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染了风寒的消息在宫中传开了,几家欢喜几家忧。
而聂远,是极担忧的。
现在他的职位只是一个粗使的小太监,虽说手下管着三五个人,但也不顶什么用。他现在的职位,就是让那几人把各宫门口,各条长廊走道清扫干净,谁扫哪儿都是他说的算。即便如此聂远自己也是要干活的,而他每天,都只清扫丹凤殿。
那是当今陛下的寝宫。
其实这片区域很大,陛下又十分喜爱泡桐,走道旁密密的栽了两排。这种树开起花来美则美矣,一旦花期过了便簌簌地往下落,极不易清扫。
是以每天洒扫完后聂远都会累的一身大汗。
但即使这样,聂远心里也是欢喜的。
因为自己打扫过后再等那么一会儿,便能远远地看上一眼陛下早朝去的背影。
这一眼,就能让聂远欢喜一整天。
这样爱慕着周怀安的聂远,忽然听得陛下染了风寒的消息,怎能不忧心。
何止是忧心,简直是心急如焚。
陛下勤政爱民是有目共睹的,他还记得年前时候陛下大病一场,却也是一刻没歇着,聂远那天看那一眼时,隔了那么远都能瞧出她眉目间的疲惫和满脸的病气。
即使病成那样也不放松一刻的陛下,这次到底是怎的了,连朝都不上了。
那一定比上次严重得多罢。
聂远越想越急,却偏生没甚办法,他第一次从心间生出巨大的无力感,像要把他吞没似的。
自己掂在心坎儿里的人不晓得在病榻上如何受苦,他却什么法子都没有,连看一眼,问一问都不能,这是多大的折磨。
聂远受不住这种折磨。
他还是去问了。
他没傻到直接问丹凤殿的内务宫女,他只是想问一问最下等的伺候丫鬟,确认陛下安好便可。
其实这种事无可厚非的,就算他不问,下人们也会在私下里偷偷传的,毕竟陛下竟不去早朝,这还是头一遭呢。
但聂远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背。
他只是问一问罢了,却被内务大宫女听去了。
聂远认得她,陛下身边的人他都认得的。
他登时吓得浑身冷汗,忙行礼道:“入画姑姑。”
入画确实是偶然经过的,这事若是放在平时她也不管的,可偏生陛下昨夜呕了血,于是这打听的人便怎么看怎么可疑了。
“好端端的,你探听这个来做什么,难不成有人指使?”
“奴才没有。奴才只是听闻陛下身体抱恙,心中担忧,才特地前来……”聂远伏在地上,浑身都在打哆嗦,心却慢慢冷了下去。这话是他真心实意的,可怎么听都那么假,这位入画姑姑怕是不信的。擅自议论主子这事可大可小,看这姑姑的架势,自己今日怕是免不了重罚了。聂远不怕疼,他只是有些可惜,陛下身子的情况,他还没问出来。
入画板起脸,看着脚下的那个小太监,有些疑惑。
这个太监看年纪断不是新来的,但自己从未见过,那么……
“你是哪个宫中伺候的?”入画问道。
“奴才只是粗使太监,平日里只管洒扫的。”聂远道。
怪不得,地位这样低,自己记得才怪了。
“来人,把这奴才拖出去,杖责二十,算是教训。”入画走了几步,又道,“别在这里行刑,免得晦气冲撞了陛下。”
院中值守的太监刚要拖了聂远下去,只听得花木拐角处有一声音淡淡传来:“入画,怎的喊打喊罚的。”
来人正是周怀安。
她这昨晚几乎彻夜未眠,白日的精神也不怎么好,窝在房中脑子里想的都是前世的事便越发烦闷,于是带着妙书来花园散心,这一走便听得入画在教训人。
前世的她手段是铁血的,碰到这种事也不会管,反正妙书和入画都是有分寸的,从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但上天恩泽让她重活了一次,心中也跟着生起几分慈悲来,再遇上这等事,也想着管管了。
后来她想,幸亏当时是管了的,不然聂远这身子挨下二十大板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陛下万安。”庭院中的一种众从见了她纷纷行礼,周怀安一眼就看到了伏在地上的聂远。
“陛下,”入画见周怀安盯着聂远,便道,“这个粗使太监,奴婢看他鬼鬼祟祟的探听陛下,怕是心怀不轨,才下令责罚的。”
“心怀不轨?”周怀安忽然忍不住想笑。
这个聂远对她的心思自己是明明白白的,如今他探听自己的确是心怀不轨,但绝不是一般的心怀不轨。
而是更过分的那种。
她虽然知晓这事,但心间不知怎的确生不起半分厌恶。
周父在登上皇位前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周怀安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别看她现在地位尊贵,早些时候可是连粗活的做过的。
这样的周怀安骨子里当然是不安分的,若不然碰上这种事,知晓一个卑贱的奴才对自己怀着这等心思,不把他剐了都不解恨。
偏生周怀安不觉得厌恶,反而来了兴致。
“那孤可要好生审审。”于是素手一指聂远,“你,随孤来。”
聂远觉得自己就没这么紧张过。
他现在正跪在丹凤殿柔软的地毯上,鼻端是缭绕的香气,不晓得是角落香炉的气息,还是就坐在他身前的周怀安的体香。
这是聂远第一次,离着这人,离着这自己爱慕了三年的人如此之近。
他有些怕,怕这人的下一句话就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毕竟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卑贱的小奴才,还是个被指为心怀不轨的小奴才。
“聂远,是么?”周怀安边说着变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说与孤听听,你怎个心怀不轨法?”
周怀安十五登基,现在不过十八,本应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常年的操劳却让她有些瘦弱,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似是比她更清减几分。
说是瘦削也不为过。
人若是过于瘦了便不怎么好看,也没什么安全感,还会凭空生出几分刻薄来。
但偏偏就是这个清瘦的,这个带着几分刻薄的男人,给了前世的自己最后的温暖。
周怀安想到这里,唇角便不自觉地带出一丝笑意。
“奴才正是聂远。”聂远一听这话紧张更甚,忙道,“但奴才并没有心怀不轨,奴才只是真心实意惦念陛下病情,才、才特地来询问的。”
聂远说完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番话虽是发自真心,但听起来确是完完全全的托词。而且他刚刚还打了结巴,于是在这托词上,又增了几分心虚。
要是周怀安没重生过一次,那这话她是怎么都不信的。可偏偏她因为前世事知晓聂远的心意,于是这话竟顺耳起来。
有个人这样珍重的把自己放在心上呢。
这种感觉,似乎不错。
当然,她也听得出聂远的紧张。
刚才她分明想的是适可而止,但见聂远如此,竟生出了几分逗弄之心,于是道:“哦?惦念孤,还是真心实意的?你又不是孤宫里的人,为何要无缘无故的惦念孤,莫非,真如入画说的,是个心怀不轨的?”
聂远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心都凉了。
有什么比被自己的心上人质疑还难受的?
聂远咬咬牙,道:“奴才,确实惦念陛下。陛下乃一国之君……”
“孤不想听这些场面话。”周怀安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聂远,“孤想听,真心话。”
周怀安前世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尝过情滋味。女人最璀璨的年华全部耗在这宫墙内,耗在那纷争中。
还记得入宫之前,有一个和自己要好的姑娘,行事有些大大咧咧,后来,她定亲了,便每日悄悄找过来,带着女儿家独有的羞涩倾诉着甜蜜与期待。
那时周怀安就问,这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能让你变的如此小女儿。
周怀安还记得她是这样说的,能是什么感觉,就是喜欢上了呀。
周怀安没喜欢过人。
但现在,有个人喜欢自己。
周怀安心里忽然有什么升腾起来,这种感觉驱使她抬起脚尖,勾上了聂远的下巴。
周怀安道:“聂远,你是不是,喜欢孤。”
这句话就像炸雷一样在聂远耳边响起,他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白茫一片,唯一的想法便是完了,自己心中那不敢言说的龌龊欲望被陛下发现了。陛下一定会因为自己一个太监居然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而感到恶心。陛下会怎么处置自己?千刀万剐?不,根本无需千刀万剐,只要一想到陛下对着自己露出那样厌恶的眼神就觉得心如刀绞,比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还难以忍受。
聂远这样想着,都忽略了正贴在自己下颌的那只玉足,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自己的心中人说出最后的惩罚。
聂远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瞧着有多可怜。
下巴靠在周怀安的足尖上,阖着眼,面色苍白,鼻尖鬓角全是汗珠,也许是过于恐惧,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看着这样的聂远,周怀安的心忽地就软了。
她放下脚,撩开裙摆,蹲在地上平视着因为僵硬依旧保持着抬头姿势的聂远,道:“聂远,你别怕,孤……”
周怀安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作为一个皇帝,她是真真的不会安慰人。
于是她想了又想,终于憋出一句话:“不如,你来做孤的殿前太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