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望见母子三人回至家门口,张常胜喜出望外的举起伞跑过来。但见夫人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出神,张常胜以为夫人还在气头上,只得满脸赔笑,“哎呦,看桥儿、冰儿都淋湿了真是可怜。小雅,快带小姐、少爷去洗漱换衣服。”
被唤做小雅的女孩子是张夫人的侍女,一天不见主子也是被张常胜骂得心惊胆战,此刻看到主子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忙连声应着,慌忙准备给小主子换洗,一手一个先把孩子们牵了去。
张二狗日靠着在玉桥边与人争地盘抢生意,斗狠拼死刀口讨来的生活攒了身家,有头有脸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机缘求娶曹家千金。也不知道是他命好,还是曹家不幸,竟遇上曹家唯一的儿子,也是曹毓秀的哥哥——曹毓清在楼外楼拈酸吃醋打残了人,若是等闲人家就罢了,偏巧对方是浔阳城有名的富商之子。银子成箱成箱的抬出去,上至京城刑部,下至知府大人那里,上上下下的打点。一向自视清高的曹沛民不仅忧心儿子的安危,更是因为书香门第出了个在妓馆打人的逆子,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一口气没顺过来,给气得半死。
总之,曹家的不幸给了张二狗发挥的机会。而张二狗是打心底里把曹毓清当成“大舅子”般搭救的,出钱出力还不算,拉着死者的弟弟天天喝酒兼洗脑地说:“你大哥残废了这家业不都是你的了,你爹还要为你大哥闹到底,就是拿你的银子往官府里砸,残都残了,还浪费白花花的银子做甚!”
就是这一说,竟说得那败家子找了当天陪哥哥喝花酒的那些狐朋狗友,一致把一起蓄意伤害案给说成了曹毓清自保过失。这行动力、说服力不禁让曹父、曹母对张二狗刮目相看,粗鲁莽夫竟成了有勇有谋。
可惜的是曹毓清等不及好消息传进牢中,亦受不惯苦,一个大男人还怕牢里的老鼠蟑螂,没等人折磨,自己先给自己判了死刑,还未等知府老爷最终提审竟自己在大牢抹了脖子。
失去儿子的曹老太爷,一蹶不振,日日念叨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立誓死也要将女儿许配个刚武有力的真汉子,念着念着也真的快死了,慌慌忙忙的就把曹毓秀的婚期给定了。
聘礼抬进门时,羞羞答答的曹毓秀才知道父亲给她许配的人家是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莽夫,名字竟然叫“张二狗”,姑娘惊得一时差点背过去。
眼看哭闹无果,新婚之夜别人都是花前月下,而这曹大小姐掀了盖头后咬着后槽牙,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必须改名字!”
张二狗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一样,自从他发家建府后也早想换个霸气点的名字。于是夫妻俩在新婚之夜竟坐在花烛前起了大半夜的名字,他不喜欢那些娘里娘气的字眼,最终选了“常胜”这个听起来既寓意吉祥又孔武有力的名字。
“张常胜!”张夫人斜昵了一眼满脸笑容的夫君,“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张常胜扭扭捏捏的挠挠头,红了脸,自觉惭愧的说:“夫人,我讨秋菊回来的时候你并不甚在意的,怎么这次到了小红就这么恼呢?夫人莫不是吃醋呢!”边说边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忍不住去搂张夫人的肩头。
婚后张夫人一直在致力于改造丈夫,毕竟木已成舟,嫁给这个莽夫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人还要一辈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好歹要让自己看着不那么难受,就算不抱什么期望,也尽量先从外观开始。
那些年的张二狗十足一个暴发户打扮,大红大绿什么样的绸子贵就穿什么样的在身上,腰带上恨不得镶金带银把家底都嵌在身上拿出去显摆。而张夫人不是不想炫富,其实打心底里她更觉得自己该是人前显贵的,只是不屑于张常胜这种肤浅的炫耀。于是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换成了素净深沉的颜色,腰间学文人挂上玉佩,发髻上只做简单的装点。
打扮看着顺眼之后,开始教他识字,想从内改变他的品味。而张夫人带给张常胜的改变,不仅是外在。他学会打扮得体,会识字、算账之后,买卖越来越顺,从前有些看不上他的世家子弟也慢慢开始跟他谈生意,让他从玉桥街的码头开始,粮食铺子也遍布了浔阳各大街巷。所以虽对夫人的爱恋由外貌开始,却终于夫人带给他的幸运,他一直打心底里深信自己娶了个浔阳城最旺夫的女子,所以由着她使性子依旧不改初衷的对她又敬又爱。
“啪”的一声脆响打在张常胜揽在自己肩头的手上,张夫人“哼”了一声,便自去沐浴更衣,依旧对张常胜不理不睬。
张常胜亲自端了姜汤喂到夫人口边,张夫人的泪竟“啪嗒啪嗒”的流下来。张常胜一时慌了手脚,新婚时他便知道夫人看不上他,可是这么多年了,无论他怎么在她面前撒娇耍赖,无论她生气时候怎样的冷战,这个倔强的女子都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我知道,当年哥哥做出错事,父母兄长相继死去,我家败落了,你就觉得我低人一等了对不对,你看不起我!”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我怎敢嫌弃你,你就是月里的嫦娥,我仰视得脖子都快折了也是够不着的……”微凉的夏末雨夜里,张常胜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第一次看到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他竟不再是平时的嬉皮笑脸,一脸的真诚却说不出多好听的话,讲的真挚全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问你,”眼见夫君急的不行却依旧在她面前小心也小声的赔不是,张夫人止住哭泣,“秋菊我是不在意,因为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你有钱了,就真是三妻四妾我也不好阻你什么。可是小红不过是被卖到花楼里的女子,你让她进门,不是羞辱我么?我娘家再无依无靠,也不至于和这样的女子共侍一夫吧!”
其实曹毓秀一直在意的是张常胜的品味和外间的看法。他可以不够文雅,甚至不需要附庸风雅,但她希望他一直干净纯粹,可以正直正经。
“咳!我当是什么呢。”张常胜松了一口气,却皱起眉头道:“小红原本也是良家女子,他的哥哥曾经是我码头上的工人,哥哥死了嫂嫂竟将她卖给花楼,拿着钱跟别人跑了。我也是不忍心……”
张夫人也皱起眉头,又是一个被父兄所累的可怜女子。其实在张常胜身边久了,不仅他有所改变,她亦何尝还是当年那个自娇自傲,视面子这样的虚物重于生命的小姐。在被其他夫人笑她夫君娶青楼女子的时候,能有这个交待,其实也就罢了,何况她本就跟那些夫人走动不多。
“三个夫人够不够?以后还要讨回来么?”张夫人的语气恢复平静,满脸戏谑。
张常胜从凳子上跳起来,“夫人说什么呢?什么三个夫人!夫人永远只你一位,秋菊是我一时喝多了,做了错事…….小红……夫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张夫人被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也笑了。
“对了,今日从山上回来,马车竟坏了。多亏遇上位好心的姑娘和她哥哥。他们的店铺就快在玉桥巷开张了,到时候要好好酬谢人家,方不负那小公子那样守礼,让我们娘儿仨坐车轿,自己竟为避嫌坐在外面淋了一路的雨。”张夫人毕竟是书香家门出身,对于知书达理的人总有天然的好感。
“小事小事,包在我身上了。”张常胜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扶着夫人就寝休息。
张夫人因小红一事发觉自己内心竟开始向着张常胜了,虽因一时不能接受,有些想拒绝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却不再那么抗拒张常胜了。而张常胜看到夫人为自己拈酸吃醋,还流下脆弱女儿泪,娇态竟似十来年前的初见,自是不胜欣喜,夫妻恩爱远胜从前。
一帘旖旎背后,没人再想去理会那个坏在半山腰的马车。而雨水的冲刷后,车箱下面被割断的那根最不起眼的榫子也被浸泡得难以寻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