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拉开,街上冷冷清清。在松陵镇的一处宅院里,却是灯火通明。仆人和护院们不断地将大包小箱从马车上搬下,除了骏马喷着热气不住的打着响鼻,和人们来来回回不停的脚步声,院子里竟没有其他的声音。显得有条不紊,整个过程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在雕花砌凤的门楼的门楣上,一面崭新的红色牌匾上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纪府。
在这所宅院的后院,一间厢房里也明着灯光,却见一个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相貌谈不上英俊,却也还算清秀,一双眸子在昏黄的灯光里竟是十分明亮。正赤着上身侧卧在床榻上,在他赤着的身上却惊人的爬满了许多若隐若现的疤痕,给他凭添一股说不清的粗旷气息。
正趁着灯光一只手捧着一本《岐南游侠见闻奇谈》看得入神,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砸舌不已,一副意游神往,无限憧憬的模样。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春儿睡下了吗?”
那少年急忙欲将手里的书藏在枕下,却不料翻身碰到了屁股,感觉一阵刺痛,他毕竟是性情刚毅之人,强忍住不肯出声。把书塞好,急忙应道:“没有。”
门一下,进来一个妇人,那妇人年过四旬,面容姣好,眼角虽有几丝细纹,岁月却赋予她成熟典雅的韵味。
她一进来就瞥到了枕下,本就婉约的性子却故意做出佯怒的样子,可不知为何看向这叫作“春儿”的少年又流露出痛惜无比的表情。
那少年见到这妇人,立刻嬉皮笑脸的道:“母亲,外公这次又给我带什么来了?”
原来这少年叫作纪春,来人正是他的母亲林氏。
听到这里,林氏立时慍怒:“整天就知道调皮,你父亲打得还是太轻!”
纪春顿时撒起欢来,猛得坐直身子,刚好把屁股坐得结结实实,痛得额头上青筋直跳,他忍不住“哎呦”一声继而恶狠狠的道:“那事不能赖我,纪洪轻浮明月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给他个教训,也是应该!”
林氏本欲再训斥他一番,见他痛苦,毕竟母子连心,没来由一阵心疼:“好了,不要乱动,好些了吗?这些天日夜赶路马车颠簸,我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快让我看看好点了吗?”
林氏手中不知何时现出两个瓷瓶,纪春一看立刻吓的脸色一变,脸上堆满讨好之色:“母亲,不用了,我感觉好多了,再过两日就可下床,已无大碍了。”怕林氏不答应,又故作豪迈之色:“孩儿好歹也是炼体四层,习武之人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林氏骂道:“就知道贫嘴,这是你外公从汐阳带来的“生肌散”和“祛疤膏”这东西可不好找。”说着一扬手上的两个瓷瓶。
林氏要给纪春抹药,纪春死活不依,林氏见拗不过他,突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红,忍不住啐了一口:“臭小子,跟我面前还装羞!”
纪春见林氏有罢手的意思,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林氏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得问道:“明月呢?那丫头去哪了?”
“她这些天忙坏了,我看她累极了让她歇着了。”
过了一会,林氏突然冒出来一句:“春儿,你不要怪你父亲,他是为你好,他也不易。”
纪春呆愣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纪春的父亲乃是纪家当代家主,纪家没落,纪春的祖父纪连城早已不在人世,老一辈只剩下纪连英一人,纪玉林一辈兄弟十人也只剩下六人。故老相传纪家祖上出过一位武力通玄的老祖,也有过赫赫之名。但近百年来日渐颓微,不复当年。
别处不知,但在岐南地域,民间尚武之风鼎盛,古有“贵族善骑射,豪门多习武,寒门惟苦读”一说因为岐南小小东域就数十国并存,国家之间常有战事,百姓流离失所,那些个皇室贵胄虽然谈不上个个能征惯战,但也多是精骑善射之辈。
而一些豪门望族的子弟大都从小习武,自幼便打熬气力,因为一个绝世高手可以将一个家族带向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步。无数血与泪的教训总在紧紧地警示着岐南地域的家族,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确保自己家族不被这滚滚乱世所淹没。
想到自己的父亲,整日眉头紧锁,四旬便已鬓生华发,纪春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问外有人咳嗽了一声,纪春一惊,人影一晃,屋内已是多出一人。那人双肩开阔,虎背熊腰,面色冷峻,眉眼之中英气流转,整个人不怒自威,正是纪玉林。
看到来人,林氏问道:“都收拾妥当了吗?”
他“嗯”了一声,突然看向虚坐床上的纪春,半晌突然冷冷的道:“整日里抱着个“游侠录”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学的一身的江湖气,对自己家的兄弟竟下得如此重手!”他继而“哼”的一声:“你可想明白了?”
纪春如遭锤击,胸口不住的翻涌,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之色,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林氏突然急了:“你打也打了,他也知错了,你还怎地没完?”
纪玉林气道:“都是你这妇人,对他百般袒护,才教他如此乖张!”
纪春再也忍不住,盯着纪玉林大声道:“我不明白!我有什么错?纪洪有错在先,屡教不改,我打断他一条腿算是便宜!”
纪玉林闻言大怒,一只手猛得扬起,床头的油灯的火蕊晃动不停,摇摇欲灭,一股强大的气流在纪玉林的掌心汇聚起来,对着纪春的头部就要击落。
坐在床头的林氏,突然扑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厉声大喊:“纪玉林,你要打死他,就得先打死我!”
纪玉林扬起的铁掌在空中顿住,他怒极反笑:“好啊!难怪他如此有持无恐,都是你干的好事!”
听到响声,隔壁屋里跑来十四五岁的丫头,一身白净素袍,长得清新脱俗,一双灵动的眼中却带着泪花。她来到纪玉林面前,猛的跪在地上泣声说道:“老爷你打死我吧!都是因为我,害得洪少爷断了一条腿,害得春少爷被打烂了屁股。”
看到脚下的丫头,半晌纪玉林喟然长叹:“罢了,罢了。”
十年前这丫头父母双亡无依无助,孤苦伶仃,流落街头,差点被人卖到青楼,纪玉林见她可怜,便将她买回纪家,看她跟纪春年纪相仿,跟纪春做个玩伴。
谁晓得年纪一大,这丫头出落的明艳秀丽,让家里老大家的纪洪给窥上,起初只是言语上轻浮,后来开始动手动脚,再后来趁机将她堵在柴房,欲要行那霸王硬上弓的苟且之事,她自是不甘被辱,大声呼救。闻讯而至的纪春及时赶到,纪春与她关系最是要好,纪春大怒,将纪洪一条腿打断。
林氏急忙起身欲要拉她起来,明月道:“还请老爷夫人饶了春少爷!”
纪玉林长叹一声:“造孽啊造孽!”却不知他在说谁造孽,忽然他对纪春道:“再给我想,想不明白不准离开房间半步!”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林氏急忙把明月拉起来,嘴里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纪春冲着明月一笑,非常熟练的偷偷竖起大指,表示谢她救命之恩。
明月脸上一红,守着林氏在,不敢拆穿。林氏扶起明月越看越是喜欢,回头看看坐在床上的纪春,嘴角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月看到林氏嘴角的笑容,脸上的红晕越深,头埋在胸前,不敢抬起。
林氏打量了一会道:“天不早了,都早点歇着吧,春儿这几天不可贪玩,好好待在屋里,别触了你爹的霉头!”
林氏出去了,屋里就剩下纪春明月两人,沉默了许久,明月突然抬起头,紧盯着纪春的眼睛:“少爷,谢谢你!”
纪春不解地道:“谢什么?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肯定不会让你受欺负。”
明月双眼泛红,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流转着无限的柔情。
明月走后,纪春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屁股上不时传来刺痛,不禁苦笑。但他毕竟是洒脱之人,又翻出枕下的《岐南游侠见闻奇谈》入了神,过了许久才进入梦乡,在梦里他变成了游侠,游历人间,快意恩仇做着逍遥快活的自己。他不知道,在前院的一间正房里还明着灯光。
......
纪玉林站在窗前,盯着满天星辰不住的出神,一会嘴角含笑,一会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有些哀怨的说:“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吧!老大家的纪洪越来越不像话,别说纪春,我都想把他的腿给打断!要是换作二十年前的你,估计会直接把他打死吧?”
听了这话,纪玉林忍不住笑了,笑骂道:“一派胡言!”转而问道:“平儿睡下了吗?”
闻言林氏感觉一阵头痛:“今天跟着灵儿在镇上玩疯了,折腾到现在累极了,刚刚才睡着。”
最后林氏忍不住问道:“这都多少回了?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纪玉林捏了捏眉头,仿有无限疲惫,但他很快振作起来,轻轻的道:“妇道人家懂什么?汐阳那边发现了那些人的痕迹,小心一点总没坏事。”
林氏一听“那些人”面色一变,不敢再说。
然后纪玉林不再说话,盯着窗外,目光悠悠不知思绪飘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