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漫天乌云低垂,疾风扫过宫墙带来悲呜之声,铅灰云层之后偶有寒光闪过,一声一声惊雷滚滚而过。
“这天气说变就变,我们赶紧出宫吧!”文宣抬首望着空中翻滚的云层,衣袍翻飞,如同白鹤舒展的翅一样。
“你不是还要去天牢吗?”阵阵疾风扫过,带来清凉的同时也有漫天的泥沙袭来让人睁不开眼。
文宣抬手挡在我的额头上,帮我遮挡铺面而来的泥沙说道:“要去!但是也得先把你送回去我才放心。”
风愈来愈大,暴雨眼看就要倾盆而下,文宣一面帮我挡着泥沙一面揽着我往前走说道:“天牢阴森恐怖,多是死刑重犯,他们要么发狂,要么狰狞恐怖,你白天才见了蔡玲珑!还是不要去了,安心在王府等我!”
说话之时,揽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两人疾步向前,正欲出宫门的时候一转身见身后的常公公跑的跟脱了魂似的,逆风让我们根本就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只能从他挥舞的双手和一张一合的嘴看出来是在喊我们。
身后几个人抬着一个架子也是一阵快跑,架子上的白布如果不是被牢牢的系在四周早就已经被吹翻了。
“王爷郡主慢走!”常公公满脸的倦容,脸上甚至都扑满灰尘。
“今日好巧,两次碰到公公!”文宣客气的说道。
常公公满脸堆着笑:“是挺巧的!路上既然碰见了就过来打个招呼呗!“
我看着身后几个内侍抬的架子上盖的是白布,隐隐还有血迹透出,问道:“公公这是什么?”
常公公斜眼瞟了一眼架子上的白布说道:“方才从弄玉堂回来,不巧又赶上娘娘处置了香云这贱婢。这不刚砍了手,还没到我们动手,自己就撞墙死了呢!”说完厌恶的朝后面的担架上踢了一脚,一只断手“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未凝固的血溅在了裙角上。
眼前豁然冒出一只带血的断手来,我被吓的差点呼出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文宣的已经档在我的前面。
文宣伸手撩开白布,转身望着我说道:“月儿你看看是不是她?”
尽管被吓了一跳,依旧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虽然头上撞了个窟窿,血糊了半边脸,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的确就是那一日送我的香云。
我轻叹一口气说道:“就是她!那一日那么想要抢我的凤魂珠,没想到今日落得这个下场!”
常公公又是一脚踢了上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冒犯郡主!”随后又满脸堆笑的对我们说道:“这脏东西得赶紧弄出宫去,眼下就不打扰二位了。这天快下雨了,王爷郡主仔细别淋着了雨!”
文宣点头说道:“多谢惦记了,有马车在外等着,不会淋雨的,我们告辞了。”
说完牵了我就快步走去,常公公带着人一转身进了另外一条道。
“刚才没吓到你吧?”文宣一边走一边问道,虽然是一路快走他却是气息均匀。
我勉强一笑,比起他来我算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说道:“人都送到眼前了,这不看一下常公公回去怕是不好交差吧!”
文宣转头朝我一笑说道:“你明白就好,这肯定是皇后安排的。她现在是很想拉拢我们。但是我只担心的就是你胆子小,又是蔡玲珑七窍流血的死在你面前,又是断手的怕吓到你!”
他如此的关心我,心里一暖,紧紧的挽了他的手说道:“要是在以前倒是有可能,但是在北番经历了一番后倒是不见的那么害怕了!”
文宣的手反手抓一握说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你!”
说着已经到了宫门口,宫墙之下,小九伸长脖子就差眼睛没掉出来一般,看到我们出来赶紧迎了上来。
几个人刚刚上马车,车棚上一阵嘈杂,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在王府里养成了午睡的习惯,马车上摇摇晃晃,没过多久睡意来袭,只觉的眼睛都睁不开,伏在文宣的膝盖上,文宣的手温柔的抚着锦缎般的黑发,没过多久就已经沉沉睡去,在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王府。
睡意正浓,连路都走不稳,地上水花四溅,沾湿了裙角,文宣撑着伞立于屋檐之下对我说道:“我就不进王府了,我现在去天牢会一会蔡文,晚上回来我陪你用完膳。”
我点头,目送他的马车远去消失在茫茫水天之中才转身回府。
路过书房的时候见云滃和韩叔正站在廊下交谈什么,没有多想也便回房去休息。
昏昏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暴雨终于倾尽,只留残留零星的雨滴偶尔低落。
家院里的水洼斑驳如同泥沼,几个下人正在清理积水,经过大厅的时候远远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进,文宣终于回来了。而与此同时还有韩叔惊慌失措的脸扑过来。
文宣还未站稳,韩叔“噗通”一声便跪在院落里的积水里,苍老的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声音都在颤抖:“王爷,郡主,云滃老先生他……”
心里暗暗觉得不妙,文宣焦急的问道:“老先生怎么了?”
韩叔年龄已经很大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早已经见的多了,可是眼下却依旧是难掩悲痛,指着身后说道:“下午先生还好好的和老奴一起探讨医理,可是刚才在去他房里想问他一些事情的时候却发现老先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息了!”
暴雨已经停歇,可是头脑之中却是感觉惊雷过处,我和文宣对望片刻,两人眼中的失望和惊异不用多说。
这么久了满以为云滃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可是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文宣脸上的肌肉几抽了几下,大步朝云滃的房间疾走而去,一行人大气都不敢出,赶紧也跟了过去。
临近云滃的房间,除了我和韩叔其他的人全部都被关在了门外。
云滃的房间是收拾出来的一件客房,可是云滃在这里住了月余仿佛也被沾染了淡淡的草药香。
云滃衣衫整齐的躺在床榻之上,满头的白发梳理的不见一丝凌乱,嘴角都还含着一抹微笑,走的很是平静。
书案上整齐的放着数本书,翻开一看全是这一月以来云滃的手稿。在这里呆的也是久了,大都的文字已经了然,一路看下去讲的都是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这应该是云滃这一月以来的心血了,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下午我还看见他和韩叔在聊天,有说有笑,我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是没想到原来都是假象。”
文宣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坐在榻前手覆上云翁的手,这时我才发现云翁双手自然交握在腹上,右手稍蜷似是握了什么东西。
文宣轻柔的掰开里面是一张浸泡着墨迹的宣纸,展开来看了才缓缓说道:“老先生去意已决,我们谁都改变不了,但是先生无私,一生心血都在案上的那些书里了!”
韩叔叹气说道:“老先生医术高超,老朽望其项背,他这一走是苍生不幸啊!”
文宣凝眉说道:“韩叔这些书就交给你了,你潜心研究,希望有一天你能像他一样。”
韩叔本就是医者,能得到神医的遗著自是欢喜,立马跪在地上磕头说道:“老朽一定不负王爷和云翁老先生所托!”
文宣抬手虚扶一把韩叔,将手中的宣纸折叠好说道:“先生的后事不必大张旗鼓,买一口棺材送上云山吧!”
“这是云翁自己的意思吗?”文宣向来不是克扣之人,如若真要这么做除非是云滃他自己的意思了!
文宣将手中的纸递给我说道:“你看看吧!”
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墨香让人沉醉,云滃的笔迹整洁流畅正如他秀雅的风骨:吾之生死,汝勿挂怀。医者之心本救人于病苦,今却是害人无数。心下愧疚夜不能寐,唯有此性命相托。平生医学所成,已成书籍,流于后世,造福万民。薄棺一副,葬于山涧,吾未有亲人在世,望王爷成全。
看着床榻上云滃牙色长衫,须发苍然神情却是安详,如同得道的仙人一般。
转首对文宣说道:“先生气节高山仰止,这尘世藏污纳垢不适合先生,也只有云山的山水土壤才是先生最好的归宿。”
文宣点点头说道:“当下正值夏天,遗体不能长留,我会通知晚茜让她送先生上云山。”说完一一吩咐韩叔去购置棺木,香火。
我拿了一块干净的素锦盖好云滃的遗体跟着文宣回了书房。
夜幕降临,暮色四合。
盛夏天里因为暴雨的原因这个夜晚显得特别的清凉。清新的晚风活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习习而过,连枝灯架上的烛火也跟着摇摇摆摆。
我看着文宣将写好的书信塞进信筒,白羽在暗夜之中怕打几下翅膀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晚茜和云滃相处那么久,感情应该如同父女一般,她知道消息了肯定会伤心的!”白羽已经没了影子,我望着没有半点星光的遥远夜空说道。
悠长的叹息声徐徐传来,文宣和我并肩而立看着如同墨色染过的天际说道:“我也该陪同一起去的,但是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脱不了身!”
零星的雨飘落在脸上,凉意缓慢沁入,我轻轻抚去说道:“蔡文那边是什么情况?”
文宣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蔡文在天牢里蹲了那么久,看着自己的女儿家人逐渐凋落,心志早已经被磨的没了。还好他还有最后一点人性,还惦记着他的三个孙女儿。我告诉他我会尽力劝谏皇上保全三位公主的尊荣。”文宣转头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亮光说道:“他答应了写下罪状,将当年如何构陷景玉和铁血军的事全部说出来。”
刚才零星雨滴渐渐变大,细密如同毛发的雨温柔的覆下,铺在脸上头发上,像是罩了一层薄纱,我拂去手臂上的雨水说道:“能不能保全三位公主的尊荣全在皇上,蔡文他相信你?”
文宣转首一笑说道:“看来不是蔡文信不信我的问题,月儿也好像不相信我?”
我抿嘴一笑说道:“以前见你深沉内敛,没想到也是这般咬文嚼字!”
雨丝渐大,文宣牵了我退回书房,站在门下看着屋檐上的雨水一点点汇集说道:“蔡文还是辅相的时候满朝不缺党羽为他说话,如今树倒猢狲散,往日的党羽恨不跟他撇清关系,还会有谁会去为三位公主求情。你之前照顾殊怡那么久,蔡文信的是你,所以也才会信我能为他的孙女求情。”文宣低头沉吟片刻说道:“至于能不能保全,月儿觉得我有那个能耐吗?”
我浅笑说道:“满朝文武如果你都没有那个能耐,真找不出还有谁有能耐了?”
文宣淡然一笑,眼神里温柔情丝就像这朦胧细雨一般:“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只是有些事情我能努力做,就努力做吧!”话语里有淡淡的哀愁,心想若是他真的能无所不能,为景玉昭雪何必又等这么多年呢!
我话锋一转说道:“蔡文有没有说云山下那数万铁血军是怎么回事的?”
幽深的夜空没有一点光亮,一眼望去似是无底的深渊一般,让人心生惶恐。越来越密的细雨绵绵而来,在盛夏的夜里将冰凉一点一点沁入心底。文宣的完美的侧颜如同刀刻一般,入鬓的剑眉上被这一层细密的水珠,这让俊美的容颜多了一份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