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宝是被苏起景丽叫起来守夜的,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鼻子还塞住了。这一觉睡得好痛苦,隐约记得后来又进入了那个梦境的续篇,被王继豹撕下来的半截小狗竟然活了,变成一个小女孩,叫他爹爹。荒唐之极。
天已经大亮,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很吵。困顿不已的苏起景丽重新睡去。张家宝打开车门下车,想呼吸早晨清冷的空气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的身体很疲乏,便倚着门板站着。暖煦的夏日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虫鸟谐鸣像是悠扬的催眠曲,让他越来越困。他见四野平静,料想吃人怪应该都缩回窝里了,干脆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日上枝头,王继虎睡足了,第一个醒来。坐起伸了个懒腰,发现张家宝不见了。下车查看,见张家宝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一探之下,鼻息平稳均匀,只是睡着了。
“小宝!小宝!”王继虎重重地摇张家宝。
“嗯,嗯。”张家宝闭着眼睛哼哼两声,坐起来之后半睁刺痛的眼,有些懵地问:“怎么了虎哥?”
“为什么在这里睡觉?”王继虎压住心里的怒意问道。
“呃……”张家宝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干摸着后脑勺。他自然看得出来王继虎的脸色很不好,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王继虎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眼睛瞪得可怕。
听到动静,车上的王继豹和苏起景丽也下来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大声训斥张家宝,何况伙伴们还在旁边看着。是以张家宝虽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心里也有一股火气,当下脸侧一边,缄口不语。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王继虎指着车子,手有些发抖,“我们已经很照顾你了,让你最后守夜,安稳地睡个囫囵觉。而你呢?就是这么守夜的?”
“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昨晚黑风怎么死的,不记得了吗?啊?守夜守的是你自己和我们所有人的命!这个道理你懂—不—懂?”这句话说到最后是一字一顿,王继虎十分痛心,手背用力地拍打另一只手的掌面。
他义正辞严,唾沫横飞,越说越激动,“性命攸关的事也可以当儿戏的吗?你抱着一丝侥幸,不见得吃人怪会有一丁点人性!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贪睡,我们所有人陪着你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张家宝被说得又难过,又难堪,心里愧疚,但更多的是委屈。眼中噙泪,模糊了视线。
“呵,还哭起来了?你肯定有你的借口,但要是实在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跟我说?找人顶替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吗?你就这么没心没肺啊?还是有什么别的苦衷?来来,你说我听,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王继虎还在那不依不饶。
王继豹从来没见二哥发这么大的火,此时也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该说的说了,该骂的也骂了,差不多就行,别到最后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于是上前拍拍王继虎的肩膀,劝解道:“好了,二哥,消消气。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么。你也知道小宝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别再说他了。”
此时苏起景丽也上前拉起了张家宝。虽说两边都是救命恩人,但其实他们心底更倾向于在危难时用命守护他们的那个。
景丽一边用衣袖给张家宝擦拭眼泪,一边说:“我和苏起是两个人,安排守夜的时候把我们俩分开算吧,让你们多睡会。”
这句话有点赌气的意味,气王继虎把张家宝指责得太过了。守夜要站起来时时警惕四周情况,若给连体兄妹安排两次守夜,他们的睡眠时间就很少了,对他们来说很不公。
王继虎只当景丽说的是气话,重重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张家宝悄悄拉了下景丽的衣襟,抹干净眼泪鼻涕后,态度诚恳地道歉:“刚刚是我对不起大家。虎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呀,还是年纪太小。”王继虎丢下最后一句话,率先上了车。
一干人等连早饭也没吃,将战车推上了官道。一路上车内气氛都是沉闷的,没人说一句话。以往张家宝要么是东张西望地看车外的风景,要么是拿腔作调地唱软糯糯的南方曲子,唱一段啃一口杏子,时不时冒出的憨傻举动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张家宝一本正经地抓住角板握柄,目不斜视,仿佛推车是一件需要很高专注力的事似的。其实先前的难过早已烟消云散,他此时只觉得肚子饿得难受,又不敢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王继虎,只见他脸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宝,早上我不该那样子说你。对不起。”中午的时候,王继虎终于说话了。
张家宝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道歉,不禁鼻子一酸,有点想哭了。这次却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虎哥,你没有说错。‘责任’二字你把我教懂了,我很感激你。”张家宝说着,微微将头撇向一边,免得让王继虎看到自己的眼睛又有泪光了。
“唉,生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乱世,我们每个人能活几天,都还是个未知数。是我没看破,迷妄了。”王继虎落寞地说,忽然眼中神光一亮,“不如我们结义吧?这乌烟瘴气的天地,不知还有几个未亡人,我们能相遇就是命中注定,能同舟共济更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好。”王继豹第一个应和。其他人也欣然同意。
于是寻到一块空地,众人皆下车。摆开荤素食品,给每人盛了一碗酒,按年龄次序面席向日而跪。
“我们不学歃血盟誓那套,路途凶险,留一分元气便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便以天地为证,以日父为媒,结为手足家人。”
“我英州碧落山猎户王继虎。”
“我英州碧落山王继豹。”
“我苏起。”
“我景丽。”
“我青平州张家宝。”
“无论种族姓氏,愿从今日起结为真正的兄弟姐妹,虽无血缘,胜于至亲。”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活着同走一条道,身死亦于黄泉照!”
王继虎领头表誓,说一句,其他人跟着大声念诵一遍。三磕头,豪饮酒,相视一笑。
随着这个简单仪式的完成,众人心中芥蒂尽去,还生出一种奇妙的默契。就席吃饭,继续上路。
丘陵地带,路途崎岖,经过好几座破败的山中村落,不见尸骨。
走了差不多两日,官道上开始铺了青石板。王继虎心知,雁陵府到了。城墙塌,门楼落,一地残砖烂瓦,像是半跪巨人的零碎尸身。
战车经过城门前的壕桥时,一只沉睡在墙体旮旯处的吃人怪被惊醒,转动它僵硬的脖子,用死神般的灰眼凝视那辆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