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我清楚地记得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我始终感觉到自己已是一个待决的死囚。在此之前,我没完没了地预先设想了整个过程,从整夜失眠后的拂晓,到拉住夏夕的手腕那一刻。死亡的地点,在场的人数,人们的表情,天空的颜色,云层的形状,当天的温度和湿度以及具体的时间,我反反复复地将它们整理排列存入脑海。一切只为了在那一瞬间让自己觉得死并不可怕。因为我已经在自己的想象中死过数百次了。
或许死本身并非那么可怕。引用莎士比亚的话——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不过在这一刻,我强烈地感到每一刻都将是最后一刻。
我们在这一天清晨醒来,我外面看到疗养院粉刷剥落的砖房,宽大而棱角分明。我去夏夕的病房,带去早餐,因为疗养院里禁止她喝咖啡,我把咖啡换成奶茶。将近中午,夏夕拉着穿越马路我向海边走去,蓝绿色的海水扑过来,满沙滩的高烧退了下来。我们坐在高架太阳伞下点了两瓶灌装可乐,我双肘拄在地面上,对准瓶口插进吸管,她说她已经感觉病情在恢复,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我也是,像是一种卸掉累赘的感觉,正如忙完了手上所有的活躺在自家的浴缸中。我一边说着一边尽可能地展开手臂吸收阳光。
当作休假嘛,平时很忙?
是啊,拜你所赐,才有现在这样的悠闲。她可能误解我的意思,我按照她的理解跟她继续开着玩笑。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我一直想问你的。她的话把我的思路闭到死路上,让我无言以对。
我把灵魂卖给了神,作为代价,神就告诉我你的消息了。
你胡说。
哪有,呵呵。
我轻轻闭目合眼,静静地享受人生中最后一天的每一秒时光。置身于夏日的海边,坐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也依然耀眼。涛声从三十米外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是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柔润的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雪白的沙子从她纤细的指间滑落。海浪轻轻腾起,下落,溅开。没有面孔的人们站立岸边遥看海湾,消磨他们漫长的人生。
夜晚,借破损的路灯和月光送她回去,我在副食品店里买了盒巧克力递给她,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巧克力放好留着偷偷地吃。她点点头,挽起我的胳膊。她一定不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黎明前出门离开时,大街正下着细雨。我已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石般寂静的楼群。我把睡着的夏夕独自留在病房中,我悄悄地撩起她的头发,露出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我该如何告诉她我将永久性地消失我思考了两分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和表达方式。我却不能够顺利表达出我的语言,我试着在口中嘟囔了几个语句,从中选出一句最简练的:我该回家了。
徒步往海中走去。途中在护拦上坐了一会儿,眼望在信号灯上啼叫的一只肥硕的乌鸦。凌晨四时的海岸看起来如此寒沧污秽,腐败与崩溃的阴翳触目皆是。城市之上是二零零二年六月灰蒙蒙的天空,平板式的云层一片没有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象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这片灰色的盖子下面,灰色将一切事物扭曲,撕裂,比黑暗更可怕。黎明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平稳的沙滩却使得我每走一步地面都要往下凹陷进去,这像是通往另一个新世界的阶梯,我的灵魂走在我的身后,发出刺耳可怕的尖叫,他像泡沫般在一点一滴地碎裂,风吹散他的身躯,无法再组合在一起。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世界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