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夜寒的不告而别,溯未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两个人本就是一面之缘,更何况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也并未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只是令溯未苦恼的是,黑子在夜寒离开后又开始一如既往的耍起了小性子,骑不让骑,牵也不让牵,就非得像昨天那样拖着溯未往前走……真正到了巨野城门口的时候,溯未看了看自己脚下那双底子都被磨没了的鞋子,穿着比不穿还寒碜呢。
和西临月约定的两日之期整整提前了一天,然则溯未却也实在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好和守门的士兵打听完紫竹林更为具体的方位后由马拖着她往城外以西走去。
时至盛夏,陌上花重,绿染桑柳,阳光透过堆积的云层倾泻而下,溯未抬眼看去,远处袅袅紫烟渐冉,浮光在紫竹叶间辗转流连,似是为之徐徐镀上一层闪光的金。
溯未想结香说的没错,这样的竹林衍生出的妖灵,必然是会极尽华贵妖冶的。
“姑娘,紫竹林可不是能随意乱入的地方,若是赶路的话,便麻烦从别处绕行吧。”
当溯未刚抬起脚即将踏入竹林之时,忽然传来一声男子的轻语,似是在耳畔响起,待回她过神仔细追寻声音来源,却又好像是盘旋于空中般空旷寥远。
“那边刚出去好几个砍竹子的我可看见了,他们这就不是随意乱入?”
“别人可以,你却不行。”
“不是,怎么就别人可以我就不行,我现在这么特殊么?马不听我的也就算了,我路过个林子还想吓唬我是怎么的?”
虽是口中这么说,但溯未还是收回了脚步,不远处从竹林里出来的人背着成堆的竹子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这姑娘脑子多半是有病,也不知对着空气在义愤填膺个什么劲儿。
男子声音空灵柔缓,以溯未的听力在和他说了如此多的话之后竟仍辨不出他所在的方向。
“那是因为……姑娘你本就不是人。”
溯未沿着最外围的紫竹向里面张望,可是除了缭绕的轻烟外,什么也没看到……难道是躲在林子里说话么?
“你别欺负我知识匮乏读书少好么,光是我知道的不是人的,进过这林子的就有俩了。”
“姑娘说的是哪两位?”
溯未仍是四处打量,想看看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可周围除了零星的人之外,只有西临月说的那棵柳树……枝条繁密交错,绿荫如盖,郁郁葱葱,寻常垂柳成树高六丈已是大限,可眼前这株则有八丈有余,丝绦垂下,宛若一副上好的翠玉珠帘,随风而动。
“你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你,着实不公平……不如你出来,我便告诉你。”
“其实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姑娘口中的那两位,她们确实进去过。”
“你看,她们俩也不是人,怎么就行呢?”
“她们来的时候,紫竹林的主人尚且还在,而此时我不过是个守林的罢了。”
“啊?原来你不是竹雨?”
男子应是反映了下,然后声音中带着笑意道
“我想,姑娘即使看不到我,也不难听出我是个男的吧。”
“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树木花草一类的,应该是不分性别的……那按你的说法,这林子的主人已经离开了?”
“是。”
“离开多长时间了?”
“离开多久?她究竟离开,多久了呢……”
男子似乎陷入了疑惑,良久,也未曾再说话。
“好吧,那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吧。”
“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便回来了。”
溯未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了一把落在地上的竹叶向竹林里丢去,结果叶子顺风折回来,刮了她一脸,她呸了两声将飞进嘴里的叶子吐了出去。
“得,你这说了又和没说一个样。”
然而提前到的人,却并不只是溯未一人,也幸好如此,不然以她的死心眼儿,宁可在定好的地方等着,也不会主动去找西临月的。
次日,东方破晓,天凉微雨。
西临月执着一把未绘花色的素白竹伞自岚岚雾雨中缓缓而来,身上仍是白衣白裙,似烟般让人看不真切的飘渺,清冷的神色没有一丝情绪,可偏偏带着睥睨苍生的傲气。
最让溯未奇怪的是,她身上那柄古琴竟然没有带在身上。
她走到溯未身前,轻挑着眼眤了她一眼,没有丝毫的言语便又重新踏进了那似乎散不开的浓雾中。仅仅是两三步,身形便渐渐模糊起来,溯未赶紧牵着马跟上她的脚步,可不管怎么加快足下的步伐,都始终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明明如闲庭散步一般的速度,可就算这样,溯未仍始终追不上那悠然的足起足落。
这一路无语走来着实令溯未感到有些尴尬,但奈何她实在不太适合没话找话,不过也幸好西临月始终走在她前面,所以她只管老老实实的跟在她身后即可。
此时溯未和西临月坐在巨野城中最大、也是最清闲的茶楼里,她一开始不明白西临月为何半路拐到这儿来,但看她眼神一直在高阁窗外的街上流转,心想大概是在寻找什么人。
都说起名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显然这茶楼的老板不是个多有学问的人……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满楼这名字虽听起来算的上雅致,但却着实不太吉利。
就好比说现在西临月和溯未所处的这座听风楼附属高阁,也是这整个巨野城最高的楼阁,坐在这里的窗户旁向下看,小半个城池皆可尽收眼底,名唤听雨。
刚才未上来之时就听说这楼阁五年之内被大雨浇塌过三次,屋顶破的那一阵子这阁楼别说是听雨,观雨都可以了。由于房顶都被风吹的七零八落,从街上走过时一看到它,直接可以联想到那些年久失修的颓圮篱墙。
直到现在,若是有胆到这听雨阁来喝茶的,除非心塞自虐或者直接寻死觅活,不然也都会带把雨伞以备不时之需。
就拿西临月来说吧,她现在这副高冷的样子,再加上还带把伞,就很符合这里的气质。
手中的茶杯轻薄瓷白,上面细细的绘着水墨山河,杯中茶色湛碧,西临月的影子映在杯中留下一抹白,宛若雪山映着绿水。
溯未盯着她看了许久,虽然不得不承认这么个谪仙般的美人儿坐在面前,实在很赏心悦目……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即便西临月能一直这么淡定,自己也要憋死了。
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两人怕是还要相处很久,而且还要合作,没默契也就算了,连交流都没有可就说不过去了。
“那个……你那柄琴不是一直带在身上呢,现在放在哪儿了?”
典型的没话找话,但是所有事不都得有个开端么……
“放在临时住的地方了。”
“临时住的地方?”
“虽然我住在哪里都可以,但是总要给琴找个可靠安全的置放之地。况且,不管是人还是妖怪,应该都没有谁喜欢幕天席地。”
“额,你说的甚对。”
按照道理来说,西临月现在也只有千余岁而已,溯未比她大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不说话的时候两人的气质也是极其相似的,然则面对她,溯未却觉得自己始终像个小姑娘。
思索半天无果,溯未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人若是不着调,多大岁数也都那个味儿了。
喝了半天的茶,原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更加显的一马平川了,溯未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你看,咱在这儿坐着也没什么事儿,要不吃点儿东西?”
西临月将手中的茶杯轻放至桌上,拿着伞起身道
“走吧。”
“去哪儿啊?”
“先回我住的地方一趟,然后我带你出来吃东西。”
“好嘞!”
溯未兴冲冲的跟在西临月身后,出了茶楼之后西临月径直向城西走去,一路走来除了及腰的野草之外,鲜有人烟,几乎快野出狐狸精了……倒真适合她和西临月。
看着眼前的山庄大门,溯未一时无语,缓了缓神,才幽幽的问道
“这地方真的安全么?“
“在北祁国,即便是皇宫,也不会比这祭司的府邸更加安全了。”
山庄三面环山,依山傍水,山门巍峨,单从外部来看已着实宏伟,再向前看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斑驳石阶,多高溯未说不清,只能说还没等爬看上去就已然让她累的不行了。
溯未松开马的缰绳让它自己去周围溜达溜达,然后看着西临月问道
“这祭司和国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
“不清楚,从来未曾接触过国师。不过住起来倒不用担心,这地方当初布置时连驱妖符都没贴过一个,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
溯未点头表示已然知晓,既然西临月之前已经进来过,之前即便是有那一类的东西,也早就被她破解了。
自己其实更担心的是,就算宅子再大,空出来给他们这一类的不速之客“借住”的房间再多,但只要有人,她们就难免不被发现,更何况这宅子还有特殊性。
根据结香每次讲的故事来看,猎妖除魔这类人大多均修炼道术,而道家人对妖气感觉异常敏锐,而能到皇家御用的程度,那最起码他得是这个国家最厉害的就对了。
溯未现在的妖力自保都困难,更加不能收放自如,说不定在刚踏入宅主人感知范围的时候就已然被发现了……不过西临月应该不能丢下去她自己走了……吧?
台阶最高处至府邸还有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之间用鹅卵石铺就的五彩石道一直延伸至宅院门口……月光下彻,石道两侧竹影摇曳,耳边除了风拂竹叶发出的簌簌声和阵阵虫鸣之外,再无一丝异象,仿佛偌大的山上,只有她和西临月两个。
待进入山庄之后,溯未她发现她其实是多虑了……
这宅邸之中,竟真的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参天的红枫古木落下一层厚厚的积叶外,就连屋子的青瓦上也已然漫上苔痕,看样子,这里俨然已经荒废许久了。
那柄西临月一直珍视到无以复加的古琴此刻就放在大树下的石桌上,一枚红叶落下,落于琴弦上,似是发出蜂鸣大小的轻响。
溯未已经对附在琴上白倾安的那缕执念见怪不怪了,他一直在重复自己之前的举止,在千寻山时,根据始终没什么变化的山内布局倒也并不难猜出他在做什么。可是这种猜测的方法出了山谷就并不好用了,当时在千寻山脚她拉马过河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天知道他腾空坐着侧目在看什么,地上除了一群浩浩汤汤搬家的蚂蚁之外可什么也没有。
但此时,她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分明看到白倾安原本虚无的一双眼眸,此刻竟然映出了西临月的身影,那随风飘扬的衣袂在他浓黑的瞳孔中宛若一朵白浪般翩然翻飞。
“西临月,我有一个问题在千寻山的时候就想问你了。”
冷风乍起,在静谧夜色中徐徐落下的半山红枫叶,恍若骤然惊起的翩跹蝶群……西临月在这样的静海中悠然回头与她对视,眼睫微扬,眸中反映着暗红的游丝。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到,可是我觉得既然我都能看到,你自然就没有理由看不到……”
绕了半天,见西临月仍冷淡着神色定睛看着她,于是溯未把心一横,指着古琴讷讷道
“就好比现在,我现在能看到我大哥他就立在琴边看着你,你……能看得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