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跟往常一样,六点半进家门。文老太跟往常一样,在厨房煎炒烹炸忙活着。伍家平跟往常一样,下班开车去幼儿园接了乐乐,父子俩在小区外的超市里采买了一些零食水果,现在正守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儿呢。眼前的一切再熟悉不过,烟火、市井、家常,今天重复昨天,明天翻刻今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流水线般的刻录上一遍,就是一圈年轮,一圈圈绕下来,新芽长成大树,大树苍劲成老林,就是一辈子。余芳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简单,踏实,满足。这样的日子最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永远为期。
余芳换上家居服,边绑头发边踏进厨房,朝着灶台旁忙碌的婆婆请示分工:“妈,今儿我干点什么?我刀工最近长进不小,要不我来切土豆丝?”文根英照例往外哄儿媳妇,语气如常:“你上了一整天的班,累得够呛,我这里全安置好了,没你沾手的份儿,出去,赶紧出去,锅热油旺,别沾一身油气!”余芳犹在抗争,已被婆婆不由分说赶了出来。婆媳俩虽然肢体动作上看似是女子散打,但脸上都带着笑,其乐融融。这样亲密随和的婆媳关系,随手拍下来发到居委会,那就是模范婆媳标兵。末了,婆婆补上一句:“芳芳,水槽里有几条草鱼,肯定是乐乐他太爷爷买的,今晚咱红烧一条,你看咋样?”余芳点点头:“乐乐爱吃红烧鱼块,妈,您是掌勺大师傅,做什么菜您最有话语权!”经婆婆这一提醒,她才发现,这么温馨有爱的居家画面居然少了姥爷!余芳随口问:“我姥爷他人呢?”婆婆转身回厨房:“我一下午都在你刘大妈家帮她拆洗被套,到饭点儿回来就见着一空荡荡的屋子。”余芳走向客厅的座机,抄起话筒,被陪着儿子看动画片的伍家平打断:“我下班回来就打过了,姥爷的手机在他枕头边唱红歌呢,等姥爷回来,你还得抓紧对他的批评教育工作,出门再不能忘带手机,到饭点儿必须回家。”乐乐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连眨都不舍得眨的盯着电视画面,耳朵却能一心两用,头也不回插话:“就是,太爷爷不乖,扣掉他一朵小红花。”
一桌丰盛的饭菜做好了。
一桌丰盛的饭菜凉了。
外出去棋牌室、小区广场、邻居家问询的伍家平形单影只回来了,饿得跟小狼羔子似的乐乐在奶奶的打掩护下左一勺右一筷子的干吃菜。余芳无可奈何一挥手:“开饭。”乐乐欢呼雀跃的上桌,伍家平盛饭,文根英热汤,余芳拿个空盘子,把每盘菜给姥爷夹出来几筷子,夹着夹着,余芳故作随口问:“妈,今天……从昨天到今天,您跟我姥爷没拌嘴没闹什么小别扭吧?”正在盛汤的文根英勺子一晃,渐到手背上几滴汤,余芳的话比汤汁更烫,她赶紧搜刮记忆存储器里能提取的所有资料,有一说一:“芳,虽说勺子和锅沿磕碰是常有的事,可最近我跟你姥爷真没斗过半句嘴闹过半顿闲气,今天早上是你姥爷送乐乐去幼儿园的,早饭罢我收拾了厨房,浇了花拖了地,就去小区广场找刘大妈赵大妈她们,让她们教我认路、学做地铁,午饭点儿我回来看见水槽里多了鱼、灶台上多了青菜,但没见你姥爷人影儿,我一个人下了碗汤面条凑合一顿,下午的事刚才都给你报备过了,一直没见着他人影儿,要是打从昨天算起的话,昨天早上……”伍家平打断了老妈的口头流水账:“咱们能不能先安安生生吃完这顿饭?说不定饭吃一半姥爷就回来了,别老没事自己吓自己,没事也得让你盼出点事来!”余芳没辩解,她当然希望是自己想多了。这顿饭吃的除了乐乐吧唧嘴咿咿呀呀,其他人都食不知味,文老太吃了小半碗饭就撂下筷子回屋了。伍家平狠狠瞪了一眼余芳的后脑勺。
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针转了一格又一格,乐乐的呼声都响起来了,三双眼睛紧紧盯着的大门还是纹丝没动。文老太提议:“家平啊,要不,你再给蔻蔻家打个电话问一声?”伍家平揉揉眼睛:“刚才都打了两遍了,舅妈的声音跟吃了铅一样,‘老爷子找不着了你们就一会儿一个电话的催问,你家存折要是找不着了我们铁定是头号嫌犯!’再打我怕她一口吞了我!”“你不打我打!”余芳来了牛脾气,结果依然碰了一鼻子灰。
这一夜,伍家平来来回回出去找了三趟,伍家静得掉根针都能炸起来三个大活人。三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轮番审视那道大门,可大门绝情的温丝没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余芳再也坐不住了,她想起姥爷有几个老战友、老同事家可以去碰碰运气,遂嘱咐伍家平待会儿去单位请个假,开车按地址挨个跑上一遍,她今天也不上班了,她要沿着姥爷平日里的活动范围亲自走一遍,包括舅舅家,她不是不相信舅妈的话,可她心里乱得很,哪怕白跑呢,也总比在家里傻等着强得多。如果还是没结果,那就必须报警了!
伍家平抄起车钥匙出门,文根英一把拦住儿子:“越是急事越得稳住心神!你等等,妈给你们打两碗荷包蛋,五分钟就好!”伍家平心疼老妈都这把岁数了跟着他们着急上火一宿没睡:“妈,我不饿!”文根英抓住儿子衣袖不撒手:“你一宿没合眼,再水米没打牙的出门跑一天,你又不是铁打的!”余芳换上防风外套、运动鞋,收拾利落走到客厅玄关,见这娘俩儿拉拉扯扯,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妈,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我们年轻,偶尔少睡一觉、少吃一顿没事!”文根英仍旧不撒手:“再急也不差这几分钟!你们都给我等着,吃完再出门!”余芳那点攻心头儿的急火没按耐住:“妈!姥爷在咱们家住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整夜不归过,这次真的跟您一点关系没有?您看在我们急红眼的份上,能不能把实情说出来,我保证既往不咎,只要人平安无事,我绝不给您半点脸色看!”伍家平要拦没拦住:“你急疯了?胡说什么呢!”文根英当即松开紧扯儿子衣袖的手:“我问心无愧!等找着你姥爷了听他口供我任凭处置!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找人要紧,你们赶紧去吧!”
一道门槛,三人不欢而散。
一天,两天,三天,梁天佑杳无音信,余芳和伍家平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但凡能想到的任何蛛丝马迹也都一遍遍核实过了,派出所不知跑了多少遍。余芳起了一嘴的燎泡,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看谁都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伍家平顶着一对深深的黑眼圈,烟抽得很凶,半夜睡着睡着突然从床上撅起来,一溜小跑去开大门,然后灰头土脸的回床上继续做那半个残梦。夫妻俩每天强打精神去上班,下班后不是去派出所打听最新的寻人消息进展,就是去每一个梁天佑有百分之一可能性去的地方再转上一圈,再不就是听每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远亲近友讲述他们找到亲人的方法,依葫芦画瓢,满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启事末的“凡找到或提供有效线索定重谢”的酬金一涨再涨。余芳甚至偷偷跟着一同事的表妹去了一处幽深巷子里的破败小屋,满屋子的卷烟、檀香混合的烟熏火燎中,一地善男信女,案头端坐一雌雄莫辩的神秘大师,披头散发、眼睛微闭、口中振振有词,匍匐地下的有来问仕途的、问姻缘的、问财运的、问风水的、问任何你想要而不得知的一切的。余芳顶住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忍住快要被呛爆炸的鼻翼和肺泡,向屋内太师椅上那位不僧不俗的所谓大师虔诚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大师一问她一答,趁大师卜卦期间,她递给大师身旁弟子一个厚厚的“香火封”,须臾得到大师金口玉言的指引——往余芳家东南方向五十五里开外,定能寻得!东南方向,五十五里开外,余芳和伍家平驱车赶到,那里是个废弃的蓄水库,余芳当即腿脚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当晚,梁家的晚饭桌上倒是格外的饭菜丰盛,酱猪蹄、扒猪脸、卤煮大肠、烤鸭、卤鸡爪、五香熏鱼等硬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在潘爱莲一声“开饭啦”的召唤下,梁山含肩摇胯地坐到餐桌主位前,挑剔得拿眼球巡视一遍菜色,洞察秋毫的开了口:“瞅这架势,敢情你把小区门口卤肉刘的熟食都给包圆了,今天赢得不老少吧?”潘爱莲一脸得意地把一瓶二锅头“咣”地杵在梁山面前:“那当然了,今天又是‘三归一’!”梁山眼睛亮成了小灯泡,赶紧起身把潘爱莲按到椅子上,卖力地给她按摩颈椎、肩膀:“赶紧说说,今天赢了多少?见面分一半嘛!”潘爱莲拿起一只鸡爪津津有味啃起来:“切!你少做大头梦了!我今天赢得全部进项都贡献给这顿晚饭了,你能吃就多吃几块肉,爱喝就多喝几口酒哈!”梁山的手闻听老婆此言,象条蛇一样顺势下滑“钻”进潘爱莲的左右裤兜一通乱翻,潘爱莲怕痒痒左躲右闪咋咋呼呼,比平时的蛮横劲儿横添了一分娇柔三分甜俏,惹得梁山的双手肆意在她身上的“山岭丘壑”处蜿蜒缠绕,极尽各种撩拨之事。潘爱莲的骨头已经酥了五成,啃着鸡爪的油手在梁山胸前胡乱推搡,那只无辜的鸡爪在四只手的博弈迂回之间时而变成了刀枪剑戟,时而变成了痒痒挠。
俩人正打情骂俏得不可开交时,家门被打开,梁蔻蔻两耳插着耳机、“丧”着一张脸进门了。梁山夫妇二人赶紧各自手势,一个落座喝酒,一个整理衣衫。梁蔻蔻熟视无睹眼前这一幕,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几分钟再出来时已经卸去外套、背包,换上家居服、戴着耳机落座,犹如吃沙子般吃着潘爱莲夹到她盘中的各种肉食,仍旧“丧”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
梁山跟几个狐朋狗友合开的商贸公司说白了就是个皮包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自拍杆到空气净化器,从防霾口罩到便洁宝,进货渠道杂七杂八,手续证件敷衍应付。这家公司早就被工商局勒令关门整顿了,可他们阳奉阴违,还是什么来钱快倒腾什么,不知道是工商管理部门最近的整顿管理见了成效,还是小商贩们觉悟高涨联手抵制山寨伪劣商品,这俩月公司生意出奇冷清,囤了半仓库的货都快发霉了也无人问津。憋了一肚子闲气的梁山想从混迹于牌场小进项不断的潘爱莲那里分杯羹、讨个烟酒小钱又吃了瘪,不知不觉就把闷头吃饭的梁蔻蔻当成了箭靶子。
梁山干了一盅酒,满上,重重放下酒瓶,深深瞟了闺女一眼,见闺女没反应,一把扯下梁蔻蔻的耳机,声如洪钟:“这几天你在外头撞了什么丧?进家门连句爸妈都不会喊一声,天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老子把你养大成人,你妈把你捯饬得跟根水葱似的,告诉你,我们丁点不欠你的!先学会进家门怎么给父母请安问好再上桌吃饭!”
梁蔻蔻闻言起身欲离开饭桌,被潘爱莲一把按住,她横了老公一眼:“才喝两盅就说醉话了?孩子上护校这几年每天面对器官标本、小白鼠、针管、针头的容易么?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实习时候说得好好的那家医院突然拒收,她这么大个姑娘天天厚着脸皮出去找工作,天天在朋友圈里被找到工作的同学们晒工作晒工资的各种受刺激,咱孩子容易么?她对着你这张老树皮脸能笑得出来么!”
梁山又干了一盅酒,强词夺理:“就她不容易,就她有资格对所有人摆一张臭脸当大小姐!你们谁理解理解我啊,这个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赚的血汗钱,就这几天生意不太好手头紧,供养不起你们这俩小姐太太了,你们就不拿我当一家之主了,不是给我脸色看就是拿话噎我,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好,她不走我走,反正看着她那张苦瓜脸我也吃不下去饭!”梁山佯装起身离席,一抬脚,只听“咔吧”一声,他刚刚扯下的苹果耳机当即粉身碎骨。梁蔻蔻一见比死了亲爹还痛心:“这是爷爷给我买的plus(苹果手机)原装耳机,贵着呢,你赔!你赔!”梁山一瞪眼:“我赔?我赔你妈!你瞅瞅你对你亲爹这是什么态度?耳机我踩了,怎么着吧?爷爷给你买的‘普拉斯’怎么了,信不信我把你的‘普拉斯’也给摔个稀巴烂!”
梁山嘴里说着手上就开抢梁蔻蔻家居服口袋里的手机,梁蔻蔻也不是吃素的,推挡之间一个失手,修得又薄又漂亮的法式指甲把梁山的腮帮子上挠出两道浅浅血痕!梁山的两臂加了几分力道,眨眼功夫稳准狠的把手机抢过来高高举起,梁蔻蔻突然面色大变刺耳尖叫起来,边叫边揪扯自己头发、扇自己耳光,声泪俱下:“梁山!你要敢动爷爷给我买的手机,今天我就跟你拼了!爷爷我该死!爷爷我对不起你!”
梁山的手高举在半空中,卡壳了。潘爱莲上前夺过手机,一把把闺女搂怀里:“你爸发酒疯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干嘛跟你爸较这个真?乖,知道你想爷爷了,你表姐咋咋呼呼来这里大惊小怪找了好几趟你爷爷,左一句你爷爷失踪了右一句你爷爷出事了,看把你这个实心眼儿的小孩给吓惨了!乖,没事没事的,你爷爷都快70岁的人了,还能把自己个儿给丢了?他也就是在家闲得闷得慌,出去几天散散心,等他玩够了自然会回家的。”
梁蔻蔻用力推开潘爱莲,歇斯底里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爷爷给弄丢的!”梁蔻蔻呜咽着道出爷爷梁天佑当天怎么登的这个家门,目睹她和男同学一时情绪失控做出出格的亲吻举动,爷爷如何喝止男同学,男同学又羞又急冲出门外,她抢白了爷爷几句追出去,爷爷放心不下她也追了出去,这一追,爷爷失去了踪迹……
梁山劈手给了梁蔻蔻一巴掌:“瞧瞧你做的好事,小小年纪就敢往家里招野小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梁蔻蔻没躲也没还手,把另一边腮帮子迎上去:“爸!你打,你接着打!你们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敢告诉表姐、表姐夫,我害怕爷爷回不来我就成了杀人犯!每个晚上我都躲在被窝里祈祷,白天出去一个人找了爷爷好几趟,走马路上恨不得来辆车把我给撞死……”梁蔻蔻说不下去了,嚎啕痛哭。梁山也打不下去了,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潘爱莲夺过他的手机:“你是要打给余芳两口子么?”梁山不耐烦道:“知道还问?赶紧给我,没准儿这点缘由对找到老爷子有帮助呢!”
潘爱莲拉开衣领,把手机塞进胸罩里,昂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想要手机你先把我掐死!你怎么跟你闺女一样没脑子啊?我问你,余芳知道这件事后铁定会带着蔻蔻去派出所补录口供,咱闺女和那野小子这一对小混蛋就成了涉案嫌疑人,这个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退一步讲,即便这事能掰扯清楚,咱闺女在家招野小子的事也捂不住啊,蔻蔻今年刚20岁,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前途就这么被泼上污水你这当爹的脸上光彩啊?你的宝贝闺女还能嫁高枝儿钓个金龟婿么?她将来要嫁个你这种混不吝,我先找棵歪脖树吊死去!还有一层,老爷子如果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回不来了,你这通风报信就是笨蛋当恶人,找不回老母鸡还蚀了把米!如果老爷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余芳肯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到时候来我们家闹上一场倒还算小事,只怕她拿这个当借口把老头子给我们送了回来,你就真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个多月前,伍家平他妈上咱们家来兴师问罪的事你没忘吧?别记吃不记打了!”
潘爱莲越说越理直气壮,梁山越听越垂头丧气,他扭头喝问梁蔻蔻:“那野小子姓甚名谁家在哪儿住?手机号多少?”梁蔻蔻抽泣着答:“爷爷找不到那晚我就给他打电话了,那小子忒怂,担心爷爷把这事告诉他们父母,早就搭大巴去邻市他姑妈家避风头了!爸,妈,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潘爱莲给闺女抹着眼泪:“别怕,天塌下来有妈帮你顶着!这事到此为止,你表姐再登门你当哑巴就成,咱们除了祈祷你爷爷早点平安回来别无他法,至于其他的,走一步说一步吧。”梁山抄起桌上的半瓶酒仰脖灌了一大口,擦擦嘴角的酒渍,哀鸣:“我的亲爹啊,你到底去哪儿了?!”
缺少了梁天佑身影的余芳家里,如同总也迎不来立春的残冬世界。余芳和伍家平每天早早出门,忙工作之余就是忙着打听有关姥爷梁天佑的一切消息,即便进得家门,不论是饭桌上、洗衣机旁、洗碗池边,夫妻俩聊的十句话有一多半是有关姥爷的,间或聊上几句伍家平他们银行内部的这次人事调整情况。伍家平原本对这次升职有七八成把握,因为这半个多月以来他把大部分精力花在找姥爷上面了,工作表现难免大打折扣。余芳劝他别灰心,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不妨找找领导的七寸,投其所好“曲线救国”。除此以外,他们夫妻俩在家说得最多的就是督促乐乐好好吃饭、少看电视、早点睡觉而已。文根英能够感觉到余芳对她有意无意地爱搭不理,一件家事她问上三句余芳答她一句;余芳搂着乐乐讲故事书,她削了盘水果凑过去,余芳一伸懒腰催促乐乐去早点睡;她拽着儿子伍家平问上几句梁天佑的消息,余芳拾话到耳朵里会唉声叹气闷声好半天;跳广场舞的那群老头老太太里已经有人开始风言风语传是她把梁天佑给排挤走的……
文根英实在忍不住了,拉住儿子吐了两回苦水,伍家平劝解老妈,外面的闲言闲语由它去,她不理那些长舌老头老太太就是了。至于余芳的人品和性格,他作为丈夫还是有发言权的,余芳近来忙完工作就各处寻人,情绪很差、精神压力也大,绝不会因此怠慢婆婆给脸色看,但她精力有限顾此失彼也是有的。瞧着儿子处处替媳妇说话,女儿伍宝不是在青少年宫里的小提琴特长班上教学生,就是在去商演的路上,忙成陀螺的伍宝哪里有空听老妈吐槽。一来二去的,原本就对北京不适应、对这个家处处小心翼翼的文根英就更加无所适从了,她自觉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人,她惊弓之鸟的认为梁天佑的失踪与她没有直接关联也有间接关联,至少儿媳余芳已经在心里这么认定了,她百口莫辩。白天,等伍家平一家三口出门之后,她才打开自己的房门,在两室一厅的区域内溜达上两圈,算是放放风,小区里的广场舞团队和老年活动中心她是不去凑热闹了,她怕闲言闲语蜇得人心疼。虽然乐乐教了她好几遍,她还是记不住怎么打开客厅里的智能大屏电视寻找她喜欢看的韩剧,不看就不看吧,反正电视剧里的人物哭哭笑笑都与她无关,都不能象从前在自己家里那样陪着电视剧里的人物哭哭笑笑。文根英到底还是象乐乐背古诗那样死记硬背住了几个必要地址,比如小区外的超市、地铁站、物业中心和乐乐的幼儿园等,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死记硬背,她怕余芳嫌她一点用都没有,她怕自己成为儿子伍家平的累赘,她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梁天佑一样迷失在这个偌大的都市丛林之中。
这个周末乐乐老师给孩子们布置了一道去农业博物馆参观认知了解农作物的家庭作业,星期天一大早,火烧屁股的乐乐吵吵嚷嚷着要出发,余芳翻遍抽屉找防晒帽、墨镜,文根英把乐乐的水瓶和零食递给伍家平,伍家平随口道:“妈,你来北京还没出去逛逛呢,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顺路散散心也好。”文根英摆摆手:“你们好好玩,我就不跟着去添乱了。”余芳跟着附和一句:“是啊,妈,咱们一起去乐乐更高兴,你也顺便散散心。”文根英象被开水烫了一下,神情紧张地连连后退:“我不去,我真的不想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做饭。”说完,文根英快速进屋关门。飞毛腿乐乐已经在楼道里唤了妈妈喊爸爸,要多着急有多着急出发,余芳两口子出门直奔儿子而去。
等到家里彻底安静下来,文根英这才缓缓走出房门,收拾碗筷、整理杂物,时不时地对着一盆花喃喃自语:“今天天气挺好的,你们要不要开开窗户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是对着奥特曼说:“他爷爷啊,乐乐想你了,孩子们都想你了,甭管你为什么离开家,甭管你现在在哪儿,你赶紧回来吧,咱们家现在都没个家的样子了,你要出点什么好歹,我在这个家就呆不下去了!”文根英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细致地做着家务活。做完这些,如果还有空闲时间,她就会下楼溜达一圈,远远地躲着那群七嘴八舌的老头老太太们,听听风的声音,跟花草打个招呼,拎着家里的剩饭去无人角落里喂喂流浪猫,回家的路上看到被人随手丢弃的空饮料瓶子就捡起来,垃圾箱旁扔的纸箱子、易拉罐也收集起来,堆到楼梯拐角的角落里,她寻思着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了,举手之劳收集这些废品,一来响应居委会的环保号召,二来攒多了买几个钱,能给小区内的流浪猫猫狗狗们建几个简易窝棚。文根英默默做这些有段时间了,梁天佑在家时挺支持她的,还帮她整理过两次废品,联系过废品站的人员,梁天佑这一离家,她越发的连个说句闲话的伴儿都没有了。
文根英不知不觉又想到梁天佑,她担忧地叹了口气,今天的活计不少,怕是没工夫出门溜达一趟捡点废品了。厨房收拾完了,客厅打扫过了,接下来该清洁卫生间,文根英拿着毛刷和洁厕剂仔仔细细清洁马桶,突然,一股温热水流从马桶座圈后方喷出,呲了她一身,她手忙脚乱去按便洁宝右侧那一排按键,水流停了,座圈开始加热了,文根英又是一通乱按,水流再次喷出……文根英先是被着实被吓了一跳,后来觉得这东西挺有意思的,她来来回回按了几遍就找到了规律,哪个是温水冲洗、哪个是座圈加热、哪个是暖风吹干。文根英望着便洁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解开裤扣,缓缓褪下裤子,坐在便洁宝上。她仔细辨认了一番按键上的文字和图案,轻轻按下冲洗键,当温热水流接触到她的肌肤,她浑身一颤,紧接着大股大股的水流冲刷过她的身体,水流的温度比她的体表温度略略高一点,这带给她一丝丝暖意和前所未有的舒适,狭窄、洁净的卫生间空间带给她莫名的放松和安全感。一个久远到令她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突然清晰跳跃出来,寒冷的冬季,忙碌一天的伍家上下,每到晚上她都会给家人各打好一盆温热的洗脚水,家平脚汗多却是最不爱洗脚的一个,家宝女孩子家畏寒,她会给女儿那盆水里加几片生姜,家平爸喜欢水温烫一点好多泡上一会儿,不过他总是心疼她,让她先泡脚,泡到她颧骨红扑扑的时候,他拿起毛巾给她擦脚,往盆里加点水他接着泡脚。走得最快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文根英从没象现在这样想念老伴儿,想念一去不复返的那些美好日子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眼泪挂满了两腮。
就这样,当文根英一个人寂寞孤独时,当她感到与余芳的婆媳关系紧张有压力时,当她想念老伴时,当她被小区的邻居误解时,当她对家以外的环境感到陌生而害怕时,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按下便洁宝上的一个个按钮,从温热的水流、暖暖的座圈上以及吹出来的暖风中寻找似曾相识的温暖、舒适和安全感。在这个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个她一个人可以操控一切的孤独游戏中,她的孤独感得到了释放,她紧张、压抑、低沉的情绪得到了释放,余芳和伍家平当然无从得知这其中的秘密,他们只是看到她慢慢适应了这个家的一切:饭菜做得越发色香味俱全,家里打扫得更加洁净舒适,对乐乐的照顾亦发得心应手,她安于现状,她平静自在。
梁天佑的各种消息还时有传来,余芳和伍家平一次次奔赴一次次失望而归。文根英的改变余芳历历在目,她为自己前阵子对婆婆的不信任加上盘问,为这段时间以来对婆婆的疏忽感到过意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下班时会为婆婆捎上一包糖炒栗子,饭桌上会把婆婆爱吃的鱼肚夹给她,周六晚上会让乐乐陪着奶奶睡上一晚。文根英对余芳若干举动差点受宠若惊,最高兴的当然是她们中间的“夹心饼干”伍家平了。
转眼又到周六,文根英伺候乐乐吃过早餐,伍家平带着乐乐去了兴趣班。余芳走出卧房,文根英赶紧捧上一碗红枣粥。余芳接过粥给伍宝打电话,约她晚上来家吃饭,她看出来婆婆想女儿了,只是含在嘴里不说。伍宝早就从老妈口中得知她们的婆媳关系破冰,为了表扬一下嫂子,更是为了带老妈出来逛逛,伍宝在电话里约了余芳下午五点半在步行街碰头,她下课直接赶过去汇合,节目她一并安排好了,逛街、吃饭、做facial,她来买单。余芳推辞不过只得应允。
去了王府井,逛了世贸天阶,吃了九宫格火锅,伍宝带队进了她常去的一家美容院,她和余芳强行把老妈按到美容床上,给她点了个面部补水护理外加背部推油的套餐。三个女人躺在三张美容床上,经由三位美容师的娴熟手法一番按摩,一个敷上黑色泥膜,一个敷上粉色泥膜,一个敷上绿色泥膜,小心翼翼翕动着嘴巴天马行空的聊天。
伍宝手机响,美容师把手机递给她,黄小尊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你在哪儿啊?赶紧回来吧,咱家出事了!”伍宝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咱家能出什么事?你要敢胡乱编个理由骗我回家给你煮泡面,小心我阉了你!”黄小尊气急败坏道:“姑奶奶,都这节骨眼上了,我哪儿有心思跟你逗闷子玩?我那神一样存在的爸妈,连个招呼都没打刚刚空降首都机场了,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你赶紧回家预备接驾吧!”伍宝颤了颤眼睫毛:“瞎紧张个啥?他们一时兴起来北京看看长城吃吃烤鸭也不是不可以的,你就好好陪他们玩几天,我配合你当几天的五好儿媳妇不就完事了!”黄小尊哀鸣:“媳妇儿,你赶紧醒醒吧,他们俩这次不是来观光旅游外加探亲的,他们拿定主意舍弃郑州的退休生活,前来我大北京当北漂父母滴!嚎,俩督军这一进村,咱俩这信马由缰的小日子从此变成监狱风云啦!”
伍宝翻身坐起,仰天一声惨叫,脸上干涸的绿膜瞬间皴裂成若干阡陌纵横的盐碱地。真是活久见啊,空巢公婆摇身变成北漂父母,她的眼前冒出一串串比烟花还灿烂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