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倾安去后山的频率愈发频繁起来,从之前的七天一次逐渐缩短天数,到现在甚至一天早晚要各去一次,而西临月为了消遣时间,有时也会弹弹琴看看书之类的……尽管她根本弹不出什么动静,白倾安仍是不厌其烦的教她指法。
不过也幸好,若是真的弹出声音,估计就是群魔乱舞的魔音……
西临月握了握手中的竹简,犹豫的片刻,终究还是将它展了开来……上面的字迹风骨洒脱,她之前看过白倾安写字,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字迹。然而和屋子里其他书不一样的是,这上面记录的是他确实经历过的事情, 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也没有半字提及他自己。
算不上什么秘密,也不是日常记录,写的不过都是些地域名称,天气情况罢了。刚刚还纳闷为什么将这卷竹简放的那么高,原来竟是没什么用处,怪不得白倾安将它闲置,这种东西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直到西临月准备将它合卷上的时候,一眼扫到最后一行字迹,那是一段有关天气状况的记录,手忽然不受控制一抖,竹简就那么直接落在了地上。
竹简掉落之时打翻了桌子上的烛火,撞到西临月胳膊上将她胳膊上的衣服引着后坠到地上熄灭了的光亮。
她拍灭衣服上残火的动作和她之前展现出的性子完全不同,粗暴又直接,置气的样子仿佛那并不是她的胳膊……屋子顿时陷入黑暗,窗外陡然一道惊雷落下,刹那如白昼,就是那一瞬,她又清楚的看到那上面写着……昭和七百零三年,天降异兆,八月中旬天降大雪,血月当空,是为大凶,青丘狐君以次女白倾宁献祭千寻山,于三日后入山固守雪谷封印……
白倾宁是溯未在青丘时的名字,至于为何原本该由她守山到后来却变成了她大哥……到现在所有当事人已经全然不记得其中曲折,若想深究,怕是只能回青丘细考了。
西临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她抱着膝坐在床榻上,仿佛疲倦了的闭上了双眼,紧紧的捂着刚刚被烛火灼烧的小臂。
远方传来轰隆雷声,顷刻间大雨滂沱,她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向身后看了看,窗外除了冷雨潇潇,再无其他。
蓦然一个炸雷落下,她猛地捂住耳朵死死的闭上眼睛,却在雷声过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下地准备开门出去。
小臂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本能的捂住痛处,回身靠在门上将衣服卷起来……刚刚被火灼伤的地方,除了微微泛红外,竟开始泛出了青色。
“山谷里没有丝毫灵气,再拖下去……这身子只怕也拖不下去了。”
黎墨嘴角微微泛出笑意,侧目看了看溯未道
“到了此处,终于快要有所收获了。”
结香则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
“我虽已无预知之能,预感却依旧很准,西临月的路我们不能走,你替她补过魂魄,难道这点还不清楚么。你看清她手臂的伤处了么,我想过不了多久,她人形状态下皮肤必然会生出尸斑。”
“继续看下去,你自然会知道我指的收获是什么。”
手臂上微微的痛处逐渐蔓延至全身,疼痛感原本只是如豆的火苗,而后竟愈燃愈烈,似一团自灵魂中迸发出的熊熊烈火,西临月捂着胳膊走到桌边颤抖着想倒杯水,几番挣扎后手竟连壶都提不起来。
她捂着伤处死死的咬着嘴唇,最初额间只是渗出细密的汗珠,到后来她用手堵住嘴以防止有声音从唇间溢出一丝半点儿时,脸上已是汗如雨下。
窗外狂风大作,夹杂着大雨倾盆,慑耳的滚滚惊雷由远及近,划过天际的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一声声落下,同时也一声声砸在西临月薄弱到几近崩溃的神经上。
她气急败坏的将桌子上的茶杯茶壶一股脑的扫到地上,整个人跌倒在地上疼的蜷成一团,瓷白的贝齿过分执着于下唇……那唇上已经不是齿印或者出血那么简单,溯未想若是再这样下去,她估计就把自己的下嘴唇咬掉了。
她想要喊出来,声嘶力竭的喊出来……可是所有的痛苦到喉咙处便生生止住了,她张着嘴似一条涸辙中奄奄一息的鱼拼命大口喘着气,从始至终,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如果不是见过活生生的西临月,溯未几乎要以为她撑不过去了。
可能西临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撑过去的……时间几近静止,她独自一人躺在这静谧的夜色和沉静的时光中,固守着自己的意念,似是汹涌潮水中的飘萍,卑微却又执着。
风雨过后,太阳依旧自东方徐徐升起,仿佛昨晚末日般的狂风骤雨不过是一场虚幻……西临月从濒死中一点一点的挣脱出来,一寸一寸的爬向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门推开。
阳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下意识的低头躲避,门前一处凹陷处盈满昨夜的雨水,她苍白的脸映在水中,森冷的似是一颗化骨的头骨般了无生气。
嘴唇早就被干了的血迹糊住了,她似是没有痛觉一般直接咧开嘴低头喝了几口水坑里的水,然后一翻身面朝上躺在地上。
她半阖着眼攒出一个笑,缓缓说道
“我没死,我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虽然她此刻的脸早已说不上如何动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明媚若阳、艳丽无双的笑,可偏偏透漏出无法自拔的绝望。
白倾安中午时分才回来,他回来时西临月正一身杏黄的慵懒的半倚在桃树下晒太阳,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除了略带倦容,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他就站在离她七八步之遥处从交错的桃花枝桠中透过缝隙看着她,任树林间穿过的风将他塑成一座雕像。
微风吹落树梢上开至荼蘼的一抹桃色,不偏不倚的落在西临月发间……尽管白倾安没有发出半点儿的动静,她却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儿一般,微微偏过头抬起眼帘对上他同样带着疲惫的眸子,脸上的笑意真假各半。
“你回来了?过来坐吧,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白倾安走到西临月身边挨着她坐下,西临月轻轻倚进他怀里,柔声说道
“我忽然发现,我竟有些舍不得你了。”
她低垂着头,阴影下她脸上神色难明,良久,她缓缓闭上眼睛道
“怎么办好呢,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啊......”
白倾安环着她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许是因为在林子里坐久了的缘故,连发间都染了桃花的香气。
“怎么忽然这么说?我就在这儿,不会离开的。”
“倾安,自你有记忆以来,你到千寻山多少年了?”
白倾安神色微怔,滞顿了一下笑道
“我……记不清了。”
“今年,到了八月十五刚好是第一千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不是么?”
再睁眼时,眸中的暖和柔软褪去,似是一江秋水瞬间冻结成冰……西临月微微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额触额的看着他,声音低沉的近乎耳语。
“我相信你会好好的守着它的,寸步不离,可是原谅我却不能和你一起……我要走了。”
白倾安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僵下去,最后化成一声幽幽的轻叹……西临月说的没错,在这千年漫长而又乏味的日子里,他除了细数日升月落之外,确实没什么别的可做,但即便是不记得,他也知道这些时光加注在寻常人身上,足已活上十几世。
挽留的话在心中酝酿良久,半晌,那句“留下来”终是未能说出口。
“阿月,不要再杀生了,不然谁都救不了你了。”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已然身至地狱,万劫不复。”
西临月离开了白倾安的环抱,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垂首眼含笑意道
“早就没人能救我了,更何况……我亦不需别人救赎。”
褪去伪装,她已然不再是小女孩儿的性情,妖气尚未外放之时西临月已然满身肃杀。她左臂轻缓的抬高,衣纱轻柔滑至肘处,小臂上没有半丝昨夜呈现出的青红之色……左手轻捻,似是欲绽的花胎,桃花随着她手印结成纷纷坠落,宛若一场夏初的桃花雨。
时光斑驳,快速在她手中潺潺流淌而过,桃花落尽、芳草萋萋、在最后几声秋蝉悲鸣后,细雪旖旎纷落。
“倾安,我原本是想破除你族封印的,我也确实那么做了,只是差了最后一步……刚刚我已然施术断了我和它的感应,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自己多保重。”
西临月没有说她为何会忽然反悔,但黎墨对溯未讲,西临月的祖先曾经与白家和凤家立下盟誓,三族分别负责封印守护三大绝地中的凶兽,白家守护千寻山,凤家守护沧岭海,西临月则是守护朝露城。
西临月应该是她族最后的后人了,从名字也看得出,宗族已经衰落到姓氏都无法留下。或者是哪一代家主刚刚留下血脉就撒手人寰了,而守护的盟约则是由血脉延续的,一旦自身所要守护的凶兽有要觉醒的征兆,其家主必然会想起自己的使命…….三族一直依约而行,从来没有出现过差错。
直到五百五十年朝露城中凶兽封印动荡,西临月并未依约去守城,她甚至连城都未曾进去,而是在城门前请黎墨入梦为她修补了魂魄并暂时凝结元神后就离开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白倾安虽代替溯未去守护千寻山,而她却又被献祭朝露城的原因,如果西临月还有族人的话,溯未自然是不会被抓包顶上的。
寒风夹带着雪花席卷天际,顷刻间大地苍茫,再回首她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出了老远,白倾安一身月白早已隐匿在皑皑雪幕中。
琴声若溪水般淙淙流淌,逐渐清晰,西临月向来不善音律,她不知道那曲子唤作何名,也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她在那些羽角宫商中,一步一步的走到千寻山与外界的屏障结界前。
然后记忆似乎被掐剪了一段,黎墨溯未和结香的视野被雪模糊,除了激流般的风声在耳边刮过,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凄厉高昂的狼嚎声。
待到眼前再次清晰起来时,西临月已然身处结界之外了……据黎墨结香小议了一下之后,告诉溯未估计是西临月在封存记忆时就把破解结界的方法给掐掉了。
西临月身在杏色的衣裳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色,反而几抹零星杏黄成了配色,宛若蜿蜒的杏花,而她身上却没有半丝伤痕,仍旧神色凉薄的立在风雪中,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的一片雪白,唇角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
“一群连灵识都未萌生的畜生,我要杀你们就只管乖乖呆在那里给我杀便好,竟然还敢反抗?”
结香干笑了两声,颇为无奈的看着黎墨道
“这姑娘简直太有个性了,她是准备在虚弱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一个人从这漫山的雪狼群中杀出去么?”
“这不明摆着么,定然是她身上染了雪狼的血腥味儿,不然狼群如何会倾巢而出,看这架势估计是不死不休。”
“她可真是够任性的了,什么高深的法术就她那身子的状况也经不住妖气的涌动啊,杀伤性越大她烂的越快。”
“她刚刚切断了和本体的所有联系,现在不过是一具靠着他人执念而苦苦支撑的行尸罢了,多亏了现在这副皮囊有个灵力充沛丰富的好血统……不过以她的情况,加上这凶煞的戾气,怎么能撑到修出仙灵的呢?”
即便是这身子血统中灵力充沛,也断然不可能让一个连活物都算不得的东西修出仙灵来,可偏偏西临月就是成功了……黎墨要找的,正是她修仙成功的方法。
在黎墨和结香叽叽喳喳的猜想西临月的猜想西临月是如何脱身时,溯未的脸色渐渐惨白下去,蹙着眉说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是如何进出千寻结界的了……她真是个疯子,她以狼血浸体迷惑结界,说不定还内服了不少,可这雪狼的血是可以清洗净化妖魔之气的,只要染上一滴,即便是再强大的妖怪也要暂时失去妖力,她难道真要靠肉搏么?”
正在喋喋不休的两个人声音就此戛然而止,黎墨与结香对视一眼后也顾不上去考虑西临月的处境了,对着溯未说道
“溯未,你是……怎么会记得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