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临月其实并不喜欢清冷的颜色,更加不喜欢白色,那些单调的颜色只会衬的她的神色更为寡淡,也让她在北国飘雪之际心里感觉更加冷。
可是这日她虽披了件大红的斗篷,里面却仍是穿了一身白衣,站在浮云阁的天梯前遥遥望着天上聚散无常的云影,眉目间除了冷若寒霜外,还蕴着些许苍凉。
应该只是短短几日的光景,她瘦了很多,甚至看起来比在石牢里的时候更加消沉,原本圆润的脸已脱出些许棱角,颧骨上虽薄薄的施了胭脂一类的色彩,却一点儿也衬不出面若桃花的好气色,反而让她的脸看起来近乎病态的苍白。
溯未并不知道那日在石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西临月沉睡之后她的眼前除了刺眼的白光外,什么也看不到,而待到能模糊的视物之时,看到的也只是白倾安离去时的挺拔背影,除了步伐略带踉跄之外,毫无异状。
之后西临月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妖力源源不断的涌现外泄,她用唯一的清明强行压制,却效果不佳,巨大的妖力反冲击她的魂魄……而当她在这种来自于自身动荡的冲击下彻底清醒之时,石牢已经彻底坍塌了。
她瘫坐在一片废墟之上,入眼的除了满目疮痍外,只有厚厚的云层越压越低,轰隆的雷声在空旷的天地间随着汹涌的积云翻腾而来,闪电在天际闪烁不定,最后引来无数条细小的雷电,在天空中仿佛结成一张电网般悬在她的头上,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来将她化成灰烬。
北祁国这个季节打雷是极反常少见的,特别是这种可以吸引天地灵气凝聚的天雷......西临月散出的妖气太过于强横霸道,竟来引来了天罚!
她却对此恍若不闻、视而不见,只是曲起身子紧紧的抱着双腿,将脸埋进了臂弯中……在这个时候天雷即将降下,虽说再怎么躲闪都是多余的,但她如此放任的自暴自弃却令溯未不禁想到了一句话。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叫破罐子破摔……
天色暗的恍如黑夜,西临月坐在那儿很久,可天雷却仍旧没有落下,但也不是在继续凝结天地之气积蓄力量,而是在天上飘忽不定、闪烁不明,到后来竟有就此散去的架势!
在一道异常慑耳的雷声犀利而过余音未绝之时,闪电终于照亮天地,可电光却并非直直劈下奔向西临月,而是横于天际,似一条划过夜空的游龙咆哮而过。
雨水滂沱而至,北国这个季节的气温本就低到极致,即便是雨水在离了云层的那一刻也凝结成冰,等落到西临月身上的时候已然成了冰雹。
她在那之后再也没说过话,那场雷电好像把她的魂魄都击散了,她在此时才真正展现出一个行尸该有的样子,毫无生气,漫无目的……
“下雪了,你不喜欢冷,回去吧。”
西临月看着纷飞而至的细雪,喉头微动了下,仿佛无限疲惫的阖上了眼睛,说出了自从石牢中破牢而出后的第一句话。
“我总归是要习惯的……而且我发现,冷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衍叹了一口气,从高台上缓缓走了下去,还未等走出几步,身子又硬生生的顿住,犹豫了很久,终是没有回头。
“前几日来找你的人尚未离开北祁国,你若想见他现在出城外西去,那边有片潇湘竹林……快的话,你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他。”
西临月暗沉沉的眸中闪过一丝流光,喃喃的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真到了嘴边,她却又害怕听到想象中的答案。
“仙灵硬生生从身体中分离再融进你的体内,是我闻所未闻过的逆天改命之举……他的日子即便还有剩余,也并不会太多了。”
西临月身体的变化,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的了……她试想过各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把自己在白倾安心中的地位想的高一些。
她始终没有料到,他在说了不会管她之后,还会如此。
雪越下越大,越落越厚,紫竹林少有人烟在这个时候体现的很明显,周围竟然连半个脚印也没有。
西临月一路仓皇着脚步在皑皑积雪中几乎是趟出一条路来,如此慌张的模样,着实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溯未很奇怪她既然如此迫不及待,又为何非要像人一样走在路上,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选择,用法术飞的话岂不是很快么。
竹影微动,细雪飒飒,西临月离的很远就看到了绵绵紫影中的一抹留白……因为白倾安穿着于雪融色的纯白,距离远时尚不觉他有什么不妥,待到走进了才发现他身上已经积了不少了落雪,应是等了很久了。
西临月气息微乱,失了血色的唇渐渐抿出一个半弯不弯的弧度,缓步向白倾安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即使踏在雪上也并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动静倒像是叶子落在地上积蓄般带着轻柔的小心翼翼。
白倾安并没有回头,似是叹息般的说道
“你来了?”
西临月闭上眼拼命的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白倾安根本没回头,应是听不到,于是声音略带沙哑的说道
“我来了,你有没有等很久?”
“还好吧,其实我本没有想过你会来的。”
西临月第一次笑出了声音,然后拉长了音调说道
“是吗?既然不知道我会来,难道你是在等别的姑娘么?”
尽管溯未觉得西临月实在不适合说笑话,这个笑话简直冷透了……可是白倾安却还是很捧场,笑了笑之后喃喃的低语道
“这几天我每天都在想,想着你也许不会再来见我,可是却又控制不住的想要跑去见你……”
他声音听起来略带着些许颤抖,话还未说完便停住了,缓了许久才能继续平淡的说道
“剩下的日子与其夹在这种自相矛盾的苦恼中渡过,倒不如用来等待你。”
西临月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仰头侧眼望进他淡然的眸中,想要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于是只好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伸手替他拂去披风上的积雪,小声说道
“倾安,你会不会后悔?”
白倾安低下头看着她,微笑着反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是指让你以稍微正常一些的方式活下来么?”
她沉默的低下头,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她身上散发出的悲凉……对比起她来,白倾安倒是看起来豁达的多,自嘲的笑了笑道
“也许我以后是会后悔的吧,可现在已然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以后了,不是么?”
西临月猛地抬头看向白倾安,原本沉寂的眼睛一时间各种复杂的神色交替而过,踌躇了半天,却只轻轻的问道
“等了这么久,冷不冷?”
“之前体会不到你说的冷,现在倒是有感觉了,不过冷些也好,昏沉的时候不容易睡着。”
西临月负气般的瞪了白倾安一眼,忽然恶狠狠的把自己扑进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在此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白倾安被她撞得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子,微微俯身伸手回抱着她笑道
“你这是做什么,即便是想扑倒我,也不能在这里对不对?”
“这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如果你以后睡觉的时候冷的不舒服的话,我可以靠你近一些。”
“好,以后换你给我取暖。”
西临月紧紧搂着白倾安欣长的腰身,仿佛要把他嵌进身体里才甘心,下巴则抵在他的肩上,眼睛却是闭的死死的,声音略微颤抖着道
“倾安,我们回千寻山去吧。”
白倾安呼在她耳畔的气息微凉,疑惑的说道
“你不是说死都不肯跟我回去的么?”
她想了想,也找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于是把心一横干脆耍赖道
“可我就是想和你回去不行么?再说,我是说死都不回去,我现在,不是不会死了么?”
说完,把脸贴在他颈间轻轻的磨蹭着,然后软软的说道
“我现在就是想回去,和你一起。”
溯未从来就知道,不管是人是妖,都没有一个女的是不会撒娇耍赖的,段数低的就简单粗暴,一哭二闹三上吊。而西临月明显等级略高,虽是头一回,却把这话说的宛如情话一般,透着让人不忍拒绝的动听。
白倾安无奈的笑了笑,叹了口气道
“好,等我了结一件事之后,我们就回去。”
根据溯未听过的故事来推算出最有效的统计而言,一般说类似此类话的,极大可能都是回不去的,诸如什么“最后一次”,“等我回来”,“等我了结”,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等于故事尚未结束,就提前剧透给别人这是个大大的悲剧。
这日白倾安单独离开了很久,溯未想他大概是去了结他所说的的那件事了……但这毕竟是西临月的记忆,溯未是没有办法离开她的视线范围的,所以纵使知晓,却也没办法跟上去看个究竟。
只是溯未真的没有料到,这个故事竟然真的终结在了这一日……或者是冥冥之中早注定了就是今日,恰巧让白倾安得以了了心愿而已,又或者是因为了了心愿,所以他在撑了许久之后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事实究竟是哪一种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命运就是这样,有的时候看似好像巧合到宽容的地步,有的时候却又残忍到一刻也不愿意多等。
北国的冬天总是很长,并且伴随着足以缠绵许久的大雪,这夜也是亦然。
白倾安盘坐在地上看着漫天飘扬的飞雪,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雪夜天上竟能隐隐的看到月亮,就好像……西临月口中所说的,她出生的那夜一样。
他轻轻阖上眼,想着若能葬在这里,应该是件很好的事情。
荒寒的月色自竹叶缝隙间流转蜿蜒的倾泻而下,映在白倾安的斗篷上,似是栩栩如生的绣上去一般。西临月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见他闭着眼睛,以为他竟坐在雪中睡着了,于是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想叫他回屋去休息。
可是白倾安竟然就那么随着她的动作直直的倒在了她的怀里,她微微怔了怔,颤抖着手想去试他的鼻息……
白倾安眉头微蹙,拉着她的手腕轻笑道
“我只是累了,想要睡觉而已。”
西临月似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带着些埋怨说道
“这太冷了,回去睡,可好?”
白倾安摇了摇头,西临月却仍不肯善罢甘休,伸手去掐他的鼻子,于是他干脆把头埋进了西临月的腰间,闷声说道
“不许闹,我真的要睡了,这次可能会睡很久……所以即便是一时叫不醒我,你也不要害怕。”
天上飘过一朵流云,渐渐将皎皎月色掩去,西临月看着白倾安身上逐渐消散的光影,苍白的凝出一抹笑,缓缓的答道
“那你好好睡吧,我不会吵你的。”
一夜雪落,第二日终于雪停天霁,东方洒下一个多月以来第一缕阳光,此时西临月和白倾安二人身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落雪,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雕在一起的雪雕。
西临月微微俯下身吻在白倾安早已冷透的鬓间,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的很,有些细微的动作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她是在动,好像白倾安真的只是在她怀里睡着了,而她则害怕忽然惊醒他……
她从他的鬓发吻至额头,然后是鼻子,再然后是唇角,最后终于落在了眼睛上。
可是那些细密温暖的吻,却怎么也吻不醒他。
良久,将他紧紧揽入怀中,眼睛中除了苍凉雪色外全无半丝光亮,那些洋洋洒洒的暖光缓慢的消融着寒意,却始终都照不进她的眼睛。
“倾安,雪停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想和他回去,却发现根本回不去了,她想要好好的在一起,却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从始至终,溯未都未见西临月有半分伤心的神色,仿佛白倾安真的只是和往昔一样沉沉的睡去,只是她却不会再次迎来他醒的那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