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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青萍 第三十九章:断念

又是月夜。

接近十五的月渐渐丰满成圆圆的一轮,皎洁的清辉柔然洒下,反衬苍茫大地的种种晦暗和不圆满。

再去一回罢,最后一回,再去看他。

轻尘这样想着,纵身跃起落在连春客栈院子墙外的一棵苍茂锦簇的树树梢上。

夜里风大,吹着树叶飒飒地响。树下晦暗斑驳的影子一摇一晃的让人晕眩。

轻尘勉强笑笑,望着乌黑的天幕轻声道:“今日月色很美,上来陪我一起看罢?”

却是随意披着件外袍的薛楚涵站在树下。

数日不见,却恍如隔了许久许久的时光,那人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了,消瘦的下巴上点点的胡茬冒出,一张脸苍白着。

除了那依旧深邃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往日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

而他如今便是抿着唇,以那样深不见底的目光瞧着她,神情复杂。

他别过头,嗓音生涩地开口:“清屏山一别,轻尘姑娘别来无恙?”

轻尘微微愣住。

他终究是怨她的。

怨她的狠心,怨她的自作主张,怨她一个人把他,把他们全盘否认却不问他一句愿不愿。

轻尘心底思绪复杂,答:“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好。”

薛楚涵望着她沉默半晌,依言跃到树梢上与她同坐。

沉默中薛楚涵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一股子闷气憋了好几日不吐不快,便凉凉道:“在下还以为,轻尘姑娘这般没有心肝的人,每天定能过得轻松如意,事事顺心。”

轻尘听罢回过头来望着他,苦笑道:“你这是要跟我怄气吗?”

她嘴角的冷意仍未散去,声调却慢慢变得哀怨了,清亮黝黑的眼眸渐渐浮上一层水光,凝成晶莹的一滴,极快地滑过脸庞。

他看着那泪滴落在夜幕中,粼粼的光亮却似一把利剑插入般让他心底抽痛。

轻尘一直是坚韧的,像一株安然生长的女萝,或沉默或冷淡,甚至在嬉笑玩闹的时候,她都防略得当可攻可守,何曾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尘儿……”他焦急懊恼万分,自知伤了她的心,忙伸手去拉她,被她倔强地避开。

薛楚涵方寸大乱,被她清冷幽怨的眼神搅得心潮涌动,再也顾不得轻尘的拒绝。

长久等待的期盼混杂着因她不断的逃避,慢慢发酵在心底的那些酸涩苦楚怨怼,被她的落泪稀释得一干二净。

他用手扳过她消瘦的肩,轻轻拥在怀里,懊悔地抚慰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来伤你……”

轻尘脸色惨淡道:“不,是我害了你,你本来应该有更光明磊落的前途,而不该与我这种不入流的妖女有任何瓜葛……若我没有遇见你……”

薛楚涵摇头:“我不爱听你这样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能遇见你。从前读诗词,其中一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几次揣摩皆不得其意,但自从遇见你我便懂了。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女子,可是在我眼里,她们都不如你,自从你走进了我的心底,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人。”

轻尘只能苦笑,她摇摇他的臂弯,顾左右而言他:“我可否有与你说过我的身世?”

薛楚涵摇头。

轻尘道:“我幼时因为一场瘟疫与双亲走散,若不是师傅救了我教会我武功,那么今日的轻尘,只是流落在青楼妓院中任人摆布,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在这世上,除了师傅,你是唯一能知我懂我,真心待我好的人,师傅对我恩重如山,尘儿无以为报,我无法忤逆她的意愿。我虽钟情于你,可是子贤对不住了……我圣盟中人绝不可留自己心爱之人存活于世上……”

一掌慢慢地凝聚内力。

只要狠下心来,只需一掌,便能彻底了结此事,免受日后的苦楚。

“噗”一口热血喷出,洒了对面的人衣衫尽是点点血迹。

“尘儿!”薛楚涵冷不防她这一招,痛呼一声,心底的悲怆狂涌而出:“你竟然……你竟然这样做……”

轻尘脸上的笑容稀疏而虚弱,掌劲之大一时无法承受,不由得再吐一口血。

“你为何要这样做?”薛楚涵紧紧拥住她,不断用袖子抹去她唇边的血迹,心恸无法抑止,滚烫的热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她的鬓角间。

轻尘强打起笑容来:“师傅让我必须取你性命,你快离开此地,再也不要回来……我……我会向师傅说,在偷袭的时候被你发觉,力敌不过身负重伤……”

耐住心底的酸软,薛楚涵喑哑着嗓子问她:“我们非得如此么?”

“没有别的法子……正邪贵贱本不两立,你是备受推崇敬仰的薛家名门,而我是为人不齿唾弃的魔教妖女……我们相识已是天意弄人,又怎可一错再错?”

“什么名门魔教,我根本不在意!”薛楚涵痛苦地反驳。

“但是我在意。”轻尘郑重开口:“你太干净了,清白无瑕,我不能让红尘中一身泥污的自己弄脏你,你的出身,你的抱负本该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被这样不堪的我拖累,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和唾弃不屑的对象。”

薛楚涵痛道:“我们一起走,天地之大,我们……”

“没有用的。”轻尘苦笑道:

“无论去到哪里都离不开尘世,欺师灭祖,贵贱相结;世俗难躲,天理不容。”

“那我们……”他像孩子般无措地问,眼底最后的一点光亮若隐若现,也终于熄灭。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轻尘环住他,伏在他肩上,黯然神伤。“并非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够。子贤,不要怨我,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薛楚涵紧紧拥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轻尘不舍地摩挲着薛楚脸上涵熟悉的棱角,极力笑道:“你回去吧,回薛家庄或者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长久以来都是我先离开留你独自悲伤,这一回,你先走。”

薛楚涵死命摇头,生生拽着她:“我不能放你走,她们不会放过你的……”

轻尘挣脱出他的禁锢,微微笑了,伸手将他往外推:

“我师傅那样疼我,不会对我怎样。她们快要追上来了,再见之日已不可期,你要保重,忘了我,好好地活着。”

“不,我做不到……我怎能抛下你……”薛楚涵难舍地回头。

“你快走,快走……不要让我白白挨了这一掌。”轻尘再用力往外推,不住地催促,直到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在视线之内。

轻尘内心亦是苦痛非常,但比起永远失去他的绝望,她宁愿承受这样还能怀有期待的苦痛。

圆月悬在半空,似被蒙上了尘似得黯淡起来,一团乌云缓缓飘来,彻底将那抹惨白遮蔽,整个天地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

轻尘再也撑不住,软倒在地,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身后破风声响起。

莲雾及两名嫱妫派弟子面无表情地出现,为首的莲雾肃穆道:“师姐,师傅有令,务必要我等带你回去。”

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架起负伤的轻尘,三人纵身后退,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薛楚涵跌跌撞撞走入客栈中,不愿被旁人见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跃身飞纵到客栈的檐顶上,要借清冷的夜风理清思绪。

钟灏满个客栈乱转好不容易才见着了他,正要打笑两句,但见他神色寂寥,只得收起了平日里戏谑的语调,关切道:

“发生了甚么事情?”

两人自小玩耍交心,不论何事都知无不言,绝没有半分隐瞒的。于是薛楚涵便叙叙地说与钟灏听了,从第一次与轻尘相识的惊艳与误会,到她负伤了仍要舍命去救那个孩子使他动心,到在薛家庄养伤的十数日内两人的相处,到后来她代表魔教与他为敌,再到如今他们的事情揭发被逼自残来保护他……

薛楚涵苦恼道:“师傅真的就那么重要?难道在她心中,师门永远是第一位,而我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钟灏见他走入迷局,便反问道:“你觉得呢?你觉得你在她心中是无关紧要的吗?”

薛楚涵只觉得脑壳隐隐作痛,垂头丧气道:“唉,我说的不过是气话,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意,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她总有那么多顾虑。”

钟灏道:“你身份比她高贵,这本来就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薛楚涵听罢恼火起来,他狠狠瞪了钟灏一眼:“竟连你也这样说,我从来就不介意这些什么士庶贵贱这一套,我喜欢的只是她这个人本身,又不是她的门楣阶级!”

钟灏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一拳捶到薛楚涵肩上:“看来你这小子是动了真心,这样重要的事情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说着又正色道:“我知道你不介意这些,但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介意。在我朝这等级制度比起前朝更是空前严厉,士庶通婚可是死罪,君不见多少犯了此罪的寒门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世家大族被满朝嘲讽事小,贬官流放事大,这并非仅仅关乎你个人,而是累及家门的丑事!要是像我祖辈皆是习武之人,虽有芥蒂,但不曾太过在意也就罢了,可你外祖张氏属于江南四大望族,你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家族的声誉,怎可儿戏?若是普通的庶族女子已经困难重重了,何况那位更是让世人不齿的邪教妖女,人言可畏之处甚于诛心,你们俩的距离岂止隔了一座山?我猜轻尘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她不愿因此连累了你,只能忍痛放手。”

薛楚涵听钟灏将利害细细道来,等搞清楚其中竟有如此多的联系,这才真正明白到轻尘临别之前说的那些“不得已”。

可是这道理虽然懂了,心里的难受更是压抑不住。

并非无心,而是不能。

薛楚涵有些恍惚,他问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错过了么?”

钟灏见他这样也老大不忍,宽慰道:“那终归也得看你选择了什么,择其一,就必须得舍弃另一个。”

薛楚涵仍是神色恍惚,钟灏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让他好好想清楚。

于是两人皆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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