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临月手中的伞忽然落下,掉在软厚的叶子上连声音也消融在沉寂的夜中,她俯身拾起伞,右手紧紧握着伞柄,再抬头时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变化,仍是冷漠着神色道
“今夜会下一场大雨,我把琴放回屋中,你我便出去。”
溯未不知怎么感觉更尴尬了,摆了摆手忙说道
“别麻烦了,我去山里转悠一圈儿回来,估么着也就吃饱了。”
西临月抱起琴自顾自的往离此处最近的屋子走去,缓缓道
“顺便而已,其实我是想去见个人,若是遇不上,能打探打探别的消息也是好的。”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笙歌渐响。
西临月和溯未下山的时候,最热闹之地无非就是勾栏乐坊,既是想打探消息,自然还是少生事端的好,即便是不变作别人,但为了尊重自己那颗不想惹事儿的心,你男装总得变一套吧?
溯未在着装方面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朴实无华,借着原本就消瘦的身材,随便变身男装借着一户人家门外防火储水的大缸看了看,除了清秀有余之外,简直和男的没什么两样。
西临月和她一起进去之后,随手塞给她一个荷包,告诉她单是吃的话定是花不了这些钱的,但若是叫了姑娘,就着实不一定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溯未的腿脚看起来跑的就不慢,到时候直接跑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但是千万别指着自己会去救她就是了。
溯未坐在二楼的阴暗角落里吃着糕点,目光正巧落在对面……那一幅及地的紫色珠帘,在周围的觥筹交错下色彩随流光暗换,相比其他地方的热闹而言,它寂静的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溯未知道,即便如此,里面也定然是有人的。
溯未错开眼向楼下看去,正当中是蓝田暖玉雕着精致繁复花纹的舞台,在灯火阑珊下似乎有轻烟升腾而起……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脚,咧了咧嘴,别说跳舞了,那花纹刻的那么深,若是赤足的话,还没等跳舞呢,光站上去就已经硌的疼的不行了。
柔和暧昧的琴声忽然出现变调,其中似夹杂着箫声,似金戈铁马咆哮而过,却在一瞬之后忽见婉转......当溯未向下看之时,恰见一女子从凌空落下,身着一袭青色长裙,纤细莹白的手自袖间缓缓伸展而出,姿态恍如优昙。
待看到舞姬的脸时,溯未才发现台下只是凭着一个出场便艳惊四座的姑娘,竟然和自己长着一样的面容。
溯未本想自以为是的认为周围人这些惊艳的表情因为自己样貌的原因,不过实在是做不到连自己都欺骗,最后只好中肯的想着,大部分还是这纸醉金迷的歌舞升平起了强烈的烘托效果,再加上灯火迷离带来的渲染,才让她那张只能算清秀,清秀的都有些寡淡的脸看起来异常绝尘。
然而不管怎样,溯未都觉得,这世上断然不会凭白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正如同即便是简单不过的的叶子,也没有两片尽然相同的一样。
曲调在铿锵之后渐渐变的灵动诡异,台下女子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指尖似绽出一朵纤细的花苞,双手交错着结出一朵刹那芳华的昙,自腕间从容不迫的袅袅升起,继而身姿缓缓延展,似在早春二月的凉风逐渐吐出的嫩芽,却又似柳条般柔软中带着坚韧。
足尖轻旋之间乌发随之缠绕飘扬,宛若将十丈软红隔绝在外。
一舞作罢,寂静无声。
溯未对面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挑而起,男子一身黛青色华服凭帘而立,眼中带着百无聊赖的慵懒神色,而唇畔是真假难辨的笑意。
就在溯未抹了抹嘴,拍了拍身上的点心渣滓后起身准备去找西临月的时候,对面珠帘里有一抹银色反射着烛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的顺着看过去,只见昨夜不告而别的夜寒此刻正坐在帘后的圆桌旁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仿佛感觉她的目光,便微微侧过目来,却也只是在与她目光相接后噙着笑一闪而过。
“舞跳的不错,这次的出场倒是比上次富有美感的多……上来说话吧。”
此时溯未才发现,周围之所以如此寂静,竟是因为用妖力暂时将时间定格了,而当青衣女子走进珠帘之后,周遭便又开始嘈杂起来。
走不走过去偷听,这是个问题,当然溯未更关心的是走过去能不能听到,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溯未没猜错的话,那青衣女子应该是西临月图方便直接变成了她的样子,至于跳舞,大约则是想名正言顺、不动声色的吸引某个人的注意。
刚刚那个男子显然和她相熟,可是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谁还能一眼就看破她的伪装认出她来?但若不是真的认识她,难道是认识自己么?
闭上眼尝试着去感知对面,发现对方并没有设下什么障碍,但兴许是做贼心虚,溯未听到的并不多,也并不真切。
“容我想想,您上次回来,毁了孤王的石牢,那为您而来的男子也如同发疯一般,谁若阻拦他顷刻间便被他化成了灰烬……那么这次您再次回来,又所为何事?”
“他离开了,这次我是为了寻他而来?”
“他来之时连我都看的出他已是强弩之末,神识将灭,仙基尽毁,若是能熬过这么多年,已是捡来的福气……你真在乎他的话,就应该不要再寻他了。”
“你何时变的这么不听话了?我说的,你只需执行便是,不容置喙。”
“所以您是一定要找到他?”
“非找到不可。”
“您做的决定,从来都不容别人说什么,可是这次我还是想劝您一句,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清清楚楚,若是真的想对一个人好,便不能只是单单凭借自己的方式。”
一声冷笑后,西临月云淡风轻的说道
“即是知道,就别再废话了,你后面的话,留着说给自己听吧。”
西临月缓步从珠帘后亭亭而出后,男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夜寒说话,明明是一句无奈之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不在乎的腔调。
“一个也是如此,两个也是如此,三个还是如此,我这么有道理的话,怎么就没人肯听听呢,非要等到一切失控到无以复加后再来后悔,那时就已然是覆水难收了。”
东风化雨,顷刻滂沱,西临月果然没有说错,今晚果然有一场大雨。
西临月的身影转进一条小巷后消失在了溯未的视野里,待到重新在巷中看到她时,她已经将身上的避水咒消去,雨水落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颜色逐渐洗尽,错眼再看时,她已然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全身湿透。
惊雷骤落,瞬间将周围映的宛若白昼,西临月背对着溯未,因此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看见她肩微微一颤,而后再无反应。
“阿宁……你大哥在青丘的时候,应该是这么称呼你的吧?”
溯未没有回答,她想西临月这么问,也并不是想真的让她回答什么……更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头微微扬起,任雨水肆无忌惮的打在脸上,不知过了多久,西临月才缓缓回过头,声音清冷地说道
“阿宁,我们回去吧。”
溯未不知道,那黛青色衣裳男子的话究竟有没有入西临月的耳,但却着实入了自己的心,起初听时并未过多思索,但等周围一静下来,却总是在耳边不停的回响。
可是她想,若是她的话,她也必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她无法知道大哥和西临月之间的所有细节,而从后来来看,也根本看不出西临月究竟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情感。
但她想她应该是知道她大哥的心思的,血缘真是很奇妙,有的时候即便是没有记忆,也彼此有着微妙的感知。
睡梦中,她感觉有人在她窗沿边坐下,她猛地睁开眼,却发现是黎墨。
“看不见我的日子里,有没有很想我啊?”
溯未侧过身枕着胳膊,撇了撇嘴道
“才两天而已,有什么好想的,你这是借谁的身子梦游来的?”
“哪会有人长的像我这么好看?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借用身子,入梦术而已,在这个梦里你所有的感官感觉都与正常无二。”
心里虽然疑惑黎墨从来都不对她施展入梦术这件事,倒也没太深究。
“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要领我吃东西去?”
“你除了吃,还能不能想到别的了,这夜黑风高、雷声大作、孤男寡女……”
“杀人就免了,一般情况下,我下不了那个手,二般情况下我打不过人家。”
“咳咳......今天有什么收获么?”
“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你觉得我有什么收获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西临月从谷里面带出来。自从刚才回来之后,我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搀和进这些事里面来。”
黎墨抚了抚她的头,轻声说道
“要知道不论想得到什么,牺牲和付出,那都是在所难免得的。”
“这我自然知道,可是如果因为我,要去扰乱别人原本的生活轨迹,甚至还可能让你和结香陷入危险,那我宁可就这样,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今天应该也听到了吧,如果在乎一个人,你不能想当然的对她好,因为很可能,她并不觉得那样是好的。”
黎墨在梦里显的很不真实,是从未有过的温润。
“那你就和我说说,你究竟觉得,什么才是好的?”
“我希望你和结香,不需要再为我奔波费神……这些年来她不断的从我身上过走死气,修为根本无法进步。还有你,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虽然我看你对我好我也挺不好意思对你不好的,但是我也得实话告诉你,有时候……我是说偶尔,我也想干脆弄死你算了。”
黎墨挑了挑眉,看上去并不吃惊伤心。
“哦?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带着结香试图让我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超越生死、不落因果?落入这种妄语,她是成不了正果的。她是我和之前生命,唯一的交集,我落得如此,那是我的事,我断不应该牵连她,如果我没办法正常,至少我希望她能好好的。”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她是成不了你所说的正果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本就不想,她有着太多复杂的感情,深到所有人都看不见也摸不清。更何况修成正果,本就不易,就像你所说的落入因果一样,一心想成正果,同样也是陷入妄语执迷,如此还不如不成,不然怕是会下场更惨。”
溯未蹙眉盯着黎墨看了很久……她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黎墨本人了。
“你今天,很不一样,之前你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习惯了黎墨的变化无常,她也倒没再多计较什么,本来想就此睡去的,却忽然又想起了今天在歌舞坊和西临月说话的那个男人。
“对了,西临月今天说话的男人是谁啊?”
“你没听他自称孤王么?”
“他是北祁国的国君?”
黎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溯未继续问道
“那西临月是……”
“她这个身份应经很久没被人提起了,说不定她自己都是刚想起来……之前在路上不是有人和你说过北祁国的大祭司么,她便是了。”
“她是北祁国大祭司?可是看那国君对她恭敬的态度……”
“不只是恭敬如此,在北祁国素来以蓝色调为尊。像黛青色,只有国君可以穿,之后能穿着相近颜色的,亦都是王王孙贵胄,她今日穿的青色,若放在别人身上,现在早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她在北祁国的地位,事实上要高过国君。”
“这么说,她的地位确实是非常高了?”
“那是自然,九黎族向来信奉巫术,西临月更是从巫咸国而来……神的使者,地位自是至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