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艳阳天,全家人吃完早餐,伍家平和余芳出门上班,梁天佑送乐乐上幼儿园,文根英寻思着这么好的天不把该洗的洗了、该晒了晒了挺可惜的。她动手拆换乐乐屋子的床单被罩,伍宝来电,她和黄小尊已经回京三天了,该处理的事处理的差不多,她绘声绘色跟老妈汇报公婆如何设计让他们回二线城市工作生活,公婆离婚如何弄假成真,她是如何用“假孕”摆平这一切的。文老太听完更忧心忡忡,她担心女儿假孕会惹怒公婆。伍宝胸有成竹:“我只是吐了几口而已,是婆婆一口咬定我怀孕的,过两天我让小尊给他们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就说医院查过了不是怀孕,是胃有点小毛病,这样就完事啦。”文老太叹息道:“哎!妈看出来了,你这对公婆都不是省油的灯,俩人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你以后凡事多长个心眼,你这种爱就一盆火恨就一块冰的性格容易招人不待见,妈把话搁这儿,你公婆的事且完不了呢,这才刚起头!”伍宝一百个不相信,文老太知道多说无益,挂了电话,继续手头的活。虽知道儿女都长大了,她谁的忙也帮不上,但听着女儿跟公婆各种斗智斗勇,看着儿子象头驴一样为这个家整日拉磨,文老太担心完这个还得操心那个,一颗心日夜忧虑,人都瘦了一圈儿。
文老太接着拆洗主卧室的床单被罩,枕头下掉出一个厚厚的黑皮笔记本,她见过这个本子,是余芳的记账本,家里每个月吃穿用度的开支一笔笔记在这上面,到了月底,入不敷出,余芳脸就拉下来两天,结余一些能转存定期,余芳就跟捡了金豆子似的脸上能开花。我儿子一个月赚的钱都花哪儿了?余芳是治家理财能手还是绣花枕头?文老太对眼前这个黑本本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这本流水账上不但记载了每个月的水电燃气支出,吃喝、应酬、红白喜事随礼、乐乐的各种特长班学费,还记录了梁天佑医保外用的进口药、做理疗、吃补药等费用,她翻找出手机上的计算器,逐一数字累加,算出一个月的开支后,乘以12,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串小炸弹般的数字,文老太的脑袋立刻嗡嗡作响!她儿子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一天到晚累得跟三孙子似的,合着不但要养老婆儿子,还得拿血汗钱养一个外姓旁人!一年下来就十来万,十年下来,二十年下来,那老头子估计越养越结实硬朗,她儿子倒是日忙夜忙先累趴下了!这臭小子活该,娶个正常家庭无负累的女孩多好,偏娶这么一个姑奶奶,带着姥爷出嫁!她姥爷也奇了怪了,有亲儿子不去依靠,一心一意要在这个家安营扎寨,这都什么事啊!
梁天佑进门跟文根英打了声招呼,洗衣机旁的她压根没听见。午饭是梁天佑一个人吃的,他寻思着乐乐奶奶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寻思完后望着手里的空碗,心里就模糊了自己是还没盛饭呢,还是已经吃完刷过碗了?梁天佑仔细辨认盘子里的菜量,确定自己还没吃,就去电饭锅前盛饭。傍晚,伍家平和余芳进家门,桌上饭菜明显从五星级水平降成了简餐,文根英说了声自己不舒服就回了屋,期间,伍家平进屋望闻问切一番,文根英没怎么搭理他,乐乐进屋来关心奶奶,文根英抱着孙子心里那个波涛汹涌啊,却无法言表。几乎一宿没怎么合眼,第二天一早,文根英的左脸颊就肿了,心火太旺,牙龈发炎。第三天,文根英发起低烧,第五天,文根英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百爪挠心,这股子邪火憋屈得实在难受,她一跺脚,出了家门。
东三环,一地铁站口,文根英出了地铁站口,过条马路,来到梁山家。梁山家所在的小区里有垂柳成荫的人工河,绿化极好,外围一水儿的展览馆、文化馆、剧院,文化氛围没的挑,文老太听说这附近还有重点小学、中学和很出名的专科医院,这样的房子在北京老百姓的居住条件即便拔不了头筹也得是中等偏上,住在这里的人不能全归到富人堆里,但怎么也扣不上穷人的帽子吧?
文根英敲开梁家门,潘爱莲一口一个乐乐奶奶咋咋呼呼把她迎进去,文根英放下一袋水果,借口路过上来认认门儿。潘爱莲给她倒了杯水,俩人边闲聊边参观,一杯水喝完,文老太把梁家的家底摸了个七八分:玄关一件翡翠摆件,带绿的,客厅里一个60吋的液晶电视,厨房里摆着一台西门子双开门大容量的冰箱,衣帽间里潘爱莲的包包有十几个,其中一个文根英认识,伍宝有个一模一样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个黑色菱格包包,伍宝说是什么儿2.55的,一个要三万多块,她当时听到这个数字差点没背过气去,直骂伍宝败家、烧钱,欧式家具、高档电器把这个家填得满满的。文根英想起儿子那个偏远、简陋的家,心如刀绞。
文根英把杯子放桌上,潘爱莲要给她续杯,文根英拦住了,说她已经喝饱了,其实是看饱了气饱了。潘爱莲以为老太太要打道回府了,谁知她一屁股坐下了,有的没的跟潘爱莲拉家常。
“她舅妈,你家这冰箱真好啊,再多的剩菜剩饭都装得下,不像我们家那个小不点,装得下乐乐的零食酸奶,就装不下剩饭剩菜,装得下鸡蛋、豆腐,就装不下苹果、鸭梨。”
“乐乐奶奶,我跟您一样,也挺喜欢这台冰箱,它是目前市场上容量最大的,功能最多的,耗电量最省的,梁山别的都不在行,选东西倒还挺合我心意的。”
俩人正闲聊,梁山进门,手里拎着几个高档购物袋。文根英与梁山互相寒暄后,文根英继续与潘爱莲回到原来话题。
“这沙发也不错啊,坐着不塌架,腰窝后头垫得也舒服,这是人造革的吧,平时好打理么?”
梁山咂摸出文根英这话里不对味,用眼神示意潘爱莲别扯这些,偏偏潘爱莲是个爱炫耀的女人,她已经被勾起了兴头。
“呦,这您老就不识货了,沙发是牛皮的,头层皮,把您腰窝垫得舒服的靠垫里面填充的是纯羽绒,又轻又软、还原性好,两三个月喷一遍皮革护理液就打理好了。”
“嗯嗯,真是好东西,衣帽间里有个包包我看着眼熟,伍宝有个跟这差不多的,比巴掌大不了几寸,黑色的,伍宝说它叫什么奈尔255,一个要三万多块!”
“是香奈儿2.55,我就说我跟伍宝聊得来,女人嘛,就得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你们伍宝还年轻漂亮,还有大把时间把自己捯饬成大美妞,我呢,天天跟这俩冤家吃苦受累,一不留神就成了豆腐渣了,再不对自己好点,梁山就该惦记外面的野花野草喽!”
文老太实在听不下去,这房早先是梁天佑的,拆改重建之后被他们霸占了去,梁天佑一手拉拔大了梁蔻蔻,眼瞅着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榨了,就把自己个儿亲爹踢给了余芳,梁天佑虽在余芳家住了这几年,但梁家每个月的水、电、燃气、卫生费还是从梁老汉的退休工资卡上划出去的,见过啃老的,没见过啃得这么心安理得、狼心狗肺的!
文根英话锋一转,一语双关:“她舅妈,你家这条件比我们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乐乐他太爷爷如果回来住这里,肯定比住我们家要舒服得多,人上了年纪,是该享几天清福了。”
文根英这话如同往潘爱莲嘴里扔了个冰块,她膨胀的神智立刻从刚才的得意洋洋一通显摆降温到初级戒备状态。
潘爱莲水来土挡:“乐乐奶奶,甭说您这么想,我早就跟老爷子提过n次了,老爷子对乐乐是疼到心尖儿上了,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就是有心把老爷子给绑架回来,我这从头到脚一身的病,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真没照顾他的能力,让老爷子给我端药送水的,我还怕折寿呢!”
文根英见招拆招:“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余芳和伍宝加起来也抵不上你半拉!你只要有这心,我回去就劝乐乐他太爷爷,劝他回来长住不可能,住个仨月半年的还是能说动他的!”
潘爱莲一听有点急眼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老太太不是来串门不是来挑理,是来卸包袱的啊!必须二级戒备状态!
潘爱莲拿梁山当挡箭牌:“您是不知道,梁山那脾气,跟他爸从来就处不到一块,俩人没说几句话就急眼,回头再把老爷子气得血压升高、脑梗什么的就罪过大了。要说也不怪梁山,他生意一直没起色,不是被供货商坑,就是朋友借了钱不还,朋友来借钱的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等上门要债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实在追得紧,他那帮狐朋狗友就拿冰箱、电视、家具、包包啊什么的填这坑,你说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跟他过这种闹心日子,梁山好面子,出门我们还得打肿脸充胖子,进门就是天天苦瓜拌黄连,也就是今天您来了,我不要这张脸了,跟您倒倒苦水,不然天天这么憋屈着,我早该进精神病院了!”
潘爱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文根英就一句话等着她:“孩子,你家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我真得劝乐乐他太爷爷赶紧回来帮衬帮衬你们,怎么说他每个月退休工资还有几千块,他还能找找当年共过事的老领导老部下的儿女们,听说这些孩子现在当领导的也不少,总会给他点面子,你们这难关没准儿很快就过去了!”
卧室里的梁山冲出屋来,眼瞅着老太太不好糊弄,潘爱莲不是老太太对手,他必须出招了,今天要不把老太太这点心思就地摁灭,这事没完没了,往后不知道演变成什么样呢!
梁山冲潘爱莲一挥手,潘爱莲使出最后一招,笑脸送客。潘爱莲说自己差点忘了下午要去医院复诊,还要去一债主家催债,就不留老太太闲坐了,下次她专门备桌宴席请老太太上门好好聊。
文老太当然本着既来之则解决事情之的主意,她不想白来一趟:“她舅舅,她舅妈,我今天来都来了,就不想白跑一趟,我把心里话掏出来搁这儿,乐乐他太爷爷是你们的亲爹,你们的家境挺好,两口子身体也硬朗,我实在想不出你们有什么理由不赡养父母!”
潘爱莲脸长了,梁山说话硬了:“老太太,我敬您是余芳婆婆,说话给您留几分面子!你要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自己家的事,你一个外人管得着么?你有这闲工夫回去调教调教你那窝囊废儿子和争强好胜的儿媳妇,把你那豆芽菜小孙子喂成小老虎比什么不强啊?跑我们家撒野,你吃撑了吧!”
文老太一看,翻脸就翻脸,反正有理走遍天下:“这要在我们老家,这事传出去老丢人了,人人都得往你们脸上啐唾沫星子!我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来劝你们几句的,人在做天在看,小心遭天谴!”
潘爱莲怒了:“老太太,你这不是路过串门的,你这是来撕逼杀伐的!”梁山:“你跟她还费什么话,咱们庙小,留不下她这尊大神,送客!”
梁家夫妇不想跟文根英掰扯那么多,潘爱莲半推半搡把文根英推出家门,梁山拎起老太太带来的一袋子水果直接撩在门外,电梯门开,伍家平赶到,赶紧上前扶住被推搡得站立不稳的老妈,扫了一眼满地打滚的苹果,准确捕捉到梁山和潘爱莲脸上的盛怒。
文根英此时此刻看见儿子的心情,就跟伍家平十二岁与同学暑假偷偷跑去水库游泳差点溺水,回家扑进妈妈怀抱里的心情一样一样的。文根英带点哭腔问:“儿啊,你怎么来了?”
伍家平一扬手里的盒子:“余芳买了蔻蔻要的‘胖子乐’瘦身茶,让我给送过来,妈,你怎么在这儿?”潘爱莲抢答:“这还用问,你妈是美其名曰过来串门的,实则来打探敌情,找机会把你姥爷塞给我们,你妈是来‘退货’的!”梁山数落伍家平:“家平啊,你别光顾着上班挣钱,得空带你妈上医院查查,她八成脑子有点毛病!一老太太不在家好好呆着,跑我们家捣乱!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若是亲人来了有美酒,若是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那啥哈!”
老绵羊才有硬犄角,怂人总有一根硬筋。伍家平因为母亲孩子般的委屈,做错事般的无助,以及苍苍老迈不及应对眼前状况的无措,都像一记记高压电,瞬间击穿伍家平的心理防线,让他压抑经年对这夫妇俩的讨厌和愤懑在这一刻喷薄而发!
伍家平老鹰护小鸡般护住老妈,怒视梁山夫妇:“舅舅,舅妈,我妈一个老太太,过门是客,你们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也不能两口子一起往外哄人,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不是?我妈如果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地方,你们大可以担待几分,回头从余芳和我头上找补回来,我们绝不说半个不字!”
潘爱莲没理犟三分:“家平,问问你妈今天都干什么来了,来我们家踅摸一圈,问这个问那个,其实是来探我们家底来了,横鼻子竖眉毛地非要把余芳她姥爷塞给我们,哦,就你们伍家人算盘珠子打得精,老爷子帮你们垫了首付、带大了孙子、操持完了家务,等你妈来接印上任了,就把榨干了的老爷子踢皮球一样踢给我们了,这还有天理良心么?!”
文根英越说越着急,越说越语无伦次:“家平,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们家庭条件不是一般的好,我心疼你,这心里总有点堵得慌,我就是不明白他们日子过得好好为什么多嫌乐乐他太爷爷一个!”
伍家平安抚过母亲,反击梁山夫妇:“舅妈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当初我跟余芳刚度完蜜月,你们就借口一大堆的把姥爷推给我们了,我跟余芳对二位有说过半句硬话、拉下一回脸色么?这几年姥爷对我们的照顾,我们时刻不敢忘的记在心上,今天我妈来这儿并没谁指使她,说到天上,也就是一个老太太糊涂了一回而已。你们连一个糊涂老太太都担待不了,请问我跟余芳担待了你们全家多少回?这么多年来,你们回回空手上我们家,白吃白喝、嘴酸脸硬、话里有话都成家常便饭了,余芳每次都要叮嘱我见了舅舅要赶紧让烟,你们家有什么杂活我一定要冲锋上前,对舅妈的甩脸色说风凉话一定要装近视、耳聋,没话说就照死里夸你们家蔻蔻,夸得天花板都掉下来也不要紧……”
左领右舍、走过路过的人越聚越多,伍家平的嗓门也越来越洪亮。
“余芳每次登你们家门都会买东西买到两手拎不动,进门就跟免费保姆似的抢活干,蔻蔻生日最厚最大的红包一定是我们给的,逢年过节礼品和礼金一个都不能少!余芳她人不在舅舅、舅妈屋檐下,依然要低头如此,不为别的,就为了姥爷的日子能过得顺溜舒心一点,能少看一点儿子儿媳的脸色和风凉话,仅此而已!当然,我们全家照顾姥爷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姥爷就没有余芳,姥爷养了她的小,我们就得养姥爷的老,天经地义!”
围观人群响起掌声。文根英觉得腰杆硬挺许多,她完全没料到平常有点窝囊的儿子关键时刻能好钢使到刀刃上,句句出彩;文根英觉得脸上有点辣辣的,自己今天平心而论做的事是有点欠火候。
梁山和潘爱莲此时此刻有点接不上词儿对不上火的尴尬,英雄胜在见好就收,市井赖在没利就撤,潘爱莲拨拉开围观人群,拉着老公以着急办事为由,仓皇离去。文根英倒在儿子胸前:“家平啊,妈老了,妈错了。”家平搂着老妈肩头:“妈,没事,都过去了,咱们回家。”
在这个有着瑰丽火烧云的傍晚,在这个行人匆匆的街头,伍家平搀扶着老妈,慢慢踯躅前行。文根英不想急着回家,她还没整理好愧疚的心情去面对梁天佑。伍家平理解老妈,俩人去了一个能做出老家手擀面味道的面馆,一人一碗面,外加一瓶啤酒,母子俩对饮一杯,说了好多这么些年想说却总没机会说的话,母亲抚摸着儿子的手,第一次惊觉儿子比自己的手掌大好多厚好多,第一次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不但能成家立业,还能保护家人!
伍家平母子俩回到小区,出了电梯,还没到家门前,就听到从家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贯占尽上风和便宜的梁山夫妇怎肯这次就白白丢人现眼,夫妻二人一合计,你们伍家人能跑到我们家胡闹,我们梁家人怎么就不能上你们伍家评评理?你们不让我们日子好过,我们也不能让你们舒坦喽!梁山和潘爱莲直奔伍家,一进门就把一肚子邪火发到了梁老汉头上,余芳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加油添醋”后的来龙去脉,她对婆婆此举有意见,但她更看不下去舅舅和舅妈的行事,以一敌二与他们据理力争。
伍家平赶紧开门,客厅里,梁山脸红脖子粗的斥责老爸护短、偏心、老糊涂、从没当好过一家之长!潘爱莲掐着水桶腰尖着嗓门指责余芳从没把她这个舅妈放在眼里,一贯两面三刀行事,文老太今天这么干都是受她指示!伍家平一看这阵势,赶紧上前挡在姥爷身前,与梁山唇枪舌剑。文老太看到因她而起让两个家庭陷入敌对的的这场混战,又急又悔。潘爱莲吵着吵着急了,伸手推了余芳一把,一直躲在角落里犹如惊弓之鸟的乐乐一看不乐意了,妈妈可是这世上最美丽最疼爱他的仙女啊,谁都不许打妈妈!乐乐拎起一把玩具冲锋枪冲过来朝潘爱莲开火:“不准打我妈妈!打我妈妈的人是坏蛋!打死你!打死你!”梁山急了,上前夺过乐乐的玩具枪高高举起重重摔地上:“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一边玩去!”心爱的妈妈被打,心爱的玩具被摔,乐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文根英赶紧抱起孙子百般哄劝,余芳心疼儿子,对潘爱莲言语间再不留一分情面,伍家平眼里喷火,冲上去要与梁山火力全开。
置身这场混乱局面一隅的梁天佑抄起桌上杯子狠狠一摔,用尽全力咆哮:“滚!你们都给我滚!”所有人被骇住,惊恐注视着眼前这头老迈盛怒的雄狮。梁天佑做人、为官、处理家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以事达人,梁山夫妇和余芳只见他发过几次脾气,一次是梁山当年自作主张辞职下海,卖走私水货被抓,梁天佑动用人脉关系把他捞出来的当晚,雄狮爆发过一次;一次是长女、女婿也就是余芳的父母车祸双双过世,梁天佑处理他们的后事,恨苍天不睁眼撇下余孤小芳,向天怒吼过一次;一次是老伴儿重病在床,梁天佑冲自己发过一顿脾气,怨自己没能力救治老伴儿,眼睁睁看着她备受病痛折磨。这一次,是第四次。
梁山夫妇默默离开,余芳拉着伍家平,文根英抱着乐乐也先后离开。这个家只剩下梁天佑,他呆立半晌后哆哆嗦嗦起身,艰难挪动步子,地板上殷湿一片,老人盛怒、伤心之下小便失禁了!他既为孩子们的贪婪、自私而愤怒,也为自己的老迈触目惊心!
经此一役,伍家与梁家基本处于不相往来的状态。文老太在余芳面前自知理亏,几次示好,想解释一下,均被余芳不冷不热地给挡开了。文老太转而向梁天佑道歉,她还没张嘴,他就洞悉一切的挥挥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咱们都是为了孩子。”
为了保全自尊心,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这个家的累赘,梁天佑暗地里自我调整,比如大小事都记小本子上,小便失禁的衣物悄悄清洗处理,每天让乐乐教他唱儿歌保持记忆力,吃药比吃饭都及时,去小区广场上练健身器材。即便如此,他还是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偶尔系错扣子,偶尔把饭烧糊,偶尔想不起钱包搁哪儿了。余芳和伍家平因忙于工作、孩子等事物未能觉察,倒是文根英留了意,同情心渐起,觉得梁天佑的今天有可能就是她的明天,俩人针尖对麦芒的戾气不知不觉减了一大半。
一个月后。
一个细雨蒙蒙天,梁天佑从早市买回几条非常新鲜的草鱼。把鱼放到水槽里时,他突然想起孙女蔻蔻最喜欢吃草鱼汆的鱼丸汤,小时候有次想吃没给做,小丫头哭得眼睛肿了两三天。想到这儿,梁天佑拎起两条腮红个头大的草鱼,直奔儿子家。
梁天佑虽然离开自己家多年,但他像藏宝贝一样留着家门钥匙,这个时间点儿,家里应该没人。上次两家吵架之后,互不来往,梁天佑想着他作为老人应该找机会缓和一下彼此关系,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也就这么两家人了。
梁天佑开门进屋,把鱼放厨房水槽里,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蔻蔻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他侧耳仔细听了听,不对,是进来野猫了?难道是小偷?梁天佑提起屋角拖把,深吸一口气破门而入,一个陌生男子背对着他,陌生男子俯身在掐躺椅上蔻蔻的脖子!梁天佑举起拖把砸过去,男子“哎呦”一声惨叫,捂着后脑勺回头又惊又怒,是个年轻男孩。躺椅上的梁蔻蔻头发有点乱,衣衫有点乱,脸上绯红一片,敢情男子不是在掐她脖子而是在接吻!梁天佑冲男孩顿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儿?你来这里蔻蔻爸妈知道么?”男孩愈加惊慌无措,结结巴巴答不上话,一跺脚,跑了。梁蔻蔻推了爷爷一把:“爷爷!你干什么啊!”说着追了出去。梁天佑心疼孙女没穿外套没打伞,他抄起孙女一件外套、拿了把伞也追出门去。
起先,梁天佑还能看到孙女的红毛衣在眼前晃动,追着追着,红毛衣就消失了。再追一会儿,眼前出现好几件大红的、玫红的、橙红的毛衣,梁天佑奔着一件“红毛衣”穷追上去,一把抓住“红毛衣”的胳膊:“蔻蔻,跟爷爷回家。”“红毛衣”一回头:“你谁啊?有病吧?”不是蔻蔻。梁天佑四下张望,朝着另一个“红毛衣”追去……
一连几个“红毛衣”都不是孙女蔻蔻,梁天佑实在跑不动了,他两手撑在膝盖上一阵喘粗气,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儿。一抬头,眼前是一条极其陌生的路,陌生到这路上的行人、栅栏、路灯、树木都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到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