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地势高低起伏,气流不稳,天气最是反复不定。这天晌午原本不算晴朗的天际慢慢凝满了灰霾似得云雾,闷雷阵阵。
刘裕常在山间行走,熟知气象,便仰首端详了片刻道:“云成绞状且低垂,由红变黑从西北向南,再看远处的云绕山顶形如山戴帽,又感觉闷热难耐,气息浑浊,可知有雨,但不急。而雷轰天边而非天顶,可知雨势颇大,非一两日可止。不知是否有风暴从东海而至,江州虽然地势偏西但看来数日暴雨难免。依我看咱们应当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躲个几天才行,山间一来无坚固的遮蔽物,二来暴雨冲刷易产生山泥流泻,十分危险。”
薛楚涵并不熟悉附近的地形,高才进自告奋勇道:“前面岔道右拐走百余里便能通向距离喆禹县比邻的一个稍具规模的大县城,名叫永新,商贸富庶,总比这里山林野障好些。”
与其他人稍一讨论,便决定当务之急先找到避雨的地方才好。于是抓紧在暴雨骤降前快马往永新县。
待入了城,天际的乌云已经低垂压顶,浓重地翻滚着,闷雷阵阵却无力撕破这厚实的云层,天幕昏黑如同入夜前的时刻。
街上行人神色匆忙地赶路,旁边店家也忙乱地收拾着货物准备收摊打烊,不过片刻大街上除了寥寥几人仍在往回走,基本上已经腾空了。
眼看着倾盆大雨将至,薛楚涵忽然头痛道:“我记起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我们已经没有能让六个人留宿客栈的盘缠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
轻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了好一会儿。
拦住一个倚在一家茶楼下卖雨笠的人问道:“老人家,咱们几个是从外乡来找亲戚的,人生地不熟,在此处迷了方向,可否请你问个路呢?”
那老太太抬头打量六人,看着四男两女容貌打扮皆不像是匪类,便道:“不知你们要找的是哪户人家?”
轻尘佯装苦苦思索,难道:“具体住哪儿我已经忘了,但来之前听闻这位亲戚家中犯了事,已经被官府查封了家宅,我们便是为了这事来寻亲的。”
老太太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你们是来找宁羽山宁家人的?一年前他们开罪了朝中的要臣,便被官府封了家宅,丁家人被处死或者被发配,其余的也不知去向了。”
轻尘抬起衣袖掩住微微扬起的嘴角,神情痛惜道:“没错,宁羽山是我的表舅舅,他遭此劫难也是我们预料不到的……请问宁府在何处呢?”
轻尘带着其余人顺着那老人家指的方向,找到了尘封了许久的宁府,绕到偏门去,左右打量着没有人瞧见,破开门上的封条便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众人料不到轻尘有此剑走偏锋之举。
高才进乍然道:“这不妥当,圣贤书有道君子不可贪恋他人财物,我们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说着耿直地呆站在门外怎么也不肯进去。
薛楚涵也道:“尘儿,这……不太好吧?”
碧落这次却是站在轻尘这一边的,她爽朗道:“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只是借住又不是据为己有,反正这宅院空着也是空着啊。”
高才进摇头:“反正在下是不会进去的,不经主人同意怎可私自闯入他人府邸?”
轻尘又是可笑又是可气,朝高才进道:“你什么都听圣贤书的,圣贤书上有没有教你无钱住宿时候该怎么躲避暴风雨?”
高才进嘴笨自然说不过轻尘那张伶牙俐齿,只会结结巴巴道:“在下,在下宁愿露宿街头……”
轻尘没好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圣贤书上是否有说君子要助人为乐救死扶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高才进愣了一下:“这倒是有的。”
轻尘笑道:“那这宁府的主子宁羽山是个君子吧?所以他若还在这府里,肯定会对我们这群身无分文的落难人施以援手,让我们留宿吧?”
高才进又愣住了,想了半晌才道:“你怎知这宁羽山是个君子?”
轻尘惊讶道:“如果宁羽山不是君子,那咱们借用他府邸一用也不过分吧?再说你都敢自称君子了,竟然说宁羽山不是君子?圣贤书上没有教你为人处世要谦恭不可自恃过高瞧不起人?”
高才进彻底被绕进去了,他脑袋发胀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然也是君子的……”
轻尘摊开手一副这样准没错的模样道:“这不就成了?”
其余的人见高才进被捉弄得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由得哄笑起来,薛楚涵笑道:“尘儿你就饶了他吧。”
刘裕道:“虽然没有经过主人同意就私自进去,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了,想必主人会体谅我们的。”
大家沿着府中的小道往里走,碧落急不可耐地先绕了一圈回来,欣喜道:“里面有许多个房间,这下咱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呆够几日再接着赶路了。”
府内的花草因久无人打理有些已经枯败,有些却疯长生了茂密的一大丛。但室内除了被官府清空了贵重的物事用来充公之外,基本的家具摆设仍在,只要好好清理一下久积的灰尘便能入住。
刚一踏入内堂,天空中一阵响雷炸开,劈开沉闷的乌云,倾盆大雨哗哗落下。
宁府的厢房众多,个人各自挑了一间来住下。
轻尘与薛楚涵比邻而居,碧落选在另一个院落里,林全安想要挑薛楚涵偏房里说是要方便照顾薛楚涵,在轻尘打眼色下,薛楚涵会意将其分配到碧落那个院子里去了。
待到戌时大雨稍歇,众人吃了些干粮后在宁府里四处乱逛。
来到一处书房模样的地方,推开尘封已久的门,尘埃虽然被雨水濡湿,但仍旧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各种书籍和考究的画像被随意丢弃地上,看似有官府大肆搜索过的迹象。里面摆设简单,除了数排放书的架子,仅有一桌两椅却没有书案,看来这书房的主人少写字作画,倒像是不好读书,仅仅为了拿一排又一排的书籍来附庸风雅罢了。
而那一桌两椅也甚是有趣,一张小方桌并非寻常的四脚形状,而是圆柱形的独脚立于平地的另一方块。两个椅子却是钉在地上的,并不能移动。
高才进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人见到丰盛佳肴,也顾不上有些书已经因为放在长期潮湿的室内开始长了霉斑,一头扎进各种书堆里。
轻尘见那桌子着实有些奇怪,便上前去握住两沿往左旋转了一下,笑道:“这么突出的一套桌椅,宁羽山要是在这里安放了机关倒是要惹人笑话了,生怕别人不来拧拧看似得。”
桌子纹丝不动。
轻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朝右边旋转去。
仍是没有反应。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走到薛楚涵身边去。
林全安奇道:“这书房里面的书大部分都潮湿腐烂掉了,这主人看来不太会保存书籍呢。”
薛楚涵伸手去摸一柜子的边缘,微微有些湿意,便道:“一般来说,书房朝向都应设在朝北方,北方空气干燥,书房里面的书籍也容易保存些,而这个的朝向竟设在向来雨水充沛的南方……”
刘裕道:“难道这个宁羽山极少进入书房?是他真的不懂还是故意为之?”
薛楚涵正要搭话,那边高才进咋呼咋呼地喊道:“我的娘亲,这里竟然有这本《山川游记》?这可是孤本呐!竟然保存得那么好……”
轻尘笑道:“幸好子贤虽然喜欢看书,却没有高呆子那样整天知之者乎地迂腐,否则我可要退避三尺了。”
薛楚涵轻笑。
碧落倚在墙上,连半分打量的兴趣都没有,百无聊赖道:“这里实在无趣得紧,我们还是去别的屋子里……”
却忽然间止住话头。
警兆突生。
习武多年的直觉告诉她,有人正在朝这边接近。
她抬起头来看了离她最近的轻尘一眼,又回头去看薛楚涵和林全安。
果然,他们三人都同时凝神细听。
刘裕并不会武功,也听不到有什么异样。但他心思细密,见其余四人神态有异便也提起警惕来,只余高才进沉浸在书堆里懵然不知。
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众人都以为只是风声吹过的一个错觉。
四人全神戒备,手都按捺在武器上准备随时动手。
一个长发飘飘,身形瘦弱的身影从窗沿飘过。
今日是十五,因为天气的缘故天际欲雨不雨,故没有月亮,晦暗潮湿的气息弥漫,摇摆的树枝伴随着风动而在窗前映出莫测的图案。反衬得那影子似乎只是树叶摇曳出来的一个幻影。
那影子缓慢地移动,中途似乎还定了一下,头往他们的方向望来,冰凉的视线几乎要穿透窗上的纱纸投射到他们脸上。
碧落见这诡异的情景,头皮轰的一声炸麻了,喝道:“是谁!”
声音里显而易见的颤动暴露了她的惊骇。
这时候高才进才被碧落的一声暴喝从书本中唤醒,乍然一瞧气氛不对劲。
顺着大家的视线朝窗外望去,看见那淡白如雾的身影,不由得一把抛掉手中的书,跌坐在地上,失声道:“鬼呀!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