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未推了推黎墨示意他别挤自己,然后叼着根狗尾巴草趴在石头后面竖起耳朵仔细听不远处二人的谈话。
西光回照,黄昏余晖在莲池上反射着粼粼波光,即便是西临月,在夕阳下苍白的脸也映出半分红晕。
“自最后一别,已有六百多年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是那副长不大的模样。”
结香走到莲池边坐下,低头看着池水,若有所思的一笑。
“事实上,自你走后没多久,我就开始慢慢长大了。”
“那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结香回眸微愣,似是诧异如此小的一件事西临月竟然还记得,她垂眼淡淡的回道
“是啊,我找到他了。”
“那你可有依你当日所言,直接杀了他已绝后患?”
结香低头似乎在草地上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开始仔细的采了起来。
“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呢?”
西临月的眼眸一片静水无波,而后竟忽然莞尔笑开。
“你我相处时日虽不算久,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虽必然会对他起杀心,却一定是杀不了他的。”
结香将新采的小浆果放进嘴里,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味道不错,还是在赞同西临月的话。
“就像我当初断言你必然不会唤出这池子里的凶兽一样,既是劫,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就此躲过?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知道的越多便应该越对命数产生敬畏,显然,是我太缺少这方面的自知之明了,所以才落得现在的下场。”
“在遇上你之前的近千年里,无论人妖,对我从来都只有畏惧……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何没有杀你么?”
“明明活着,却好像死了……明明死了,却偏偏活着……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见你时说的第一句话,而当时你正准备一甩袖子把我从树上拽下去勒死。”
“当时你不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没有谁能杀的了我。”
西临月与结香并肩而坐,向河面微微俯身,好像透过池水向池底张望,几缕鬓发自肩后滑下,向水底蜿蜒而去。
“在遇上你之前,我一直都只是想着如何活下去,尽管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还算不算活着。现在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好,然而无论好坏,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也自当由我来承受,可若是让我像之前那样从未有过什么作为便就此认命,我是绝对不会就此甘心的。”
西临月的手在水面上虚空的描绘着自己的轮廓,在快触及水面时却似被火灼到了手指般突兀的缩了回来。
“那你现在可算甘心了?”
她总是一副清冷的神态,即便是笑着的时候暖意也鲜少漫进眼底,此时仍是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来。
“我想要知道,白倾安究竟去哪儿了。”
结香托着腮歪头看向西临月,眨了眨眼道
“他不是死了么,你倒下的时候应该亲眼看到了吧……那是你的记忆,如果不是你没离开,躲在暗处看着大哥的话,我在你的记忆中是看不到他倒下的。”
“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最起码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的好好的。他倒下的时候我确实并未离开,在他晕倒之后我把他放到了山谷洞口,大概三天他才渐渐转醒,那之后我才离开千寻山回了北祁国。”
“再然后的记忆,就在最后一节竹节里,对么?”
见西临月微微颔首,结香起身开始活动手腕脚踝,一边活动一边说道
“我向来以物换物,你我黎墨三人虽有旧,但我和黎墨想从你身上探得消息,也必然不会让你吃亏。”
“你要我跟你门出山?”
“这不是最主要的,因为稍后,你会主动要求跟我们出去的。”
溯未伸手戳了戳黎墨,示意他附耳过来,黎墨瞟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
“有什么事,说!”
“你可要瞧好了,小香一会儿要是打不过西临月,咱俩就立刻冲上去。你负责抓住她往死打,不用怜香惜玉,听到了没?”
“俩人说的好好的,怎么会打起来,消停看你的得了,偷窥还这么嚣张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你挨多少回打不长记性都,没看小香在活动筋骨呢么?这是大动作的前奏,你看你看,她现在开始抻胳膊抻腿了,现在这种情况,除了西临月不答应跟她出山她准备动手威胁,难道还是想热身游泳不成?”
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
溯未看着结香跳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又转头看了看冲她冷笑的黎墨,无声的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着“真是猜不透啊猜不透“,然后负气的捂着眼睛懒得再去看了。
西临月随着结香之后也下了水,大抵一柱香的时间,两人从水里先后上了岸。
溯未从指缝间偷偷瞄向西临月,从水里再出来,残阳镀在她脸上的红润竟也被洗的一干二净,整个人宛若凝霜结雪,本就苍白的脸色竟微微泛着青色。
“好,我随你出山。”
几重烟雨渡过青山,莲池之上竟袅袅的笼起雾气,西临月怀抱着白倾安的那柄七弦琴,低低的垂下头,以额轻抵着琴身,另一只手静止的抚在弦上。
“难过的话,便哭出来吧。”
说完,结香便沿着池边离开了,走时瞟了一眼溯未和黎墨藏身的石头,无奈的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俩看够了就赶紧离开。
“倾安,你说我究竟,是因为冷血才没有眼泪,还是太害怕,所以连哭都哭不出来?”
琴弦轻响,蔼蔼暮色晚霞中缭绕的烟雾恍惚间凝出一个模糊轮廓,溯未虽看不清,但却仍能依稀辨出那是白倾安的模样……他修长的手指自雪白的袖间伸出,轻柔的抚上琴弦,然后轻轻曲起手指,就那样在虚空中勾住了西临月的手。
溯未猜想,他应该是看不到西临月的,一如西临月看不到他一般……他陷在过往中无法自拔,没有思维,没有记忆,只是一步一步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夕阳没入山涧,在最后一抹阳光消逝之后,疾风呼啸而过,似困兽嘶吼着咆哮,在飞沙走石中溯未不得不闭上眼睛,待再睁开眼睛之时,西临月已然不见了。
“她不是被风给卷到池子里去了吧?”
黎墨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后,将溯未从地上也拉了起来,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一边说道
“卷到里面去也不是你操心的范围,她水性本就好得很,你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出谷之后你要怎么办。”
溯未一歪头,显然不明白黎墨话中的意思。
“什么怎么办?“
“出了千寻山,我便不能以实体出现了。而且我猜的不错的话,西临月应该会回北祁国,然而结香是断然不能进去的,那么到时候就只有你一人跟着她,你觉得你可以么?”
“我要是说我觉得不可以,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暂时没有。”
“那不就得了,总之我不都得是得硬着头皮必须行才是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结香为什么不能进北祁国?”
“她从没和你提过白倾夙么?”
“她倒是没提过,但是你不是总说么,我除了有个大哥外,还有个弟弟。”
“白倾夙和你乃是同父异母,自小并非在青丘长大,结香早前游历之时和他相识,其中曲折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总之后来白倾夙好好的一个青丘与涂山的后裔愣是被结香给塞进道观修仙去了,而恰巧这北祁国国君幼年之时流落在外,正好与白倾夙同出一门,是师兄弟。”
溯未听的一知半解,挠了挠头道
“哦,所以她是为什么不能进北祁国呢?”
“结香五百年前为了避过大劫,制造了自己已死的假象,现在从朝露城出来已经实属冒险,若是被熟识的人见到,势必有被认出来的风险,所以她绝对不能接触和白倾夙有关的任何人。”
虽然不明白结香为什么对自己这个弟弟避如蛇蝎,但依照自己的现在情况,再问下去也只能是一知半解,所以溯未尽管仍懵懂却也不想再继续多问,点了点头道
“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让结香先回朝露城,至于你,你最好也先回去……“
“我不回去。”
“你听我说,我是说最好……”
“最好最坏,我都不会先回去。”
溯未发现,她绝大一部分叹气,都是因为黎墨。因为,她对他油盐不进,一固执起来什么也不听是实在没什么办法。
“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不过你要是非得执意如此,那就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也看不见你,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溯未准备绕过石头下莲池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奈何黎墨比她动作更快一步,提前挡在她身前伸出胳膊拦住了她。
“有些事情你不必非要知道,回去吧,结香在等我们。”
溯未撇撇嘴,虽略微有点儿不情愿,却也没有太大犹豫的便掉头按原路返回了。好奇心这东西的诱惑力也是因人而异的,对有的人而言,它可以致命,但对溯未而言,最多也就只算是个兴趣。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叫“乘兴即来,败兴而归”,好奇心也是这样,说不定一开始你觉得它很神秘,到后来却发现它连个秘密都算不上,那就着实太扫兴了。
天上云淡星稀,溯未和黎墨两人一路无话,并不是说无话可说,而是风沙实在是太大,就刚才说那么几句话,到现在溯未都觉得自己这嘴里嘎吱嘎吱直响,跟嚼骨头渣子一样。
离的尚远之时就看到竹屋前篝火跳动,结香毫无形象的仰着头做向天呐喊状,而西临月则又开始旁若无人的弹起琴来。
“你在干什么呢你。”
溯未走到结香跟前挨着她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估计得过了一刻钟结香才悠然的对着天空说道
“吸取星月之精华,接受天地之灵气,我在吐纳啊。”
仰头眯眼细看,无月寡星,溯未摇着头喃喃自语道“猜不透啊猜不透”,然后一点一点的蹭到黎墨身边,小声说道
“结香怎么怪怪的?我坐她身边时她身上一阵阵往出冒寒气,不是中邪了吧?”
黎墨右手习惯性的在大拇指上打着转儿,用感叹的语气说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觉得,结香会中邪……”
结香一边深呼吸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我原打算今日将你身上的死气过到我身上,结果刚才到后山浸了下莲池里的水,多少染了些阴寒之气。不过也不打紧,现在清的差不多了,这次之后,大概能坚持一个月。西临月已经答应了虽我们出谷,所以出了山之后我们便前往北祁国,我只能送你至国都巨野城门前,再往后我不能跟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溯未听着西临月的琴声,只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哈欠连天的说道
“那你要乖乖回城等着我和黎墨,不要乱跑。”
一声轻笑,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甚清了,只觉得这一夜睡的极为安稳,醒来时也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