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最快的总是最轻松的时光,春去夏至,人们才从桑拿天里的蒸煮烤焖模式中胜利大逃亡,又一头扎进秋老虎的怀抱,秋雨让秋老虎的余威退去,便可尽情享受这一年当中最为舒适、惬意的金秋时光了。
中秋节过罢,余芳就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在读幼儿园大班的乐乐即将面临幼升小(幼儿园升小学)择校的难题,这是这个小小少年面临的人生第一个重大课题,可孩子尚小,压根闹不明白重点小学与非重点小学有什么差别,片内生与片外生与片皮鸭之间有什么不同,他关心的是当他津津有味看《少儿百科全书》时不会被妈妈打断,喝令他去背英语单词,他在意的是妈妈是否允许他看上两集《火影忍者》,他惦记的是晚饭餐桌上奶奶有没有给他做糖醋排骨、油焖大虾,所以,幼升小的课题还是交给妈妈去操心比较合适。
余芳跟伍家平不止一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乐乐的班主任不止一次提醒过余芳,乐乐这孩子的基础知识面广、逻辑思维缜密,是个当学霸的好材料,作为家长一定要为孩子选择一个启发式教学的小学,师资硬件一流,不死读书、不填鸭式教学、不扼杀孩子的求知欲和主动思考兴趣,选择这样的学校对乐乐的学习成长是获益良多的。余芳赶紧请教班主任能否给推荐几所符合这样条件的小学,班主任爱才心切,给余芳列了一个重点小学名单,把每所小学的教学特点、模式以及教学成绩也简单罗列出来。余芳捧着这张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牙疼,越看越心火大,因为名单上的几所重点小学均不在余芳家片内招生,也就是说作为片外生的乐乐要参加一次学校自主招生的考试,据说参加考试的孩子与招生名额的比例是1000:1!即便这关顺利通过,接下来还有一个择校费在向余芳招手,所谓的择校费包括了教委统一要求的数额(最高3万)、人情关系费、中介费等等各种名目收费的一个总和,费用在5万——30万之间不等。于是乎,余芳每天除了忙工作、探视姥爷、照顾婆婆的病情、关心老公的喜怒哀乐之余,还要象挤牙膏皮一样挤出时间督促儿子抓紧时间学习,象盲人摸象一样,上网找论坛、翻帖子,问遍能跟择校一事沾边的同事、朋友、老同学,乃至连同事、朋友、老同学的人脉关系都要地毯式搜索摸查一遍。
令余芳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这么干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她亲爱的老公、乐乐慈爱的父亲伍家平!伍家平一开始对余芳关于乐乐幼升小问题的碎碎念权且当做耳旁风,眼瞅着老婆越演愈烈,势头越来越激昂,不但把乐乐的动画片给停了,画报、闲书给锁起来了,还让没完成她布置的学习任务的乐乐去消防通道里罚站!不仅如此,余芳对外的交际应酬徒然暴增,有去年把孩子成功送入重点小学大门的小区邻居们,有重点小学的老师,还有自称有重点小学关系人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们,余芳被这些人煽惑得都快魔怔了,时而摩拳擦掌、时而暴躁焦虑、时而患得患失。伍家平只得跟老婆大人三令五申,重点小学不是成功神器,百度搜索一下现如今活跃在各行各界的成功人士有几个是出自这些重点小学之列?成功需要的是轻松的成长环境、持之以恒的学习过程和轻松乐观的心态,外加一点时机和运气。伍家平拿他自己举例,他从小到大没上过任何培优课外辅导班,没读过任何重点学校,没出国深造过,还不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好心态一路顺风顺水在北京谋生谋爱、娶妻生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心满意足。余芳一听伍家平这话就怄得冒火,男人三十多岁正是野心勃勃成龙成凤的黄金时代,偏偏他一开口就是一副离退休老干部的腔调,明显是受到了姥爷的影响。乐乐可千万不能被这爷俩给带跑偏了,一个幼升小的竞争就如此激烈,将来的高考、出国留学乃至职场的竞争惨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她不知道乐乐的将来是成龙成凤还是成虫,但她知道现在自己能为儿子做的一切努力和供给,一样都不能少!余芳与伍家平多番沟通、争执均未达成统一战线,姥爷跟伍家平是一个战壕里的盟军,婆婆根本搞不懂这些,在前无战友后无援兵的情况下,余芳只能选择孤军奋战。
乐乐进入幼儿园大班第二学期时,余芳经过“海选”、“复选”、“决赛”等一系列严肃、认真的横向考量与主观测评,最终选中了一所综合“性价比”最优的目标小学,乐乐只要能如愿考入这所小学,顺利进入被外界一致公认最具潜力价值的小五班,那他将来进附中、考北大、去哈佛可以说是按部就班,那都不是事儿!
在余芳这位“严师”的督导下,乐乐每天要做海量的习题,背海量的生字、单词,为即将到来的入学考试做足一百二十分的准备。他渐渐有了驼背、假性近视的毛病,全家每个人随时随地都要监督他的坐姿和看书姿势,文根英心疼孙子小小年纪就遭此磨砺,常常趁余芳不在家时偷偷让乐乐出去玩一会儿,用她的话说“犯人还有个放风时间呢”,伍家平虽不满余芳的做法和想法,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教导儿子要理解妈妈的一片望子成龙之心,乐乐倒是非常懂事的表示理解,只是当伍家平听到从他小小胸腔里发出来的非常成人化、压力感的叹息声,难免心下恻恻。功夫不负有心人,乐乐在入学考试中超水平发挥,考试成绩优异,余芳捧着成绩单感觉到特别欣慰、骄傲,认为这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一份大礼包!
没过几天,第二份“大礼包”就送到了余芳手里,以余芳家住址来确认乐乐为片外生源,由于今年招生名额格外紧张,片外生源大量涌入,需缴纳包含信息费、中介费、基建费、教育基金等各种繁多名目的20万择校费!这个炸药包把余芳炸得差点背过气去,往年他们这类情况也就5万左右的择校费,今年怎么见风涨了足足4倍!一个跟她情况差不多的家长点醒了她,重点小学十年前跟十年后相比没增加几个,但“择校生”、“条子生”、“共建生”的人数暴增了何止十倍!为了争抢稀缺的教育资源,为了不让自家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家长能拼的只有加价加价再加价了,你舍不得掏这个钱,立刻就有人愿意加价、翻倍的抢占这个名额,等你反省过来回头找补,后悔药都被抢光了!
经其他家长这一提醒,余芳想起来前不久报纸上曾经报道过一则新闻,北京市西城区一胡同内一间11.4平方米房子卖出了530万人民币的天价,这则新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想不关注到都难,买房者以相当于20公斤黄金的价格,买下了这间仅仅只能放下一张床的陈旧破败屋子。天价买它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它是北京最著名的小学之一——实验二小的学区房。所谓学区房,是指重点小学片区内的房产。根据北京市相关教育政策,北京的小学生入学实行就近划片入学,每所小学只招收周边特定区域的学生。对于许多重点小学而言,只有户口在其划定的特定区域的学生才能就读。而通过买房将户口落在这一区域,就成了很多“土豪”家长的首要选择。虽然其后新闻报道回应称单价46万元一平方米的“天价学区房”是个别中介想炒作房价,并非普遍情况,其他大中城市也有此类个别现象发生,但名校周边学区房的价格普遍几倍高于同位置其他非学区房,却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客观事实。有专家称,随着二孩政策的逐步放开,一线城市的学区房预计至少还有十年牛市。有媒体曾经曝光一组教育信息的统计数据,北京某区的名牌、重点小学一年的教育事业费用支出是普通小学的一年教育支出的3.3倍,中级以上职称的教师中,名牌小学平均每所有113人,而普通小学只有27人。虽然这个差距在逐年缩小,但现实问题依然存在,家长们的择校焦虑依旧存在,因为教育是不能等的,包括余芳在内的家长们是不能等的,孩子的前途和未来也是不能等的。
余芳抱着这个价值20万的“炸药包”回家就冲伍家平“炸”开了,她其实也不想“炸”,如果说乐乐考试成绩太差压根没过分数线的话,她也就认命了死心了,可乐乐考试成绩优异,接待老师对乐乐的肯定和喜爱,以及乐乐幼儿园班主任的话历历在耳,这些砝码合力加重了余芳必须攻坚择校费、凑够20万的必胜之心,她知道,姥爷这么多年以来把所有工资和积蓄都花在了她、乐乐、梁山和梁蔻蔻身上,她买房和舅舅买房姥爷均拿出了一部分钱,姥爷就像被一块被他们轮番榨干的菜籽饼,再无半点积蓄,一想起这些,她就觉得自己和舅舅其实是一路人,都是问心有愧的啃老族,所以择校费这事他叮嘱伍家平不许跟姥爷提起半个字,免得姥爷帮不上忙愈发干着急。婆婆文根英呢,不必张口也知道她拿不出钱来,她是没有工作无收入来源的家庭妇女,小城单职工家庭的收入本来就没多少家底,如今月月指望着靠亡故公公的工资卡过生活,他们当年买房和伍宝买房公婆尽己所能多多少少的支援过,她再向婆婆张嘴岂不是故意为难她?余芳是不敢指望舅舅梁山能慷慨解囊的,一来他不当家,他连他们家的钱袋子的边儿都没沾过,二来她自己舅舅近来生意不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鸡零狗碎债,自顾不暇。再说她和伍家平划拉出来的能张得开嘴、伸得出手相借的朋友们,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他们哪个不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屁股后还挂着房贷、车贷的中艰族?借个万儿八千的没问题,借个几万、十几万的确实是难度系数10.0!
余芳把全部家底都凑出来也就5万来块现金,房贷是压在他们头顶的最大一座山,俗话说生个孩子穷三年,眼瞅着乐乐刚刚跟贵的离谱的进口奶粉、营养品、尿片、玩具挥手告别,又迎来了四处伸手要钱的特长辅导班,姥爷和婆婆的看病吃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乐乐长个子补充脑力一定要吃好喝好,家中顶梁柱伍家平为了奔前程的人际应酬花销必不可少,她也需要几件体面衣服和包包来偶尔满足一下女人的爱美之心,这样算下来,虽说她和伍家平的月收入过万,但仍是捉襟见肘勉强度日,这5万块也是她从牙缝儿里、手指头缝儿里、地缝儿里一分钱一分钱抠搜出来的。
让余芳没想到的是,伍宝和黄小尊从文根英口中得知此事后,片刻功夫没耽误地赶来,给余芳送来了2万块钱。余芳捧着这钱感慨道:“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家人啊!”伍宝反倒脸红起来:“乐乐就我这么一个姑姑,我就乐乐这么一个侄子,论理我应该多拿出来点(钱)才是,你们也知道,我为了跟小尊赌气,跑去贷款买了辆‘甲壳虫’,把手里的积蓄折腾光了不说,还得月月养车、还贷,这手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平日里我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小尊的爸妈又变着花样的‘啃’我们,我们俩东拼西凑了这2万块,你们千万别嫌少,不够的咱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2万加上5万,再加上其他几个朋友的慷慨解囊,也就十万出头,距离20万这个数字还差一半呢,而且时间不等人,缴款期限一周,过时不候。急成了热锅上蚂蚁的余芳,左腮牙床肿了,嘴角起了一圈燎泡,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看谁都像人民币。伍家平看着心中不落忍,忍不住劝慰老婆:“你就是着急上火把自己给烤熟了,差的这十万块钱也不会从天上掉到咱家来,当初我就劝你别太钻牛角尖,你非不听,见过当房奴、孩奴、卡奴的,咱这是上赶着当学奴!咱们已经尽力了,顺其自然吧,强扭的瓜不甜!”余芳眼睛一瞪,复又赶紧一吸溜嘴,捂着因表情剧烈而牵扯到的嘴角溃疡伤口,反唇相讥:“你这是安慰我呢还是打击我呢还是数落我呢?我问你,什么叫学奴,为了孩子上个重点学校一出手花几百万买个十平米学区房的主儿那才叫学奴,学奴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咱还真没这资格!什么叫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不是不作为者两手一摊拿来敷衍了事、得过且过的挡箭牌,而是竭尽所能之后的不强求,我问你,你尽全力了么?你什么招都试过了么?”伍家平两手一摊:“我该借的都借了,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这要不叫尽力的话,你说什么叫尽力?”余芳一撇嘴,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告诉你什么叫尽力,你问张主任开口借钱了么?还有你妈那个大款干女儿,你张开嘴伸出手了么?放着这两个现成的财神爷你不去拜拜,天天对着一群扫地僧烧香,能化到缘么?!”伍家平眉毛拧到了一起:“乐乐又不是没学可上,是你非要舍近求远,扔掉自己手里攥着的,死乞白咧非要去讨人家手心里攥着的东西!天塌了?地陷了?你干嘛非要逼得我在单位抬不起头?在外人面前尊严扫地?咱家日子本来过得就够不容易的了,偏偏你还瞎折腾,这日子能有个好么?!”伍家平这话犹如把一面涨满的风帆撕裂一个大口子,全太平洋的台风都刮到这里来了,余芳忘了这个家里隔壁房间还有儿子和婆婆,不管不顾与伍家平开撕起来,从她当初的下嫁,到供房的艰辛、生儿子养儿子的种种不易再到自己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受到的种种委屈、牺牲,接着声讨伍家平的消极处世态度,不作为的历史记录以及窝囊废的性格,伍家平也不势弱,责问余芳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泼妇,越来越强词夺理,越来越可怕,因为余芳的咄咄逼人他现在害怕回家,她就像个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不但把他炸地体无完肤,把这个家也炸地没一寸安宁。
距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小卧室里,乐乐被父母震天吼的吵闹声吓得拱进奶奶怀里,文根英象老母鸡般守护着孙子,用双手替他捂紧耳朵,她的一双耳朵却清晰听到隔壁卧室传来阵阵嘶吼:“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过不下去就离婚!”“离婚就离婚!”“谁不离谁孙子!”为这嘶吼伴奏的是尖锐刺耳的摔东西声、哭泣声,沉闷的推搡拉扯、纷乱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伍家平醒来,看到床头静静摊着一张离婚协议书。薄薄的两页纸,瞬间犹如两片犀利刀锋,将他削了个粉碎。伍家平捧着这份离婚协议书,呆坐了一个上午,期间他没听到手机一遍遍响,没听到老妈担心的敲门声,没想起来还有班等着他去上,没感觉到烧红了屁股的烟蒂烫不烫手指。
第三天晚上,余芳跟乐乐挤到一张小床上。
第四天傍晚,天早早就黑透了,晚高峰时间下起了冰雹雨,暴雨倾盆,砸到人脸上、身上的冰雹足足有鸡蛋那么大。伍家平进家门时余芳已经招呼乐乐和婆婆开始吃晚饭,她是有意错开与伍家平面对面的针尖对麦芒机会。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可余芳明明记得他车上是有备用雨伞的。余芳忍着什么也没问,文根英是想问不敢问,乐乐是看到糖醋排骨就没什么想问的了,因为排骨已经把他的小嘴巴给堵上了。湿漉漉的伍家平把一个湿漉漉的手提袋撩到余芳怀里,什么也没说。余芳打开手提袋,是一摞摞的红色百元大钞,一共十摞,十万块钱。余芳问:“这钱哪儿借的?”伍家平嘲讽一撇嘴角:“偷的,抢的。”他说完看都没看余芳一眼,进屋换衣服洗脸去了。晚饭桌上的气氛一点不比窗外的天气缓和,余芳一张冰块脸,伍家平一张要吃人的脸,俩人谁也不再开口说句话,文根英小心翼翼嚼着嘴里的饭,如同嚼着沙子。
自此,乐乐顺利进入这所重点小学就读一年级,余芳绝口不再提那张离婚协议书的事,而是一如从前尽心尽力做一个贤妻良母。伍家平也没有再提及离婚协议书的事,但是他却跟以往有所不同了,他在其他家人面前还是从前那个标配暖男,但在余芳面前倒是变得一天天强势起来。他会挑剔余芳做的饭菜咸了淡了,他对余芳有意的撒娇讨好修复关系视而不见,他带着一身酒味回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甚至开始挑剔与余芳不得不做的那件家务活乏味无趣,嫌弃床上的余芳像条硬邦邦的咸鱼,当他带着酒意攻陷余芳的身体时,温情蜜意不在,而是疯狂的一遍遍讨要、发泄。这时候的卧室通常是幽暗的,伍家平身下的余芳是紧闭双眼竭力配合的,他扭曲变形的脸上写满一个男人的屈辱和敢怒不敢言,还有连他都不自知的恨意。
乐乐没有辜负父母的厚望,在学校认真听讲,回家头一件事就是写作业,入学一个月后他是第一批光荣加入少先队的,两个月他以绝对票数当选为班级班长,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他取得了年级排名第三的优异成绩。捧着这张优异成绩单的余芳,比捧着任何灵丹妙药都显灵,胸口不闷不堵了,两肋不酸疼不岔气了,同事的工作她都想抢过来做,跟婆婆聊天聊得心花怒放,总而言之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紧接着,家里又接二连三添了几件喜庆事,含金量最高的喜庆事是伍家平因为今年业绩出色成为银行信贷部年终奖冠军得主,拿到沉甸甸、厚墩墩的一笔年终大奖,不仅如此,张主任还跟伍家平透漏了个小道消息,过完农历新年银行内部就有一次中层人员调整,凭他的业绩,这次十有八九能走马上任信贷部副主任一职,行长、副行长已经找张主任谈过话了,他们一致决定伍家平稳重、能干、不骄不躁,是块有培养前途的好材料。伍家平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打了一针强心针,恨不得马上出门跑个马拉松才过瘾!不仅伍家平拿了年终大奖、升值在望,姥爷的健康状况有所好转,主动提出过了腊月初八就回家准备过大年,这下可把余芳给高兴坏了。
伍家平拿到五万块钱年终奖回家当晚跟余芳商量,要把这笔钱还给他借了十万块的债主,先还上一半是一半。余芳不同意,她觉得这才五万块钱,反正凑不够十万块一次性还清不如再拖一拖,能眼睛不眨一次性借出十万块的债主肯定是不差钱的主儿。年关将至,之前借给他们择校费的朋友们打过好几次电话或委婉或直接地来催要过借款,她统一回复人家等伍家平的年终奖发下来,一定年前登门还钱致谢。这几个朋友跟他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余芳理解他们,若不是家家情况都跟他们差不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艰夫妻,谁也不会为了这几个钱一次次张嘴催要。还完这几个朋友的3万块钱,余芳打算着给乐乐配置一台学习电脑,给伍家平换换他那只用了好几年的老掉牙的手机,给婆婆添一张乳胶床垫会睡得舒服一些,姥爷今年在家过年的时间足足有一个多月,采购年货的数量和花样上都要丰盛一些,还要预备出过年给孩子们发的压岁钱、串门的礼品钱,这样一算,这五万块钱估计还不够应付呢!余芳跟伍家平保证,过完年他们一起咬咬牙,争取明年上半年,至多到明年年底前,一定把伍家平借的那十万块钱给还上。伍家平皱着眉头听完老婆算的这笔人情账和过年流水账,听完老婆的保证,独自咬咬牙,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另外吐出一句:“听你的,不早了,洗洗睡吧。”
有了伍家平这句话垫底,余芳就开始张罗着腊月初八这天要办个小派对,地点她选好了,是她一同事的弟弟开的一家儿童主题餐厅,她让同事跟弟弟打过招呼,预定好一个超级大包间,定制花样繁多的自助餐菜品、各色蛋糕、饮料,一来为取得优异成绩的儿子鼓劲加油,二来庆祝姥爷回家过年,三来答谢曾经给予过他们帮助、资金支援的朋友们,因为是n个家庭的聚会,孩子们多,姥爷也喜欢儿童餐,所以选在这样的地方,孩子们有的吃有的玩,大人们有的吃有的聊,算是一举多得。
腊八这天说到就到,天气虽然依旧冷彻骨,倒是很赏脸地给了一个大大的艳阳高照,让冬日里习惯吸雾霾的北京人能溜达出家门的都宅不住了。伍家平一大早去养老院接回姥爷和他的行李,到家没多久接了个单位电话就出门了,他跟余芳约好了中午在餐厅碰头。余芳从早上忙活到中午,给姥爷收拾行李、整理床铺,帮婆婆做早饭,吃完早饭婆婆收拾碗筷她收拾儿子乐乐,给乐乐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服,又挤了点她的啫喱膏给乐乐的头发造了个型,接着她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就催促婆婆和姥爷也要各自换上一身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的衣服,她眼瞧着婆婆从头到脚太素净,回屋拿出自己的一只口红强行往婆婆嘴唇上抹了一圈,就这她还嫌不够,还要给婆婆扑层粉底,婆婆吓得赶紧拉着乐乐下楼了。
余芳带着两老一小出门打车,路上有两个地方略微小堵,十一点多赶到了儿童主题餐厅。朋友们陆陆续续在十二点前后赶到,菜已上齐,小朋友们在室内游乐场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就着落地窗前的灿烂阳光聊得其乐融融。余芳给伍家平拨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余芳看看腕表,总不能就这么继续干等着让大家伙集体饿肚子啊,她拿起一只麦克风,清清嗓子,向大家宣布派对开始,她致感谢词致到一半,口袋里手机响了,是银行张主任来电:“你们家伍家平出事了,赶紧找人、找钱捞他,再晚就来不及啦!”余芳只觉得一股强大电磁流瞬间炸了麦克风,炸了她的耳朵,炸得她四分五裂。
情况紧急、时间有限,张主任只能在电话里长话短说,他是好心给伍家平家属通风报信来的,伍家平利用职务之便,窃取某储户的个人信息资料私自进行复制,利用储户个人资料和信用值向银行进行低息借款,也就是说伍家平利用自身职务之便,左手借,右手贷,一进一出把借贷款项据为己用。借款额度为十万元,借款期限为一年。年底银行系统进行内部查账,查处了一批“坏账”、“呆账”、“死账”、“疑账”、“虚账”等,伍家平做的这笔“李鬼帐”属于其中一种,银行有关部门已经向公安局报案,半个小时前,伍家平被警察带走!张主任与伍家平共事多年,凭他对伍家平为人处事的了解,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伍家平是个以职谋私的贪污犯,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爱才且心善的张主任急切希望余芳赶紧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然伍家平的下半辈子就彻底毁掉啦!
余芳没想到伍家平当初拿回家的十万块钱是这么个以身犯险的来路,没想到这半年以来老公心头压着如此具大的一块磐石,更没想到她的任性和自以为是把他给送进了警察局!懊悔、害怕、焦灼、担忧象几千条虫子啃噬着她的皮骨血肉,除了哭泣以外,浑身战栗的她说不出一个字。
张主任的来电透过余芳手头的麦克风,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余芳的失态和悲痛更加证明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大家手足无措面面相觑之际,文根英艰难地举步向前,走到余芳面前,悲愤交加开口:“芳芳啊,咱们婆媳相处这么久,我从来不敢在你面前说句重话,给你个脸色看,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我怕你拿我儿子、孙子来撒气!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我必须为我儿子说上几句公道话,我儿子是什么人大家伙都知道吧?在别人家怕老婆至多叫气管炎,在我们家伍家平怕老婆那都成了‘肺结核’、‘肺癌’,怕出病根来了,他遭今天这个下场的罪魁祸首就是你!”梁天佑想上前劝解几句,到底没挪动步子,今天这事非同小可,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火上浇油。其他人就更不好劝了,人家的家事,婆媳之间,从何劝起?
余芳拼命摇头,结结巴巴辩解:“妈,你听我说,不是……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家平会这么干,我没有逼他,我……”文根英颤声继续斥责她:“你天天拿乐乐的前途逼他,拿20万择校费逼他,他借不来钱你就跟他吵跟他打,跟他闹离婚,离婚协议书你都交给他了,换做今天在场你们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媳妇这样的事,你们该怎么办?你们能怎么办?”文根英流下泪水:“那一天,我儿子在卧室里握着那张离婚协议书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的,电话来了他不接,我叫他他不应,我跟他说,‘儿啊,妈知道你委屈,心里难受,家里这会儿没人,你要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家平他一点反应没有,等我中午端着饭进他屋时,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头,把脸埋进枕头咬着毛巾哭湿了大半个枕头,我陪着他一起哭,他哑着嗓子问我,‘妈,当个好男人好老公怎么就这么难?我要是永远不会长大该有多好啊!’”文根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现场的人多半红了眼圈、湿了眼眶。
余芳急了,冲到打开一扇窗户的落地窗前,抬起一脚跨到窗栏外,指着窗外四楼下的空地信誓旦旦:“妈,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要跟家平离婚的意思,那张协议书是我吓唬他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您是家平的妈,我是乐乐的妈,天下当妈的心都长得一样一样的啊!家平如果救不出来,我也不活啦!”梁天佑快步上前,怒视余芳,嘴唇哆嗦了半天。余芳望向姥爷的泪光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他理解、庇佑和信任的内容。姥爷突然抬手狠狠给了余芳一记耳光,这一耳光的力道之大,当即把余芳打倒在地,嘴角流血。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尴尬、震惊至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一墙之隔的室内游乐场中,乐乐带领着三四个小伙伴儿玩得格外开心、满足,笑容灿烂。少年不识愁滋味。
隔天清早,余芳在家中餐桌上看到了婆婆留下的一张纸条,就一句话:我去想办法救家平。
农历腊月二十这天,天空阴冷得随便拧一把便能拧出来冰水,就是死活憋着不肯洒下来一粒雪。早上十点来钟,文根英在她表侄的陪伴下迈进银行大门。大厅值班经理当然知道文根英是谁,连忙迎上去问候一二,同时也没忘了向保安递眼色,她生怕文根英是因为伍家平的事来此捣乱滋事的。文根英可怜巴巴地向值班经理请求:“闺女,我知道你为难,我不给你添乱,我就是来找你们行长还钱求情来的,你要不为难的话就帮我给行长递个话,你要为难的话我就在这里死等,绝不影响你们正常工作。”一旁的表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小伙儿,还没开口眼圈先红了:“大姐,求你行行好,我叔已经不在了,我婶急得好几天没吃一口饭没合一下眼了,我哥家平是个好人,求你念在你们同事一场,帮帮我这可怜的老婶儿吧。”值班经理是个看韩剧都能哭肿眼睛的软心肠低泪点女子,她闻言已经开始抽搭鼻翼了:“哎,你们跟我来。”
值班经理把文根英和表侄带到了一间接待室,让他们先等一会儿,有同事送进来两杯热饮料。过了半个多小时,李行长、许部长还有其他三位随行人员来到接待室,许部长与文根英是旧相识,他向文根英一一介绍每一位领导。当文根英得知李行长是这里最大的领导时,二话不说,上前朝着李行长跪倒就拜,李行长和许部长赶紧搀扶她起来,文根英回手撕开自己的外衣和裤子,李行长和许部长吓得赶紧松手弹开,他们脑海里不约而同闪现出炸弹爆炸的恐怖画面。文根英撕开的外衣下从胸口往下一排排裹着厚厚的黑色塑胶袋,黑色塑胶袋外面用宽面胶带结结实实缠了一圈又一圈,硬生生缠成了“天蚕盔甲”般的一个浅黄色的透明硬壳!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自制炸弹?这是要与咱们同归于尽的意思?”有胆小者已经往门口开溜。表侄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裁缝剪刀,麻利地在文根英身上从上到下开剪,一个个黑色塑胶袋藕断丝连地坠落地板上,文根英逐一拆开,里面是一摞摞的红色百元钞票!
表侄跟在场诸位领导作出解释,文根英是腊月初九中午回到老家保定,她找到能联系上的所有亲朋好友们,把伍家平的事跟大家简单叙述一遍,恳求大家帮她一个忙——卖房!按市价估值,文根英和故去老伴儿的这套房能卖到五十多万,可卖房不是卖菜,找房介、挂网上售卖,跟一个个买主看房、讨价还价,银行办按揭,房产评估等手续十分繁琐,或落空或成交的变数都是合理存在的,能顺溜卖出去一套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两年,文根英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救儿如救火啊!她跟各位亲戚交了个底价,她的房只卖三十万就行,越快给钱越好,能帮忙卖掉房子的亲戚她给三万块劳务费酬谢。
一个星期后,文根英的房还真让一个买主看上了,房子的面积、户型以及房龄都算中上等,价位却如此便宜,跟半买半捡的差不多。买主本来还想趁机压价,听了文根英卖房救儿的事之后被感动了,一口价成交。双方办完过户手续后买主当场给了文根英二十万,剩余的十万房款等半个月后凑够了就打款给她,立字为据。文根英要给表侄三万块卖房劳务费,表侄不但不要,反而陪着她北上,就是担心她和这笔钱的安全。
李行长等人听完文根英表侄的叙述,表情复杂均沉默无言。文根英向诸位一遍遍苦苦哀求,伍家平这次是犯了错,她愿意替儿赎罪,伍家平拿了银行十万块,她愿意以二十万偿还,只求能放儿子回家,给儿子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人群中再次出现一阵骚动,有交头接耳的,有低声议论的,有叹息的,有吸溜鼻涕的。许部长秉性耿直,不吐不快:“李行,可怜天下父母心,法律大于人情但也体恤人情,要不,咱们再开个会议议?”李行长点点头,临出门前双手握住文根英的手:“保重!”他咽回去了想跟文根英说的后半句话是,她让他想起了已经过世的老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
农历腊月二十三,千家万户张罗着大扫除、备年货、吃灶糖、祭灶等传统过年习俗。从看守所大门内走出来胡子拉碴的伍家平,才几天功夫整个人看上去就老了好几岁,等候多时的文根英上前一把抱住儿子,她笑得很甜很暖,伍家平哭得很难看:“妈!我错了,我该死!”文根英朝他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大过年的不许乱说话,不吉利!跟妈回家,妈给你包饺子吃!”黄小尊接过伍家平的简单行李,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伍宝跳下车冲过来朝着伍家平胸口一通乱捶:“你快把妈给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进去咱家的天就塌了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咱家的模范生,捣蛋惹祸的事由我包办,你干嘛抄袭我的风格啊?记住,你是伍家平,伍家的平安符!以后有这种事你交给我,我鬼主意多得是,随便想一招都比你的灵……”伍家平把老妈和老妹揽进怀里,三个人狠狠抱成一团,哭哭笑笑。
念在文根英及时交回全部涉案款项,伍家平这次属于初犯,平时的工作表现和业绩还是值得肯定的,伍家平的单位对他撤销起诉,保留停职查看等内部纪律处分。法律体恤人情,但他做错的事,必须承担责任并改过。
伍家平等一行人驱车回家,走出电梯就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客厅里,梁山指着余芳的鼻子臭骂她长着一张菩萨脸其实揣了一肚子坏水一肚子阴谋论!潘爱莲已经把家里砸了个一塌糊涂,此时正盘坐地板上鬼哭狼嚎,梁蔻蔻冷眼旁观之余玩着手机,乐乐捧着粉身碎骨的玩具伤心痛哭。伍家平冲进去跟梁山理论,这才得知姥爷因为家里出了这么档子大事急出病来,血压居高不下,余芳今天没有去接伍家平,就是因为她要陪护姥爷去小区医疗站打点滴,她看着姥爷挂上吊瓶一路小跑去给乐乐买早餐,等她把早餐送回家嘱咐乐乐好好吃饭再折返回来,姥爷人不见了!闻讯赶来的梁家夫妇指责余芳先是把老公折腾进局子,接着使手段赶走姥爷,步步紧逼她到底安的什么心。伍家平挺身而出,指责良山夫妇不赶紧找姥爷在这里混闹是几个意思,梁山反唇相讥他一个贪污犯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伍家平与强势惯了的梁山干脆口角与拳脚齐飞起来。潘爱莲一看梁山吹起了战斗的号角,立刻起身抓住余芳头发就开撕,文根英和伍宝岂能眼睁睁看着潘爱莲在自己家里撒泼闹事?母女俩围住潘爱莲撕扯起来。黄小尊一心拉架,拉不住这个也劝不住那个,自己的腮帮子上倒躲闪不及吃了好几拳。原本观战的梁蔻蔻本能冲上去护母出手,乐乐同学也不是吃素的,虎吠一声,扑上去环抱梁蔻蔻大腿狠狠咬了一大口!
这场混战激战到难分难解的白热化程度时,奋勇保家卫宅的文根英猝然面部抽搐、直挺挺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