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暖,又是一年春来到。梁天佑的病情时好时坏,经常记不得上顿饭吃了没吃,头顶上架着老花镜却满屋子找它,偏偏对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往事历历在目。他有时对着电视机里播放的《喜羊羊与灰太狼》抹眼泪,有时看见余芳喊出口的是余芳母亲的名字,他对朝夕照顾自己的文根英特别依赖,哪怕是他每天最讨厌、最排斥的读报训练,只要文根英故意拉长脸孔,他必定乖乖地拿起报纸认真朗读。有时候,不明就里的乐乐会批评太爷爷老糊涂了,太爷爷有丢三落四的坏毛病,太爷爷上完厕所不冲太不讲卫生,文根英就会耐心跟孙子解释:“你太爷爷只是变成比你还小、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啦!”
这天上午十点多,文根英监督着梁天佑念完报纸上一篇社会新闻,梁天佑得到一个棒棒糖作为奖励,黄小尊父母拎着两大手提袋营养保健品登门探看。文根英因为伍宝上次闹离婚的事一直打从心里觉得自家的“作女”对不住黄家公婆,所以她格外热情、殷勤地给二位秦家端茶奉水果,话里话外都陪着客气和小心。
一通寒暄过后,黄海涛道明来意,他和妻子卢丽萍“主要”是来探望出院没多久的亲家文根英,他们对梁天佑的病情有所耳闻,深表同情和遗憾,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的尽管说,他们决不推辞。其次,他们“顺便”想跟文根英商量一件事,希望黄小尊和伍宝这对小夫妻早点把“宝贝计划”提上日程,黄小尊的工作他们负责搞定,希望由文根英出面做做伍宝的思想工作,争取今年就能抱上大胖孙子。 黄海涛说完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陆丽萍,希望她赶紧表个态补充几句,以期达到最佳效果。卢丽萍压根没听到黄海涛说些什么,她全神贯注盯着梁天佑上下左右一遍遍打量,彻底跑神儿。卢丽萍自打一进这个家门,触目惊心看到了梁天佑手腕上附有姓名、家庭住址和亲人联系方式的“黄手环”,看到了梁天佑津津有味啃着棒棒糖的情景,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退休戏曲演员,她丰富的情感和想象力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她的同情心、悲悯情乃至眼泪瞬间决堤,不能自已。
梁天佑与黄海涛、卢丽萍曾有过几面之缘,现在一点不认得他们,他把黄海涛当成了伍家平的领导张主任,把卢丽萍当成了女老板孙岩,他一边认真啃棒棒糖一边搞不清楚这俩人怎么做了夫妻,“孙岩”为什么直勾勾盯着他看还悄悄抹眼泪?思维短路的梁天佑大着嗓门跟黄海涛唠嗑:“张主任,我们家平最近工作表现挺好的吧,你没给他穿小鞋吧?这次升职他到底有没有戏啊?”接着,他神神秘秘附道黄海涛耳根边嘀咕:“小张,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媳妇挺好一老实人干嘛把人家给换了,这孙岩是个年轻貌美的大老板,你可不能当现代陈世美!”黄海涛哭笑不得,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梁天佑扭脸跟卢丽萍叨叨:“小孙啊,冲你是乐乐奶奶的干女儿,我有责任嘱咐你几句,女怕嫁错郎啊,小张是有妇之夫,你可别上当受骗!”卢丽萍目瞪口呆,跟梁天佑解释自己是伍宝的婆婆,可梁天佑压根不信啊。
文根英眼瞅着这聊天气氛和内容要乱成一锅八宝粥,别说亲家提议的“宝贝计划”聊不出个眉毛、眼睛来,仅仅一个张冠李戴问题就得掰扯上大半天。她赶紧推着梁天佑往餐厅餐桌旁走去,给他布置接下来的训练作业——用筷子把盘子里的红豆夹起来放进旁边的白瓷碗里,用筷子把盘子里的黑豆夹起来放进旁边的不锈钢碗里,把盘子里的豆子分拣清楚,他可以得到一块绿豆糕作为奖励。看在绿豆糕的份上,梁天佑乖乖开始训练,他夹豆子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一些,期间掉过几次,每放进碗里一颗豆子都很有成就感的冲文根英咧嘴一笑。卢丽萍丰富的想象力继续发挥作用,她忧心忡忡想到五年、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成为眼前梁老汉这副辛酸模样。她掏出手机百度阿尔兹海默症特征,逐条对照自查,不放心的追问黄海涛:“你记得吧,那段我唱了三十年的唱词居然这几次回回忘词,太不可理喻了!莫名其妙的情绪烦躁我也是有的吧?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老觉得给咱们家送矿泉水的工人东张西望八成是盗窃团伙探子,还有,还有,我以前是文文静静的性格吧,现在怎么天天悲春伤秋唉声叹气的……小尊他爸,这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我每一条都对的上号啊,这可怎么办,我是不是也要变成‘痴呆渐冻人了’?”
卢丽萍对黄海涛和文根英的劝慰半句也听不进去,她丢下手机径直冲向梁天佑,拿过一双筷子就开始夹红豆和黑豆。卢丽萍夹豆子的速度明显比梁天佑快多了,一口气夹了二十多颗后,她放下筷子,面色渐渐舒缓过来,吐出一句:“太好啦,手勤脑快证明我没有脑萎缩,没有变成‘渐冻人’!他爸,你赶紧过来抱抱我给点支持,亲家,我请你吃饭,庆祝这一重大好消息!”比黄海涛的拥抱快一步的是梁天佑捧上来一只白瓷碗,他用手捏起碗里一片红豆当中的一粒黑豆,笑嘻嘻冲卢丽萍扮鬼脸:“你挑错了,不及格,重来!”卢丽萍傲娇地跺脚惨叫:“不是我不是我……”负气冲出门去,黄海涛尴尬跟文根英匆匆道别,追出门去。
这一趟探望亲家之旅的最大“收获”,就是让神经敏感兮兮、最易落叶惊心、兔死狐悲的卢丽萍又添了一块心病:整天疑神疑鬼自己得了老年痴呆、抑郁症、孤独症、恶性肿瘤等等“不治之症。”但凡她听说个熟人、邻居检查出来一样病症,就爱主动对号入座,或是百度这些疑难杂症的症状表现,从自身一一找出符合症状来,时而惊恐自己时日无多,时而落泪还没跟亲孙子见上一面,时而愤愤自己这一旦多愁多病或是英年早逝,黄海涛指定找个三十八九岁的“填房夫人”行第二春美事呢!黄海涛不是没劝过卢丽萍别没事自己吓唬自己玩,天底下捡金子捡银子的人多了去了,没听说过有人捡病的!他也信誓旦旦对天盟誓过,别说卢丽萍真有个小病小灾的,就是她万一“英年早逝”了,他也为她守身如玉誓不二嫁!眼瞅着黄海涛都被逼到了咬指头写血书的地界了,卢丽萍鼻子一酸,“噗嗤”一乐,打消了诸般庸人自扰的念头,该练功练功,该吊嗓子吊嗓子,该追着儿子要求他陪看电影、陪逛街决计不放过他。可踏踏实实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卢丽萍又来了劲儿,每天追着黄海涛屁股后头查看他舌苔、眼白、掌纹,甚至连他上厕所的情况都要望闻问切,问完不算完,她拿出来微信朋友圈里转发的一堆养生帖、防病治病帖逐字逐句分析给老伴儿听。黄海涛不听不要紧,听得多了也掉进坑里,不仅坚信那些转发帖里的自说自话,坚信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已进入了过度劳损急需给养期,还跟着卢丽萍一起肃穆庄严地自制水果酵素、酿洋葱红酒、腌渍冰糖柠檬,每天戴着计步器走上一万步,每天三次、每次十分钟按摩足三里等重要穴位,还隆重关注起了各种了各大保险公司的重大疾病险、人身意外险以及养老分红险等若干相关险种。
因为卢丽萍和黄海涛的心病所在,加上保险业务员的巧舌如簧,两个月下来,他们买保险上了瘾,把手头可供调配的积蓄统统买了各种各样的保险,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有信心、底气和安全感地抵抗对衰老、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担忧。对于父母这种偏执行为,黄小尊和伍宝是不想参与其中,以免引火上身的,只要父母不找他们的毛病,他们乐得耳根子清净。but,黄小尊和伍宝想得未免有点天真,黄爸黄妈到底还是找了个晚餐机会把厚厚一摞保险单撂给他们看了,同时还撂给他们几句话,黄爸语重心长劝慰他们:“小尊啊,宝啊,爸妈把这些‘命根子’交给你们了,你们可要好好保管、按期履行合同,万一你妈和我有个什么闪失,你们一定要给我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打最好的针吃最贵的药,算爸妈求你们了!你们年轻还体会不到,我们最近真是感觉这胳膊、腿、心脏哪儿哪儿都不听使唤了,人有千虑终怕一老啊!”伍宝想得简单,这就是两位老人变相求安慰求抱抱呗,这有什么难的,她捡公婆爱听的说了两大箩筐,果然公婆情绪有所好转。黄小尊暗暗竖大拇哥给伍宝点赞,然后清清嗓子说今晚话题的结束语:“爸,妈,你们交代的事我们一定放在心上,这堆保险单我们一定跟结婚证放在一起保管妥妥滴,你们放一百个心,我人在保险单在,我人不在保险单也必须在!爸,妈,这天色也不早了,我明天早上还得上早班呢,你们也该洗洗睡了,晚安,么么哒。”卢丽萍抬手放行:“好吧,睡吧,晚安。对了,小尊,我提醒你一句,每张单子的续费日期都不太一样,你最好清查一遍做个缴费时间表,到期必须按时缴费,否则人家给停保就太不值当了。”黄小尊和伍宝被黄妈这话给吓个半死:“什么?我们缴费?”卢丽萍一脸的理所当然:“当然得由你们续费,每张保单的受益人都是你们俩啊!我跟你爸的退休金才几个子儿?这大北京的生活开销比郑州高出太多,你们每天在家白吃白喝完全不交生活费,每个月的薪水与其买车买包包买模型白瞎掉,不如续费保单将来零存整取成为中产夫妻啊!”伍宝急了:“妈,我们将来成不成得了中产夫妻且两说,现在因为这些保单肯定变破产夫妻!你们是自愿主动来当北漂的,我们还没问你们要房租和各项‘三陪’收费呢!”黄小尊急了:“爸,妈,你们非要我缴这些保费也可以,我明天就辞职卖肾去,肾卖了卖肝,肝卖了卖眼角膜,我身上能值俩钱的统共就这些物件了!”家庭非正式会议开到这个程度,只能宣布散会,议题驳回无效。大失所望的黄爸黄妈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几个重点险种留下自费续保,其余的险种交由黄小尊去一一办理清退结算手续。
此番“被保险”经历倒激发出黄小尊和伍宝的发愤图强的工作斗志,他们誓要从“夹生”夫妻励志成“抢钱”夫妻,希望以最快速度赚到一笔首付款,争取在附近买下一套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小蜗居,撒泼打滚把天捅破了都没人管,那样恣意过日子才符合他们的style。为了早日实现这一梦想,伍宝一心铺在小提琴教室的课堂教学上,经她手调教两三年的学生当中,有考上音乐附中的、有拿了国际大奖的,慕名而来的学生络绎不绝,她要考虑扩充教室和师资力量了。除了教学之外,伍宝见缝插针地接商演活动,由于活儿好、价格公道,渐渐颇成气候。恨不得以店为家的黄小尊技术过硬、服务态度好,业绩翻着跟头往前窜,他不仅被评为第一季度最受客户欢迎的优秀技师,还被提升为维修一部部长。俩人每天早出晚归互相鼓励加油,每个月底最大的乐趣就是凑在一起数银行卡短信余额上的数字获得满足感。黄爸黄妈又恢复到从前的“空巢”状态,白天对着电视屏幕打盹儿,晚上对着电视屏幕干瞪眼睡不着。
黄小尊的部长任命正式下达这天,他翻了翻日历,给伍宝打电话:“宝宝,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伍宝下意识看了眼教室办公桌上的台历:“今天不是你生日,也不是我生日,难道是你爸或你妈生日?”黄小尊撇撇嘴:“今天是我们俩的结婚纪念日!这么有意义的日子你都不记得,该罚!”伍宝不以为然:“切,少来!咱们俩结了四次婚,离了三次婚,请问黄部长,今天这日子是咱俩的第几个结婚纪念日啊?你升了官想显摆庆贺一下,这心情可以有,但别鬼鬼祟祟打着我的旗号,说吧,想怎么庆祝?姐姐我成全你!”黄小尊嘿嘿一乐:“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已经给你买好庆祝礼物了,你什么都不用买也不用管,今天给我个面子,六点准时下班到家,我一切都安排妥妥的,你就享受欢乐一刻吧。”伍宝一听就明白了,甭管黄小尊玩出什么花样,今天他是安心要戴着“大红花”回家显摆显摆,看在他这段时间史无前例地玩命工作,恭敬不如从命吧。
伍宝下午早早收工返家,她的甲壳虫送去4s店保养,搭顺风车的她一路跟朋友有说有笑。车到小区附近的辅路口时,她主动下车跟朋友道别,她多走几步路而已,朋友的车就能少绕一个大圈。
伍宝边走边刷微信,拐过去路口一抬眼看到一个跟黄爸发型、穿着十分相像的男人亲密地搀扶着一个女人过马路,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头栗红色短发,一条勾勒出丰润身材的连体阔腿裤。二人不但手挽手,还交头接耳聊得旁若无人,就跟这是他们家后花园似的。伍宝心下感叹:这一对儿的年龄加起来得超过一百岁了吧,过个马路都这么黏糊恩爱,真是老房子着火啊!伍宝走出几步突然打了个激灵,回头仔细一看,真真是她的公公、黄小尊的亲爸!伍宝的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这是什么情况啊?难不成真被她说中是“老房子着火”?伍宝给黄小尊打电话,无人接听。她鬼鬼祟祟躲到树后,比葫芦画瓢学起狗仔队那套,偷拍公公跟半老徐娘的视频,将来作为“呈堂证供”。
眼瞅着黄海涛搀扶着“半老徐娘”进了小区,人来人往中,女人要从黄海涛手里夺回购物袋就此分手道别,黄海涛热情的护着环保袋,执意要继续相送。伍宝毛了,她本以为公公唱的这一出是地下活动,现在看情形他们应该是发展已久的不正当关系,已经到了毫不避讳的半公开化程度!不行,婆婆待她伍宝不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黄小尊变成家庭破裂的单亲孩纸,非常时刻,正是用兵之际!
伍宝来不及多想,乍着膀子就冲了上去,直眉楞眼对黄海涛和“半老徐娘”开了腔:“爸,你今天怎么没陪我妈遛弯?这位大妈怎么称呼?您家也在这个小区里吧,您家人如果看见您这么拐着我爸胳膊肯定不合适吧?您家住几号楼,我爸还得回家帮我妈做饭呢,我反正有空,您的袋子我帮您掂,您身娇肉贵,我搀您回家还不成么?”伍宝虽是笑靥如花,但句句带刺,刺得黄海涛和“半老徐娘”一愣一愣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倒退回一个小时之前,黄小尊意气风发地开车到家,紧随其后的是他从饭店预定请回来的家宴大厨,以及大厨助手和采买俱全的生猛海鲜。黄小尊安心要在父母和媳妇面前显摆一回志得意满的成就感,去饭店点一桌子烤鸭、炒菜已经没什么新意了,再加上外出吃饭受环境和时间的限制,总有不尽兴之感。陈一朵给黄小尊出了个好主意,网上预订个大厨和高档食材,连人带菜带炊具裹回家去,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想怎么嗨皮怎么嗨皮,不但能让黄小尊找到成就感,还能让父母大人吃出vvip贵宾的感觉,怒刷朋友圈直播以及左邻右舍看西洋景般围观的轰动效应,一举数得,呜呼快哉。
黄小尊依言而行,带着大厨、大厨助手以及食材浩浩荡荡进了家门,迎头撞上一个陌生光头中年男人捧着他们家一套钧瓷茶具乐颠颠正往门口走!这可是黄海涛最心肝宝贝的一套茶具啊,平时泡茶一再嘱咐黄小尊轻拿轻放,卢丽萍一擦拭客厅茶几,他必定把茶具揽怀里严严实实捂着,生怕毛脚媳妇给失手磕碰个豁牙子出来。黄小尊心说:坏了,今儿肯定碰上闯空门的惯犯了!为了我爸的心肝宝贝,必须拿下他!黄小尊冲大厨和大厨助手一招呼,他大喝一声上前夺过茶具,大厨拎起一把汤勺冲中年男人的光头就开瓢,大厨助手抛洒出一袋炸粉迷离了中年男人眼睛。说时迟那时快,黄小尊把茶具放在安全的角落,回身与大厨、助手三人合力围攻光头男,大门口传来一声娇斥:“住手!统统给我住手!”卢丽萍拎着一罐新茶叶走进家门,光头男已经被他们围攻地颧骨、鼻子上挂了彩,头上顶个大包,身上布满菜叶子、烂鸡蛋,他狼狈问卢丽萍:“老卢,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下手真狠,赶紧报警!”卢丽萍白瞪了黄小尊一眼,打量他身后的大厨和助手:“今天的太阳是打从东西南北升起来的吧,你怎么回来这么早?这二位是?”黄小尊反问老妈:“这光头是谁?他干嘛偷咱家茶具?”大厨一脑门子浆糊开口:“黄老板,这是你自个儿家么?确定咱们没走错门吧?”
原来,事出有因。黄爸黄妈眼见着儿子、儿媳宁肯当工作狂也不愿在家多呆上一分钟,眼见着他们处心积虑的北漂计划以失败告终,再次当起空巢老人的他们寂寞难耐,闻听附近社区有不少空巢老人根据自己爱好拉帮结对子,组建了性相近习相投的老年拼居乐活小组,说白了就是几家相处愉快的老年人今天去这家吃饭、打牌,明天去那家包饺子、品茶、赏字画,就是老年人扎堆儿变着花样的丰富退休生活。黄妈一看就眼热起来,她跟黄爸一合计,就在自家小区的公告栏里张贴出“寻伴儿”告示,意欲寻找本小区爱好戏曲文艺的空巢老人定期组织aa制家庭聚餐、聚会,再不指望儿女承欢,自力更生,自娱自乐。告示贴出去没多久,真有几家积极响应的空巢老人。几次家庭聚会办下来,黄爸黄妈与一对双双姓王的中年夫妇最为兴趣相投,这对夫妇里丈夫叫王光辉,比黄爸小两岁,退休体育老师,光头,人称光头王,做得一手好菜、沏得一手功夫茶。妻子叫王娟,比黄妈小五岁,内退语文老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头栗红色短发,腿长腰细,看上去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七八岁,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在广告公司任设计部总监,有过一次闪婚闪离的婚史,女儿在公司附近有套独居小公寓,她一个月回家吃饭的次数超不过五根手指头,王家的情况真真是与黄家同病相怜。今天又到了家庭聚餐日,聚餐地点轮值到了黄家,黄海涛与王娟负责去菜市场买菜,卢丽萍要向光头王请教茶道,她想起来刚买的一盒好茶还在汽车后备箱里,下楼去地库取。光头王瞧着茶具被茶垢遮蔽了釉彩,打算连锅端去厨房清洗,厨房门与入宅大门并列同向,进门的黄小尊打眼一看可不正是光头王要端着他们家茶具溜走么?!
此番乌龙结果是,光头王经过汤勺、菜刀与生鸡蛋的洗礼,得到了验明正身,卢丽萍把儿子给臭骂了一顿,得知儿子升职加薪消息转怒为喜。黄海涛和王娟在小区公众场合被伍宝一顿夹枪带棒抢白,看热闹的人们知其所以然地皆一笑而过,不知其所以然的兀自添油加醋长舌一番。黄小尊和伍宝碰面后一合计,非常诚恳地向王氏夫妇认错,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挽留他们共进海鲜盛宴,王氏夫妇盛情难却,多番推辞无效后只得领受。王氏夫妇的女儿王建儿接到母亲电话飞速赶来,她一进门是虎着脸兴师问罪替老爸讨还公道的,任凭她脸再臭、话多刺,黄小尊都知错认错、赔礼道歉、各种忍让接招,酒宴过半时分,她居然与黄小尊前嫌尽释,你十五我二十的行酒令灌酒起来。王建儿连输三盘,仰脖灌下一杯红酒,电眼如丝冲黄小尊一媚笑:“告诉你个秘密,你长得挺像我高中同桌的,罚你跟我合唱一曲《同桌的你》!”黄小尊和王建儿共用一只卢丽萍的麦克风,就着伍宝的hifi音响,合唱起“谁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当黄爸黄妈与王氏夫妇亲亲热热朝夕相处成了一家人之后,好处果然多多:不管哪位老人有个头疼脑热、心情郁闷的,必有其他几人的关怀备至;黄妈的大青衣魅力吸收了王娟这位得意弟子,黄爸从以前的嗜酒跟着光头王变成了如今的茶友;即便是黄爸黄妈拌个口角起个争执,也有了拉架劝和的帮手。黄小尊和伍宝没想到,爸妈只是改变了一下生活方式,打开了闭塞退休生活的一个缺口,这家庭氛围立刻旧貌换新颜了!他们象刑满释放的俩犯人,一下子恢复了自由身,没人管他们早上赖不赖床,因为这个时候黄爸黄妈已经出门跟着光头王夫妇晨练加练嗓去了;没人管他们会不会买菜、做饭、搞卫生,这个月花了多少不该花的钱,加了多少个会熬坏身体的夜班,因为黄爸忙着练八块腹肌,黄妈跟着王娟开练毛笔字,他们一个比一个忙,懒得搭理这对没心没肺的小冤家。黄小尊和伍宝重获自由张牙舞爪满地打滚庆祝了没几天,就觉得这种被父母当成空气的日子百无聊赖起来。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伍宝又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光头王的女儿王建儿对黄小尊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说海鲜盛宴当晚王建儿与黄小尊的深情合唱还只是邻里示好的一个开端和铺垫,接下来的明显变化就难以自圆其说了,王建儿从以前的一个月回家三四次变成一个星期回家三四次,积极主动参与两家的各种聚餐、聚会,还安排、制造很多出游活动。黄小尊随口夸了一句王建儿车内的香氛瓶精致,她立刻送了他一瓶,郊游时黄小尊多夹了几个鲔鱼寿司菜卷,她马上把一整盒寿司卷挪到他眼皮子底下,光头王夹了一个鲔鱼寿司菜卷都被她拿眼神秒杀!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来越多,王建儿带着朋友专门去找黄小尊买车,黄小尊请她吃饭作为答谢,她礼尚往来赠他一个限量版玩偶模型,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回赠她一支coco小姐香水……俩人的交往从全家聚会到单独见面,从吃饭、k歌到互赠礼物,任凭伍宝再心胸宽广也压不住醋海翻涛了。
伍宝跟黄小尊就这个敏感问题,或撒娇或旁敲侧击或直来直去谈了几次,均被他以“你是不是吃盐多了咸得慌?是不是一只母苍蝇围着我转两圈你也要杀之而后快?这种没边没影的话少说,别无事生非!”给堵了回来。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可第六感不能当呈堂证供使,她只能暗暗增加警戒力,对黄小尊增加查勤、查岗次数,约束他与王建儿的见面次数,把王建儿送他的礼物使个小坏或扔或转送他人,但凡有王建儿在场,她必定主动与黄小尊各种起腻、发嗲、搂搂抱抱地秀恩爱,力求使她知难而退好自为之。令伍宝再次没想到的是,王建儿不愧是职场高手、情场猛将,对伍宝这一套根本不往眼皮子里夹,我行我素该干嘛干嘛,一副四两拨千斤的迎战状态。
伍宝急了,再急她也只能对黄小尊下手,毕竟唯有他处于自己的势力管辖范围内。可黄小尊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她鬼敲门啊,内讧的次数多了,黄小尊也懒得哄她,干脆硬碰硬起来。伍宝迂回打听了一下,王建儿与前夫是闪婚闪离,当初主动要闪婚的是她,后来主动要闪离的也是她,前夫一直处于被她牵着鼻子走的被动状态。伍宝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暗暗叫苦,这种收放自如、好玩便玩、不好玩便一口吞下的妖精性格,岂是她一个性格麻辣嘎嘣脆的“二姐”能搞定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黄小尊变成妖精口中的“唐僧”,只得豁出去背水一战。
这天,伍宝在小提琴教室应聘实习老师,黄小尊气急败坏来电:“赶紧出来一趟,十万火急!”青少年宫外的咖啡馆,伍宝推门而进,等着她的不仅有黑口黑面的黄小尊,还有得意洋洋的王建儿!
黄小尊见了伍宝,拿眼神狠狠剜了她一眼,掏出一样东西重重拍到桌面上:“这个,你看看,是你干的好事吧?”伍宝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脸立刻涨红:“我敢做就敢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俩好,你但凡能照我的话去做,我至于这样吗?”黄小尊吼起来:“恶人先告状!你这么干反倒有理了?除了这个,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伍宝也燥起来:“以你的能耐,肯定发现不了这个,是这妖精无事生非挑拨离间的吧?”王建儿好脾气地微微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发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根本就不该这么干!”因为伍宝对王建儿的无礼,因为伍宝这回做得太过分让他很没面子,此时此刻当着外人的面,下不来台的黄小尊憋着一股劲儿狠狠一拍桌子:“赶紧说,除了这个,你还做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手脚?赶紧说,说完你怎么装上去的怎么给我拆下来,写个保证书绝不再犯,否则,离婚没商量!”伍宝瞪大眼睛:“什么?我没听错吧,你长能耐了啊,敢跟我提这俩字?有种你再说一遍!”黄小尊舌头有点哆嗦:“别转移话题,赶紧说正事!”伍宝:“现在说什么都不好使,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你刚才是说要离婚么?有种再说一遍!”黄小尊:“以前我是怕你、让着你、顺着你,可你总得有个底线吧,总得给我留点面子……”伍宝怒吼:“少扯这些没用的,你长本事了,开天辟地头一回敢跟我叫板了,今天你要敢把那俩字给咽回去,你就站起来喊‘我是怂包十遍’,我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黄小尊“嚯”地起身:“说就说,谁怕谁!你要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就跟你离婚!离婚!离婚!”伍宝应声起身:“好,我答应你,谁不离谁孙子!”伍宝抹了一把眼泪:“我告诉你,我不仅在咱们卧室里装了针孔摄像头,还在你车里装了窃听器,网购的测谎仪和定位仪明天就到货,我就是要时时刻刻防着你们这对狗男女,就是要防着这个妖精一口把你给吞下,现在好了,我轻松卸任,你们可以大大方方的狼狈为奸啦!”伍宝冲出咖啡馆,留下一脸懵逼的黄小尊,镇定自若的王建儿,桌面上的针孔摄像头。
伍宝实在是被王建儿与自己老公的谜之暧昧搞得身心俱疲无力招架,她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蹩脚的烂招数,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也知道黄小尊发现之后会暴跳如雷,可谁教女人生来就是感性动物而非理性机器呢?伍宝上学时第一次读到飞蛾扑火这个成语时,就呆萌觉得扑火的那只蛾子一定是个美丽女性,一定是被感情伤透了心,除了扑火,苟且忍耐都是比火还炽烈的煎熬。伍宝偷偷在她和老公的卧室里装了针孔摄像头,其余的窃听器、测谎仪之类的供词,只是她气昏头的信口胡诌。她装摄像头,不是想拍下老公与王建儿的什么不堪入目证据,恰恰相反,她是想通过这个证明自己是大错特错的,老公是一清二白的,他们的婚姻是刀枪不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婚姻是个纸老虎。
民政局的业务窗口前,伍宝和黄小尊向办事员递交了各自的离婚材料和证件。办事员抬头一瞧,乐了:“呦呵,又是你们俩,这是‘二进宫’还是‘三进宫’?我真记不清了,我在这个位置上再干几年,估计能看到你们俩创造个‘离复婚’吉尼斯世界纪录!”对桌同事补充道:“你俩不用我们交代办理流程和细节了吧,都是熟门熟路的老主顾了,父母家人知道你们这么能折腾么?社会焦点频道的记者真该好好采访采访你们俩,对那些拿结婚当儿戏、拿离婚当把戏的个别小情侣们起点敲打警示作用!”办事员把伍宝和黄小尊的证件递还给他们:“得嘞,马上就好,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别再来了!”他们身后办手续的人听出端倪跟着起哄:“见过吃饭上瘾的,没见过结婚、离婚上瘾的,他们父母就是钛合金的心脏,早晚也给气炸喽!”
伍宝和黄小尊一言不发,臊眉耷眼出门,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