确,明白的时候多,糊涂的时候少,越来越喜欢热闹,喜欢全家人都围聚在身边,一个都不能少。
一天晚上,梁天佑把余芳叫进里屋,盯着余芳看了半晌,颤抖着嘴唇说出了自己临终前最后一个心愿:作为爷爷他对蔻蔻的成长关心、照顾不够,他的生活重心一直在余芳和乐乐身上,这是他一直对蔻蔻心存愧疚的地方,他希望到蔻蔻与林依木结婚的时候,余芳能以父母名义给梁蔻蔻备一点嫁妆,或者在他们买婚房时能给予他们一笔资助。蔻蔻和余芳都是梁家的骨血,都是他梁天佑的亲孙女,她们一个个都幸福美满了,他将来才能了无牵挂的死而瞑目。余芳这才恍然大悟,舅舅和舅妈这招实在是太高明了,他们情知硬抢不着就改为智取,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说服姥爷,他们压根不用自己张嘴伸手,就用姥爷的嘴巴替他们做了代言人,他们更加知道,姥爷的话,余芳是不敢不从的。事已至此,余芳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了姥爷满意的答复和保证,宽慰了姥爷的心事,看着他心满意足睡下,这才强打精神关灯关门出屋。
余芳拖着两条铅一样重的腿回到自己卧室,轻轻关上房门,重重叹了口气。床上的伍家平先她一步开了腔:“我说,咱俩现在商量件事呗。”余芳急于说出自己的感受,不是不吐不快,而是不吐就会被憋死:“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伍家平并未觉察出余芳的异样情绪,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竹筒倒豆子:“我今天去了一趟拆迁办,合同下来就这两天的事,咱们尽快找个时间去签了,听说这个月底就能拿到钱,你对这笔钱怎么安排我都举双手赞成,但有一条,这笔钱一到手,第一时间就是要还上孙岩帮咱垫的亏空,你是不知道,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欠债一弱女子的蚂蚁蚀骨滋味,这弱女子不是别人是我的大boss,是我亲娘的干女儿,是个天天对我睁着一双桃花眼的漂亮女人,时候长了我就是柳下惠,也备不住干出肉偿‘恩公’的壮举!”余芳胸口发闷添堵,两肋下强烈刺痛,这样的症状近半年来频频发作到她已经不以为意乃至习以为常,她算算日子应该是“大姨妈”驾临前的兴风作浪吧。余芳咬牙走向床边,仿佛没把伍家平的话拾掇到耳朵里,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没钱的日子大家都躲着你,有钱的日子大家都盯着你,没钱是苦难,有钱是祸害,每个人都理直气壮,每个人都一肚子苦衷,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们每一个人,这辈子得一个一个排着队来还!还是我爸妈聪明,早早撇下我到极乐世界躲清静去了……”
伍家平一听余芳这话不对味,翻身坐起,皱着眉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还是今天谁又招惹你了?”余芳横扫了伍家平一眼:“我说的话向来没什么意思,倒是你的话比较有意思,我可以答应你,拿到拆迁款第一个先还上你欠孙岩的人情和钱,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还了她钱你就辞职,从此你俩一干二净老死不相往来,别整得上班你俩含情脉脉,下班你俩互相惦记,我是钱也赔了人也搭出去了,里外不落好!”伍家平毛了:“什么叫我欠孙岩的人情和钱?那是咱俩一起欠下的,不是你当初逼我四处找钱凑‘择校费’,我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嘛!什么叫含情脉脉?什么叫钱也赔了人也搭出去了?你别话里话外加酸带醋的!还钱跟辞职是两码事,你拿这个要挟我有意思么?真恶心!”余芳两肋下的疼痛感被伍家平这话刺激地越发剧烈,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拆迁款八字才一撇,你们每个人就冲我狮子大开口!我就是把自己变成圣诞老人,也实现不了你们每个人的天上掉馅饼愿望!你跟孙岩那点猫腻早就把我给恶心够了,亏你好意思倒打一耙!我从小到大还没要挟过人,你要非说我要挟我就要挟了,怎么着吧?你答应从她公司辞职我立马还她钱,否则——”伍家平也赌气起来:“否则怎么着?你想好再说,别闪着舌头!”余芳硬着头皮话赶话:“否则咱俩就离婚!”“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离婚!谁不离谁孙子!”
离婚这个炸弹瞬间炸飞了余芳的理智和伍家平的心智,俩人拿离婚当刀子使,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哪儿最怕疼就往哪儿捅,怎么解气就怎么出招,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俱都伤痕累累万念俱灰。
直到门外响起文根英担心的敲门问询声,才惊醒了吵红眼睛的余芳和伍家平。伍家平打开房门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文根英追出门外叠声呼唤。余芳只觉得一股锥心剜肉的痛楚在身体内炸裂,她挣扎起身,踉跄走出几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