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一团白光从张家宝眉心射出,遁入魔物脑袋。它的牙齿差点挨到张家宝颈部皮肤了,却未能再进半毫。
余满等人如雕塑般立定,不敢轻举妄动。刚才的一幕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为何这张魔口硬生生停了下来。
只见它合起嘴巴往后退去,歪头看了张家宝一会,灰色的眼睛似乎有了些神采。余满和苏起景丽连忙上前,警惕地盯着魔物,将张家宝护在身后。
黄韵清已是呆若木鸡,这都能平安无事?真是祸害遗千年!
扶摇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惊奇,这小子难道有什么驱魔的秘法不成?此时他已在半空中用剑气扫开外围的十几头魔物,一个倒挂鹰击俯冲下来,准备先替这群少年解决掉眼前大患。
“不要!”张家宝急忙喊一声。
一个漂亮的燕转平波动作,剑尖堪堪避过魔物的身躯,扶摇子落下来问:“为什么?”
“我感觉它要帮咱们。”
话音一落,田野上疾风乍起,似乎都往此处空间汇聚。阴冷中夹着隐隐的幽泣冥音,吹得人汗毛倒立。
“这风有古怪。”扶摇子皱眉。他自然不知道,游荡在战场上的亡者魂魄随着风召,悉数被吸进那头魔物的颅腔里。
十几头魔物一点没有攻击人群的意思,缓缓往那头怪异的同类靠拢。石堡群那儿也一样,魔物们仿佛受到无声召唤,皆投来目光,忽然都停止了进攻,齐齐往这边奔来。
“快退!”
扶摇子连忙领着少年们逃到最近的林子里,让他们爬到树上。他从来没见魔物有过这样的行为,它们当中像是诞生了王者,不知是好是坏?希望真如无来家小子所言,是良非凶,否则有组织有指挥的魔物就更难对付了。
此时此刻恰恰天亮了,第一缕曙光贯穿万里之遥的地平线瞬息而至,大地铺开一层淡淡的金色。
田野上的魔物密密麻麻聚在一起,被围在中央那只仰头而立,对着红红日弧发出苍狼啸月般的阵阵高吟。数百魔物竟同时匍匐卧地,低声呜咽。
“这是……朝拜?”饶是扶摇子见多识广,此情此景也让他震惊。他曾见过的一些大妖也未必有如此风采。
魔潮簇拥着它们的君王开始移动,舍了石堡群,往远处去了。天大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众人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扶摇子深深看了张家宝一眼,“是谁让你们过来的?”张家宝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下。
“你们都是功臣。”扶摇子说,“不知魔物会不会变卦,须尽快撤离。”
回到石堡群,幸存者们都聚集在梅花阵中央空地上,那八名白人也在内。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眼睛紧紧盯住扶摇子,他们遍体污秽,他们神情憔悴,他们用残损的兵器支撑摇摇欲坠的躯体,他们脚下踏着尸山血海。他们想活。
扶摇子环目四顾,有些激动地宣布:“我们……可以回家了!”
家?一种在脑海中埋葬了很久的记忆。但经此一难,所有人都意识到,方城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的家。当真没听错?可以回家了!
如死刑犯听到了特赦宣告般,他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继而有人大哭,有人狂笑,有人傻了般无动于衷,有人跪地磕头。
张家宝小队里的少年们纷纷在人群里找到各自的化真境长辈,扑进他们怀里痛哭。黄韵清却没有,她本来有一个小姨是化真境,就是紫霓真人,现在变成魔物了。
当初她愿意加入张家宝的小队,一方面是看中了景丽那把剑,一方面是想看看间接害了小姨的人是个什么货色。不过她和紫霓几乎没任何感情,因此对张家宝谈不上什么仇恨。只是觉得这矮小子虽然有点本事,但嘴巴太臭,性格也讨人厌。
望着那八名白人劫后余生的喜色,扶摇子冷笑一声,“把他们抓起来,押回方城,听候发落!”当即有修士上前将他们拿住。
“宗主大人,这是何故?”雨果惊异道。
“害了我们一千多条人命,始作俑者就是你们,你说何故?”
“屎……坐勇者?”雨果想不起来汉语里有这个词。
他女友艾薇儿解释道:“就是对某件产生很严重后果的事负责的人。”
“哦!”雨果恍然大悟,“可是我们已经忏悔了,也赎罪了,我们还会实现帮贵宗走出英州的承诺 !”
“意思还要奉你们为座上宾?要不是因为那个承诺早就杀了你们以平民愤了,再多的功劳都抵消不了你们的罪过!拉下去!”
一群人不由分说将八名白人押进石堡,用绳子将他们五花大绑。处理完毕,扶摇子让清点人数,一数之下竟只剩三百零二人。其中十五名化真境有两名阵亡,寻龙境修士还剩四十一名,可谓损失惨重。
“受了咬伤的,自觉走出来。”扶摇子沉重地说。
如一盆冰水浇灭了逃出生天的喜悦,人群中一张张面孔瞬间凝固,气氛变得怪异。许多人低下头,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良久,一人掩面悲哭,缓缓走了出来。然后陆续有人出列,皆神色惨然。最后排起来共有二十七人,其中有五名寻龙境修士。
没有人注意到,青霄偷偷解开缠在左臂的衣服看了一眼,又迅速绑紧。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手臂上有四个黑点。
先前在掩护众人撤退时,他用左臂挡了魔物一口。当时有些隐痛,由于战况激烈并未过多关注,后来就忘了这茬。现在一查看,不得了,魔齿咬到肉了,此时就算将手臂砍掉估计也来不及。
青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终究没走到二十七人那里。
“吃完早饭,上路吧。”扶摇子叹道,“你们的名永远留在方城,但从此不得再踏进一步。”
二十七人哭声更悲,他们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野兽尚且有感情,而魔物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有人曾剖开过它们的脑袋,里面是黑色的。成魔?不如死掉算了!但谁又有自绝的勇气?一番浴血奋战,保住了肉身,堕落了灵魂,命也!
张家宝不禁眼眶湿润,他想起了王家兄弟。这些人都是好汉中的好汉,自觉比起他们来差远了。
扶摇子让真人们安排接下来的事务,自飞回方城报平安去了。人们忙碌起来,有人清理战场,就近找一块地方安葬同胞的遗体,给他们立碑。有人做饭,有人往车上码粮。
那二十七人也参与其中,在意识尚存的最后时刻,与兄弟们共同劳作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他们谈笑如常,仿佛就是普通人在过普通的一天。张家宝真的很佩服他们。
饭很简单,粗米杂粮而已,但所有人都吃得很舒坦。能活着并有一口饱饭下肚,是何等的幸福!八名白人眼巴巴看着,洛禅作主给了他们每人半碗,但不让松绑,就用嘴拱着吃。
“你这是在侮辱一名贵族!”雨果怒道,坚决不吃。其他白人也是宁愿挨饿。
那二十七人吃着吃着都开始掉泪,但他们忍着不哭出声来,为了保持人生最后一幕的温馨祥和。他们细细品尝着每一粒米,咀嚼至糯烂、融化,甘甜出现,消失,再出现,化进喉咙里。这种感觉很美妙,让人平静。他们渐渐地心无所惧,唯一的遗憾,是从来没有仔细活过。
咀嚼的时候,他们感觉到牙床上有四颗凸起来的东西,有些不习惯。原来长着野兽般的尖齿是不适合吃米的。离别在即了。
饭吃完,扶摇子也回来了,归程的一切事物准备就绪。二十七人的瞳孔颜色很淡了,头发掉得很厉害,指头长出乌黑的勾爪。他们在意识混沌中逐一拥抱了很多人,然后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结成一排向着朝阳远去。
扶摇子并未派人去暗杀他们,心中惟有肃然敬意。
长长的车队往西南方向走上归途。有人唱了一嗓子,不一会所有人都吼了起来——
“艳阳高,嘿!戴草帽,嘿!”
“媳妇送饭准管饱,嘿!”
“滋个瓜再把土刨,嘿!”
“不学枪,嘿!不学刀,嘿!”
“只看师妹对我笑,嘿!”
“师父一声喝我跑,嘿!”
“不当官,嘿!不当贩,嘿!”
“就当山头抚剑仙,嘿!”
“一招风动十里田,嘿!”
“风猎猎,嘿!沙漫漫,嘿!”
“用我摇旗奔马郎,嘿!”
“壮士去兮不复返,嘿!”
听他们自发和起来的雄音,扶摇子忽然热泪盈眶。他改变主意了,不再为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将无量山的人带出英州。
八名白人走在队伍一节,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艾薇儿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雨果,用契美尼语说:“你们真的做错了,他们同样拥有不屈的灵魂,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正有这样的感觉,”雨果深深点头,“要尽快帮他们走出魔地,要不然就来不及参加今年的盛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