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醒梦中人,黄小尊觉得眼前的伍宝变了,变得理性了,冷静了,有思想了,更加成熟了。为了追赶上伍宝的变化和成长,他也得跟着变,跟着成长,否则,他就会掉队,就会脱节,就会配不上越变越好的伍宝。黄小尊不再追着赶着伍宝去办理复婚手续,他和伍宝各回各家,先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好打理好,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积极向上的层面上来,过上规律、节制的生活,认真完成分内工作,该孝敬父母就孝敬父母,该戒熬夜、戒酒局、戒乱花钱绝不纵容自己,闲暇时光,他们各自做各自的未来规划,也会定期电话沟通,直到他们觉得彼此都准备充分了,都想透彻悟明白了,都浑身是劲要撸起袖子加油干了,这才手牵着手准备夫妻档要扬帆起航。
黄小尊和伍宝先去请示了黄爸和黄妈,拿出他们的诚恳态度和未来规划,黄爸和黄妈自然是大力支持。接下来,他们去向伍家平和文根英报喜,伍家平给他们提了一些中肯的建设性建议,文根英一身的病痛一下子就好了七八分。
当小两口再次迈进民政局的门槛,不禁感慨万千悲喜交加,这里曾经是他们相爱的见证,也是他们分手的见证,这里收藏着他们的喜悦,也收藏着他们的痛苦,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更是个见证奇迹的地方,只要有爱,就会有奇迹。他们办完手续跨出民政局大门,伍宝忍不住想回头再看一眼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被黄小尊着急忙慌地喝止了:“别回头!千万别回头!后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重要,我们一定要向前看、向前走,永远不再回到这个地方!”伍宝乖乖听话,不回头,跟着黄小尊大步向前走。
黄小尊领着伍宝大步向前走,既没有领着她走向某一家高档餐厅来个庆祝复婚大餐,也没有领着她走进某一家大商场买份礼物表表心意,更没有领着她飞奔回家重启久违了的“床笫之欢”,而是领着她飞奔上车,直奔物流公司取回一件重如磐石地沉甸甸快递。黄小尊一鼓作气把这个沉甸甸的大物件扛上了楼、扛回了家,拆开外包装,竟然是个敦实厚重的保险柜!伍宝不明白黄小尊这是搞的啥名堂,黄小尊狡黠一笑,毕恭毕敬地把二人的结婚证举过头顶,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郑重放进保险柜的抽屉里,锁上三道锁,拧下钥匙,伍宝当即明白过来。然后,黄小尊和伍宝驱车直奔香山,俩人手把手把保险柜钥匙扔进料峭深渊,他们对着高山幽谷朗声发誓,从此上要孝敬父母、下要认真打拼事业,踏踏实实把小日子过成好日子,再也不折腾了!
这对“夹生”夫妻冲破道道关卡、历经重重磨砺,终于成长为一对去内忧排外患的中坚夫妻!
几天后,孙岩以游学研修的名义独自一人出了国。
文根英痊愈出院,肇事司机经不住这段时间以来内心的负疚和折磨,主动投案自首。他称自己从出事以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听见敲门声就心慌,见了警察就躲,回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就更是抬不起头来,整个人瘦了十来斤,头发白了近一半,再这么煎熬下去,他觉得生不如死。
警察带着肇事司机来到医院,肇事司机是个挺大块头的汉子,见了文根英二话没说就嘎嘣脆地双膝跪下去,痛哭流涕连连忏悔,他愿意承担老太太的一切医疗费用,愿意领受一切刑事处罚。他向文根英忏悔道:“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做错事就得认罚,无论多少年总有赎完罪孽那一天,如果一直东躲西藏下去,我怕自己这辈子都活成阴沟里的老鼠!”文根英希望办案人员念在他一片改过之心的份上从轻处理:“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谁家的孩子没做错过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的父母年纪也一大把了,肯定盼着他能早日赎完罪回家呢!”
在文根英的执意坚持下,伍家平不得不硬着头皮带她回北京家中与乐乐祖孙重聚。老太太跟大孙子亲亲热热起来就没完没了,身体状况恢复良好的乐乐重现昔日的“小老虎”风采,能蹦能跳能玩能闹,卖得了萌、耍得了宝,把奶奶逗得一笑十年少。伍家平看了乐乐的复检报告,询问了他的学习情况,乐乐汇报说老师和同学都积极帮他补课,他这次月考成绩排名只比从前掉队了十二名。伍家平夸张地惊呼:“掉队十二名?你那个眼睛里只有名次和成绩的妈还不得被气得大病一场啊!”乐乐点点头:“妈妈是被我给气病了,她每天大把大把吃药,一小口一小口‘吞’饭,饭量比猫咪还小,她有时候疼得冒汗,有时候难受得悄悄流泪,妈妈好可怜啊,爸爸,我求你了,你赶紧把妈妈从太姥爷家里给接回来吧!奶奶,大慈大悲的亲奶奶,我替妈妈给你道歉,你原谅妈妈好么?我犯了错,只要好好承认错误,保证改正,你们大人都能原谅我,为什么妈妈犯了错就没人肯原谅她呢?”文根英心疼地把乐乐搂进怀里,一眼不眨地盯着伍家平,那意思是“孩子的话你听见了么?你不心疼大人,能不能心疼心疼孩子?”伍家平默默垂下头,转身进了卧室。
一连几天下来,任凭文根英和乐乐这祖孙俩怎么里应外合,怎么旁敲侧击,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伍家平铁了心做一只“闷嘴葫芦”,不开口,不表态,软抵抗到底。文根英知道,这不是儿子狠心,不是儿子绝情,这道伤疤刻在儿子心头,他比谁都难受,比谁都煎熬,别人还能找个人倾诉、找个地方哭一场,可他无人可说、无处发泄,只能憋闷在心里,苦着自己。可伍家平不知道的是,文根英不在乎这件事上余芳错没错、错了多少、以后能不能改正,她在乎的是,儿子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能不能找回从前哪些开心、快乐的日子,能不能苦尽甘来,儿子过得好不好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子好了,她这个当妈的才能好。
这段日子,伍家平的确过得艰辛无比,令他艰辛的不是照顾病榻上的老妈、刚刚痊愈的儿子和完成工作,而是那一晚余芳不认老妈、也不希望他去认领老妈的冷酷表情和决绝话语,一直盘桓在他眼底、心头,令他万箭穿心。他心里有两个小人一直在不停地打架,一会儿是小人甲战了上峰,一会儿是小人乙赢了一局,一会儿又是俩小人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小人甲冲小人乙吼叫:“她是有苦衷的,当时那样的局面,姥爷病情反反复复,心头肉儿子躺在医院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痊愈,现在婆婆又遭遇了意外,每天一睁开眼就是各种医药账单,每天天一亮就要往医院跑,你一个大男人是给她挣下金山银山可供开销?还是给她雇了护工帮她减轻护理工作量?你赚来的薪水只够养家糊口而已,你这个大活人已经卖给了公司,医院的事压根指望不上你,她不朝你抱怨、撂挑子已经很难得了,姥爷、儿子、婆婆这三座”大山“压到她一个瘦弱的女人肩头,你让她怎么办?她能怎么办?手心手背虽然都是肉,但也有个远近亲疏,先顾哪个后顾哪个不是?她从来没说抛弃婆婆不是,她只是说一下子拿不出那笔‘天价’住院费手术费,先缓缓,先缓缓而已,你就这么不近人情,你就这么恩断义绝,你还是人么?我真看不起你!”小人乙破口大骂:“混蛋!你这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么?别跟我这卖苦难博同情,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别家也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怎么就没见人家遗弃老人呢?怎么就没见人家宁舍老人不舍钱财呢?要想公平就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离家出走遇到车祸躺在医院无亲无靠的是姥爷而不是婆婆,她能置之不理一拖再拖么?她能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么?人心换人心,患难见真情,这才是人间正道啊!老太太自从来到这个家,下照顾孙子,上照顾梁老汉,中间还要给儿子、儿媳做一日三餐外加洗洗涮涮,老太太这么做图的是什么?难道就图的是日后被撵出家门?图的是遭遇不测后被遗弃在医院?天理难容啊!这么做丧良心啊!谁都有少年时,谁都有老来事,等你们老了,也试试这种滋味,被孩子们各种嫌弃,干什么都出力不讨好,是全家人的出气筒,有病有难的时候谁见了谁躲,等你们老成这副德行,就明白老太太心里该有多难过,多委屈,多失望了!”小人甲冲上去给了小人乙两记老拳:“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你抛弃老婆就对啊?你亲手毁了这个家就是大圣人了?你让儿子不是有妈没爸就是有爸没妈,你让老太太不是见不到儿媳就是见不到大孙子,你让姥爷这么大岁数了还忧心如焚,你是个什么玩意,最见不得你这种假慈假悲的大圣人了,说到底,你就是自私,就是任性,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揣测别人,伪君子!真小人!”小人乙也不好欺负,挨了打立刻恶狠狠出手还击:“我就是被别人指着鼻子骂上一辈子的负心汉,也不能跟这种狠心恶毒的女人过一辈子窝心日子,我可以窝窝囊囊忍气吞声,但我不能让我老妈跟着受委屈受欺负,我妈把我辛辛苦苦拉巴大,虽说她并不指望享儿子、儿媳的福,但也不该让她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吧?父母是孩子的榜样,我儿子早晚有长大那一天,有娶妻生子这一天,我要给他做榜样,让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人可以相守,什么人必须分离,做人做事都要有底线,这样才是世道才是人道!我错了,不能连累老妈,不能教坏了儿子,为了这一老一小,我必须跟她一刀两断,哪怕从此我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呢,那是我该遭的报应,我担得起这个后果,也会好好照顾好这一老一小,不劳你们大家操心!”“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不知道,你其实就是喜新厌旧,有了孙总忘了糟糠,你这种负心汉早晚会遭报应的!”“放屁!你再胡说一个小心老子撕烂你的嘴!孙岩帮我很多次,我感恩人家一辈子,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从没做过出格的事,她是个好女人,应该得到幸福,我配不上人家,更不敢痴心妄想,你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只配我用拳头教训教训你长长记性啦!”两个小人越吵越凶、越打越激烈,拳脚相加打得分外眼红,大战了三百个回合后,双双挂彩负伤,只是仍然分不出个高低输赢来,只能让伍家平的内心仍旧来来回回的冰炙火烤,备受煎熬。
这天傍晚,伍家平拖着被一整天高强度脑力工作榨干了精髓的疲惫身躯,刚刚迈出公司大门,手机狂响,梁蔻蔻来电:“家平哥,爷爷他……他又走丢了,你开着车呢吧,能不能赶紧过来一趟,我刚接了个电话,有人说在广元桥附近见过他……”伍家平赶紧追问梁蔻蔻的地址,让她原地等他,他这就立刻赶过去。伍家平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向停车场跑去,心里不停祈祷:姥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找到他,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二十分钟后,伍家平与梁蔻蔻碰头汇合,梁蔻蔻上了车,两人赶往目击者给出的地址。一路上,梁蔻蔻简单扼要地叙述了姥爷走丢的大致过程,伍家平询问了姥爷出院后的身体状况、近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刺激他的事、医生给开的药他有没有按时服用等日常情况,梁蔻蔻一一回答,在俩人互相安慰对方的过程中,车子来到目的地,广元桥头附近的一家小餐馆,他们进餐厅问询,服务员听了伍家平对姥爷外貌、衣着等特征的描述,点头确认老人就在他们饭馆里,现在人在106号包间内,人好好的,就是饿了,点了菜坐等开饭呢。伍家平一直悬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安安稳稳落回肚内,他向服务员感激致谢,大步流星地冲进106号包间。推开门,他愣住了。
包间内,居中摆了一张八人座的转盘圆桌,已经上桌了几盘荤素搭配的家常菜热炒,圆桌正中央位置上端坐着伍家平有时日没见面的梁天佑,他正夹起一筷子的京酱肉丝放进文根英面前的碟子里,口中念念有词:“乐乐他姥姥,你趁热赶紧尝尝,这一家的京酱肉丝那叫绝了,可着满北京城找不到比这里做的更地道的,肉是当天现宰杀的猪里脊肉,面酱是他们自己祖传秘方自己做的,掌勺的大厨就是掌柜的,那手艺没挑,还有这个溜丸子,软和滋味足,适合咱们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吃,还有……”文根英吃了一筷子京酱肉丝,又夹起一颗丸子,边吃边点头。伍家平仔细打量两位老人的神情举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画面可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里面有故事,他一回头,作为“领路人”的梁蔻蔻早已功成身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家平虽然不知道姥爷和老妈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来都来了只能老实入座,他陪着笑脸跟姥爷、老妈一一打过招呼请过安,话到嘴边想问问姥爷今天这“走丢”事件是闹哪样,话到嘴边硬生生就着京酱肉丝给咽了下去,跟着二老该吃吃该喝喝,姥爷既然用计把他召唤来,当然不会是请他吃京酱肉丝的,他只能乖乖就范听候发落。
一桌子菜刚刚上齐,主食和汤水也一一上桌,三个人正吃得热火朝天,余芳一脸焦急、一头大汗地冲进来,张口就问:“姥爷,你没事吧?你怎么不吭不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和蔻蔻一通好找!”余芳说话间看到了文根英和伍家平,当即明白过来,姥爷利用走丢当借口只为了摆这一桌“鸿门宴”!说实话,余芳梦里无数次梦到和婆婆重逢的场面,也胡思乱想过和伍家平再次面对面的尴尬局面,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天的虚惊一场,会是姥爷的一手安排。余芳没脸见文根英,更不想与伍家平冤家聚头,她扭身想走,被姥爷喝止:“芳芳,坐下,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你要现在走了,姥爷一伤心一生气,可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在姥爷的恩威并用下,余芳只能尴尬落座,她冲文根英歉意地打招呼问好,刻意把伍家平当成空气,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饭,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至于饭菜是甜是咸,她压根没尝出来味道。除了余芳,这顿饭好吃难消化的还有伍家平,他们在心里嘀咕,这哪是在吃饭啊,根本是在受刑!倒是文根英和梁天佑吃着聊着,一口饭、一口菜、一勺汤的细嚼慢咽,很是受用。文根英和梁天佑甚至相约,以后他们要带着乐乐和蔻蔻经常来这里吃饭,经常去公园逛逛,说着说着,梁天佑突然伤感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几时,还能不能记得回家的路。文根英向梁天佑打包票,只要有她在,她和乐乐、蔻蔻就一定能做到经常带他来这些熟悉的老地方吃吃饭、散散步、找找回忆,她就一定能带他回家。梁天佑感激地跟文根英又添了一碗汤,向她报喜道,他出院的时候,是梁山和潘爱莲夫妇哭着喊着求他回家调养的。潘爱莲慢慢戒掉了赌博恶习,一改早上贪睡、夜晚上牌桌奋战的不良作息,纠正输钱沮丧、赢钱狂喜的不平衡心态,每天操持家务、下厨做一日三餐,持家理财渐渐得心应手,这身子骨反倒越来越结实健康起来,心态也越来越平和安顺,既不再巴望梁山一夜暴富,也不望女成凤,一心希望全家平安健康才是福。梁山关闭了他那间坑蒙拐骗无所不作、最后反而把自己给坑蒙拐骗进去的皮包公司,他积极主动拿出所有积蓄退赔客户,提供线索配合警察的调查工作。由于此案牵涉面甚广,诈骗数额巨大,社会负面影响极为恶劣,得到公安方面的极力重视。没多久就从派出所传来好消息,经济诈骗惯犯唐璜和他的小伙伴儿们,在云南某边境线企图非法越境潜逃被连窝端,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相信不久的将来,会给广大受骗上当者一个满意的交代。梁天佑从前领导过的一个爱徒下属,得知老爷子出事后赶来探望,梁山的境况让他唏嘘不已,他主动提出让梁山去他的民办公司给他做专职司机,梁山不挑、不捡、没问薪酬待遇就一口答应了。自此,梁山在公司洗心革面任劳任怨工作,不逞口舌之快,不争旁门左道之利,兜兜转转起起伏伏了大半生,这个回头浪子终于悟出了机关算尽并非真聪明,投机取巧得来的钱财终将怎么得来怎么失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凭本事让家人安居乐活才是真幸福。梁山工作之余,不混酒场不扎牌局,全心全意陪着老父亲散步、聊天、吃药、做康复训练,梁天佑的身体经此一劫当然虚弱,他的精气神比起从前父子不睦时期却是明显精健,阿尔兹海默症在亲情和药物的合力围剿之下,日渐得到控制,没有显著恶化的迹象。
梁天佑和文根英吃喝聊天间,汤足饭饱。他俩望着如坐针毡的余芳和伍家平,终于不再卖关子拿架子,梁天佑亮出底牌,今天的“走丢”事件是他一手自编、自导、自演的,文根英是顾问,梁蔻蔻是友情演出,伍家平和余芳是板上钉钉的男一号和女一号!
伍家平和余芳见姥爷摊了牌,也就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俩都想尽早说出自己的想法,亮明自己的态度,尽早结束这尴尬的局面,趁早让姥爷和婆婆死了这条“劝和”之心。余芳起身搀扶姥爷舒舒服服坐到墙角的沙发上,文根英给梁天佑泡了一杯热茶,伍家平急煎煎地迎上去低声开口:“姥爷……”梁天佑前倾身子:“什么?你大声点儿!”伍家平再上前迈近一步,俯下身去,提高嗓门唤:“姥爷!我有话要说!”梁天佑抬起手中的拐杖,狠狠朝伍家平抡过去。伍家平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反应过来,他不仅没后退,反倒迎着姥爷的拐杖凑了上去,主动地讨打挨。梁天佑的拐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不留情面地朝着伍家平一下下呼呼带风地招呼过来,伍家平垂着头、咬着牙,结结实实地挨着。说来也怪,伍家平早就盼着有谁能狠狠打他一顿,越疼越好,越狠越合他心意,他要的就是这份“虐”,反而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能让他自在一点,能让他缓过这口气来。余芳知道,姥爷这是在出他胸口堵了好久的闷气,也是在替她鸣不平,可她,早就从之前的满腹怨气变成了如今的自惭形秽,尤其当着文根英的面,她的委屈、怨愤早就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惭愧不已。
余芳好说歹说,终于夺下了姥爷的拐杖,姥爷气呼呼地指责伍家平:“伍家平!亏你还有脸叫我一声姥爷!你脸皮厚好意思叫我,我都没脸答应啊!你还当我是你姥爷么?你还认识这根拐棍么?你忘了我我不怪你,可你不该连你跟余芳这些年经历过的好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啊!当年,你第一次登我们家门儿,求我答应你跟余芳谈恋爱,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一穷二白,余芳非你不嫁,你是怎么对天发誓要一辈子不辜负余芳的?余芳生乐乐的时候难产,你是怎么哭着求老天爷保佑,只要她们母子平安,你愿意拿你拥有的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你小子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余芳错了,我不护短,知道这件事后,我在医院就狠狠用拐棍打了她一顿,这是这辈子我唯一打过她的一次,她该打!家平,余芳这次是做错了,你怎么打她、骂她,我绝不护犊子,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跟她离婚,她是对不起你妈、她婆婆,可她有丁点地方对不起你么?你不能拿她的不孝当借口,用婚姻这根棍子一棍子打死她!她是有错,可罪不至死,打完罚完,总要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是她的家人、亲人,不是盼着她死的仇人啊!”
伍家平不无委屈道:“姥爷,谢谢您这顿打,我早就该打了,打得好,打得我现在的脑袋格外地清醒冷静。姥爷,您说得我和余芳经历过那些好日子我都没忘,也不敢忘!我觉得,忘记这些的是余芳,变了的人也是余芳!如果她没有忘记这些好日子,她就不会拿离婚逼着我去四处借钱,甚至不惜渎职!如果她没忘记这些好日子,她就不会嫌我窝囊,给不了她幸福,她就不会忘记您在她心里有多重要,我妈在我心里就有同等重要,如果那天换做是我要视而不见躺在医院里的您,因为拿不出手术费就避而不认您,余芳跟我提离婚那都是客气到家了,她会直接冲进厨房拿把刀宰了我!我跟她离婚,不是拿不爱她来惩罚她的不孝,而是这样一个绝情、狠心的女人,我真打心眼儿里爱不起来了,我怕她,我不愿意看到她,我不想跟这样的女人再有任何瓜葛!对不起,姥爷,我无能为力,我已经再也做不了她的家人,亲人,也没想过做不做她的仇人,我只想跟她做路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梁天佑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你个混小子,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啊!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糊涂蛋,头脑一热就要白头到老,一旦发现对方的错误就想着一拍两散,我问你,东西坏了为什么不想着修一修?干嘛急着扔掉?谁能跟你保证新买的东西不会出问题坏掉?那么你就这样买了坏、坏了扔、扔了换新的、新的仍然会坏、坏了继续扔地重复过这种瞎折腾日子么?感情也是一样啊,谁能保证一个人一辈子不做错事?不出问题?犯了错就改,出了问题就解决嘛,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明白了,美满恩爱的夫妻这世上没有现成的,都是修修补补过来的,错了就分、出问题了就散的夫妻,一辈子都找不到幸福,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日子都是缝缝补补过来的,夫妻也是缝缝补补过来的,你们是夫妻啊,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夫妻啊,她错了你得骂醒她、打醒她,你得帮她迷途知返,你得拉她回头是岸,即便你俩缘分尽了,我也得把这个道理给你们讲明白了,免得你们以后继续走弯路,还是在这棵‘歪脖树’上吊死自己个儿,人吶,这一辈子不是活得功成名就,不是腰缠万贯,是要活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不亏心,不负人,这才是圆满,你们啊,还太年轻,且得修行着呢!”
在梁天佑和伍家平的交谈对话过程中,余芳早就如坐针毡、手足无措了,她忍不住含着两包眼泪走到文根英面前,双膝一软跪下去:“妈!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您打我骂我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配当您的儿媳妇,我不配您和姥爷费这么大心思挽救,如果有来生,我只求当您的女儿好好赎罪,好好孝敬您,这辈子我是再也没脸见您了!求您和姥爷让我和伍家平好聚好散吧!”
文根英怒斥道:“我真没看出来,余芳,你怎么是个这么怕输服软的怂孩子!你是错了,你是对不起我,我没忘,我记得清楚明白着呢,我希望你也没忘,也记得清楚明白。既然你知道你做的事千错万错,干嘛非要等来生?老太太我是个急脾气,等不了来生,你就今生、现在、马上连本带利一并还给我!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孝顺我、伺候我这个老太太,给我做好吃的买好喝的,跟我说话脸上要带着笑,不许明里暗里跟我隔着一层,不许瞧不上我儿子!不许拿我孙子撒气!不许再提离婚一个字!我和你姥爷都是土埋大半截的人了,你如果盼着我们死不瞑目,你就继续犟下去,你要是希望我们活一天乐活一天有盼头一天,你和家平就赶紧去复婚,你赎罪你的,他偿还他的,我和你姥爷心安理得受用着你们的赎罪!你们有乐乐,你们有你姥爷和我这个妈,你们有一个辛苦撑起来的家,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余芳擦干眼泪,掏出一张化验单,递给文根英:“妈,不是我这辈子不想继续当您的儿媳妇,是我以前做错太多事,现在报应来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伍家平一听此话不对味,赶紧接过那张化验单,飞速看了一遍,不可思议道:“乳腺癌中期,怎么可能?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文根英语重心长点醒伍家平:“傻孩子!余芳不告诉我们,还不是怕成为这个家的累赘、包袱!现在掰扯这些有什么用?眼药水救不了城门楼儿的火!赶紧上医院,医生怎么说咱们就怎么治。我连车轮子都压过来了,命够硬吧?你姥爷连刀子的滋味都尝过了,命够硬吧?有我们这两把硬骨头给你们撑腰辟邪,你们把别的恩怨是非都先放放,人命大过天,先闯过了这一关再说!”
伍家平抬起头,死死盯着咫尺之外的余芳。这个与他同吃同住、同进共退、同甘共苦了近十年的女人,一直都这么要强,象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守护着每个家人,她还有姥爷要照顾,她还有儿子要望子成龙,她怎么可能得这样的病?她是怎么一个人与死神对话、与病魔博弈的?当她被病痛碾压得无力招架时,有没有流下过委屈的泪水?当她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得冷汗淋漓时,有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她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她也想象平凡、普通的女人那样生活、被爱、被牵挂,可这一路走来,她瘦削的身躯承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以至于终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伍家平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两耳光,他用良心这把刀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来了个凌迟之刑,他举起雪亮的钢刀,一刀刀剐向自己,片得自己血肉模糊,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一些。他定定地望着这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女人,她的五官虽然历经时光和生活的洗礼,变得凌厉、晦暗和沧桑,但眼神依然柔亮、眉头依然坚毅,时光打磨掉了她脸上的如花颜色,生活却回赠以她母性的光辉。她眼角、眉头、唇边深深浅浅的褶皱丝丝缕缕勾扯出伍家平心底的回忆——恋爱时筒子楼水管下余芳红着脸给他洗衣袜内裤;当着余芳的舅舅、舅妈和姥爷的面,这个北京大妞抱着父母骨灰盒非他不嫁,彼时的他只是一个无房、无车、无北京户口、刚进银行工作的小职员;供房时余芳背着他吃了一年的清汤挂面当午餐;生儿子时难产,这个倔强如母狼的女人声嘶力竭喊“伍家平!保孩子!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这回忆象远山的呼唤,象海底的吟唱,象云边的天籁,一下子就把伍家平重重包裹其中,揉搓出他对余芳深埋许久的爱恋、愧疚和忏悔。
伍家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以前的恩怨是非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了,心里头的两个小人渐渐渺小消失了,心底的怨气、委屈渐渐被自责所取代,他上前紧紧抓过余芳的手:“芳,有这么好的姥爷和婆婆,你舍得死么?乐乐还没长大,你舍得撒手么?这么多年来,咱们穷过,苦过,累过,怕过,心灰意冷过,但也甜过,笑过,得意过,满足过,幸福过,多少艰难困苦咱们都闯过来了,还怕这一劫么?别的我不敢说,但我敢保证,从这一刻起,咱们全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余芳被伍家平说到了心底的痛处,她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要从伍家平的手掌中挣脱开来,梁天佑带着哭腔呼唤:“傻孩子!你是要姥爷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你是要姥爷陪着你去天上跟你姥姥、你爸妈团聚么?”余芳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姥爷的话语给消融殆尽,她扑进文根英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个够。
在全家人的陪伴和鼓励下,余芳鼓起求生的意志,准备好长期与病魔作斗争的充分准备,办理住院手续配合医生的诊断治疗,一期期保守治疗失败后,她冷静地接受了医生的手术建议。
余芳被推进手术室那天,梁家、伍家和黄家人全体来医院为她祈祷祝福,儿子乐乐和伍家平一左一右把她送入了手术室。望着姥爷的满眼牵挂,看着婆婆的一脸放不下,巡视着所有亲人的依依不舍和殷殷期盼,余芳微笑着落下了泪水,这泪水是热的,甜的。她感慨,如果上天没有让她患癌,没有让她走到生命的悬崖边,她现在必定仍然在无处安放的生活里折腾、焦虑,她仍然患得患失、顾此失彼,她仍然继续忽略生活里举重若轻的亲情、爱情和友情,她仍然抱怨命运对她太薄,她仍然想得到这个、得到那个,她仍然生活得身心疲惫、满腹委屈、一开口就是牢骚……她要感谢这场重病,让她放下了从前的执念,割舍了不必要的欲望,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学会了感恩和释然。即便她下不了手术台,即便这场病痛会带她去与天堂的父母团聚,她也会含笑上路,比起有些人漫长而自私的乏味一生,她这前半生岁月是沉甸甸的,是值回票价的,是无怨无悔的。
半年后。
医院缴费窗口,梁山、潘爱莲夫妇与伍家平、伍宝兄妹发生了一场白热化的争执,梁山和伍家平推推搡搡互不相让,潘爱莲和伍宝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难分高下。黄小尊、梁蔻蔻和林依木劝不了这个也帮不了那个,只能抱臂围观摇头苦笑。
病房内,文根英给穿着病号服的梁天佑带来了香浓鸡汤。原本在缴费窗口看热闹的乐乐一路小跑进病房问太姥爷这次为什么住院,梁天佑告诉他,自己只是咳嗽了一个多星期,吃药总不见好,就被一惊一乍的梁山给强行办了入院手续。文根英问乐乐其他家人怎么还没过来,乐乐一人分饰七角,以伶牙俐齿外加即兴表演,活灵活现演绎了大家伙在缴费窗口你争我抢要给梁天佑缴纳住院费,差点把医院大楼楼顶给吵翻顶的精彩场面。
周末,鬼灵精怪的伍宝带着黄爸黄妈来了个“工作重地一日游”——去4s店体验一把黄小尊的日常工作。在维修车间里,黄爸黄妈不但亲眼目睹了宝贝儿子一身油污工装在故障车下摸爬滚打的工作场景,还上手体验了一把换配件、喷漆、烤漆等技术活的实操难度,不一会儿黄爸就喷坏了好几处漆面,他压根分不清工具的名称,不是递错了焊枪就是拿错了喷枪,不是找错了螺丝就是选错了离合器片,简直是越帮越忙、越帮越乱;黄妈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被防护面具捂出了一头汗,一不留神被脚下的零配件崴了鞋跟伤了脚踝,点汽油的时候一惊一乍弄花了新作的美甲,喷漆车间的油漆味让她直呼脑仁儿疼。与黄爸黄妈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陈一朵闻风而至,她邀请黄妈跟她去展厅尝试一回销售人员的日常工作,不但要把自己当成活电脑通背每辆车的技术参数,还要用准确率百分百的专业术语回答客户提出每一个问题,赶上客流量多的双休日,假日,销售人员光是站立一天的小腿就能肿成大象腿。从车间到展厅,从技术活到销售活,玩了一天“真人秀”的黄爸黄妈大呼腰折、腿断、吃不消,他们明白了年轻人日常工作的辛劳,对孩子们多了三分理解三分宽容。
黄小尊和伍宝一合计,帮黄爸黄妈开了一个戏曲文化交流公众号,手把手教父母摇身变成传播戏曲、弘扬传统文化的自媒体达人,伍宝亮出她编辑、排版的绝活,黄小尊拿出他修图、剪辑的法宝,公众号里不但有黄妈从前的演出视频、彩排视频、戏装海报,也排版上黄爸从前写的报纸文章,以及他们对当下艺术趋势的专栏解读,偶尔也发一些他们的时尚生活掠影和旅游纪念照,同时,他们也热烈欢迎粉丝读者们的踊跃投稿、积极交流,达到以文会友、以戏切磋的目的,因为二老天天更新,互动频频,内容与时俱进,粉丝队伍日渐壮大,据说已有五六千人了,且“涨粉”速度日新月异。二老兴致勃勃以文会友、以戏传神,不但活出了乐趣,也活出了新高度,找到了他们的“第二春”。
余芳的术后恢复颇为顺利稳定,切除了左侧乳房的她,在伍家平和家人的加倍关爱、体贴下,活得更加昂首挺胸,自信乐观。在全家人的期盼和祝福下,余芳和伍家平复了婚,乐乐蹦着脚笑,文根英和梁天佑擦着眼泪笑。伍家平辞去了孙岩公司的职务,去了一家以养老产业为事业重心的新三板公司,他目前的职务是公司一个养老社区项目的首席财务核算师。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伍家平不但突破了以前瞻前顾后、畏首缚脚的职场瓶颈感,还找到了工作使命感、工作热情以及奋斗目标,这个婚姻标配男越挫越勇地成熟为婚姻砥柱男。
重阳节这天,伍家、梁家、黄家三个家庭全体成员齐聚伍家平家,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代表大会。会议上,会长余芳提出第一项议题,父母老房的拆迁款已经到账,她还了借款,赎回保定老宅,打算用剩余房款的一半成立一个家庭爱老基金,制定互帮互助条例,把个体养老变成家庭互助养老,使他们三个家庭的父母和子女之间,从情感、职场和生活的互相博弈变为互相理解支持、互相成长,真正做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会长余芳话音刚落,副会长潘爱莲和常务理事伍宝强烈要求入股这个爱老基金,共同出资,共同维护,共同受益。此议题全票通过,接着进入下一个议题……
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一对缘分男女苦练七十二变,笑对八十一难的取经之路。什么是夫妻?整日价你甜言我蜜语的是露水夫妻,彼此眼里出西施、潘安的是戏台夫妻,对彼此说过狠话,对彼此做过错事恨事,绕这样还吵不散分不开的才是真正的夫妻!夫妻就是要多经历一些生活磨砺和情感波折,用欢笑和眼泪灌溉婚姻,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婚不由己的“中艰”夫妻成长为驾驭幸福的“中坚”夫妻,舍小我,赢大爱,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哦,sorry,生活不是童话,从此,成熟男人和柔韧女人过上了披荆斩棘追求幸福的充实生活。虽然,前方的路不一定是康庄大道,未必永远热热闹闹,该来的狂风暴雨一样也躲不掉,但是别妄想把他们打倒。故事可以有一百种结局,中坚夫妻却只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句号——一心相伴,牵手到老,谁也别想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