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欢声笑语的王家小院里,念恩和玲珑已经准备好翌日食材。陈亦卿记好一天的流水账,小祥已经收拾停当给他端了热水洗漱。
陈亦卿握着手里的一两银子,不甚重体积也不大,可只要这么握着,心里就莫名的踏实。不知道是早上起得太早,还是是掌心传来的安全感驱使着,陈亦卿这夜没有再掌灯到院子里写写画画。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这么早入睡了,久到似乎还是徐家宝以前……
朦胧中看到的小姑娘刚刚过了九岁生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房间,白色的床头,粉色的床单。那是一张柔软、舒适,大到可以让她在上面翻跟斗的床。梳着妹妹头的小女孩兴奋地说:“爸爸妈妈,以后我们真的住这里了吗?”
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宠溺的摸着她的头,“喜欢吗?”
“晴晴,妈妈买了牛骨、牛肉,明天早上炖好了给你做牛肉汤啊。”说话的女人朝明亮的厨房走去,面容看不清楚,可是背影异常温暖熟悉,豆黄色的灯光映上厨房的窗户,蒸汽热呵呵的隔绝了室外的风雪。
香味刚刚飘来,天色便黑了下来。
年轻的女孩儿在房间听到“咣咣”的砸门声,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捂着嘴蜷缩在桌子下面,任门响着不敢去开。黑暗里抱紧自己,插上耳机隔绝那骇人的声音。
接着是父亲无奈的叹息,还有母亲在电话里的道歉:“对不起晴晴,你再坚持一下,妈妈拿到钱就回去了……”
说不上那是因为长久的忧伤或是不断被打扰的后怕,心已经不再痛,却对整个世界产生了绝望和怀疑。
“你不是我妈妈,我恨你,我恨你……”
二十五六在美好与成熟之间的年纪,可是一年年过去,除了眼角渐渐浮现的细纹和因为晚睡淤青的眼眶,仍是一成不变的恐惧和疲惫,一无所有的女孩子终于哭着跑上了天台……
“咣咣”的凿门声又一阵阵的袭来,声音遇见清晰,每响一声都像是砸在陈亦卿的心上,他不禁握紧拳头,任指甲陷进肉里。
一声巨响,红色的血液从散乱的头发丝里渗出来,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躺在草地上,周围盛开着带刺的月季花,白色的衣裙上被染上污渍,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陈亦卿绝望地流出眼泪,难道会是我杀了你?你告诉我你是谁?
而我是到底是谁……
“是我吗?是我吗……”喃喃地低语着,陈亦卿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子。敲门声从外面传来,而小祥已经揉着眼睛开了门。
玲珑在还未天光的朦胧月色里探头进来,微笑着:“该起床咯!”
门口掠进来的风一吹,背后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略略发凉,让陈亦卿清醒起来。伸出手看时,那一两银子还在掌心握着,带着柔和的温度。
“玲珑,”陈亦卿低低地叫了一声,正要转身的姑娘停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上,他努力想扯起一抹微笑,却让人看了觉得苦涩。
玲珑回头看到陈亦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只觉得他看起来疲惫又难过。她也不敢出声,在他半晌的静默里等着他开口。
“以后,不要再敲门了,你可以直接进来叫醒我的。”陈亦卿抬头看着玲珑,一向镇定沉稳的他眼神里竟是恳求。
“不要敲门了,不要敲门了,求你不要再敲门了……”他声音越来越低,无力的垂下头,瘦削的肩膀还有些颤抖。
不明所以的玲珑和程祥呆呆的看着他无助的样子,在原地怔住。任由他陷在噩梦里锁紧了眉头,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却也之能答应他的要求,一向是他们精神支柱的陈亦卿脆弱起来,让他们想伸手抚开他皱着的眉头,想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
李婶儿如约来取衣服的时候,玲珑低眉顺眼的递上包袱。
“这个是给李婶儿带着玩儿的,还请不要嫌弃。”念恩笑盈盈的掏出一个淡紫色的荷包,细密的针脚绣着寓意吉祥的牡丹花,里面装着吉祥如意结扣着的五个铜钱。
坐在一边串串儿的陈亦卿看着李婶儿登时亮起来的眼神,微微一笑。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就算他们拿出家里现有的全部银两去给李婶,她也未必看在眼里。反而是这些常用的东西,做得精致些,她自是喜欢的。
浔阳城里的人们都喜欢拿五个铜钱用吉祥如意结排开扣了,下面缀上穗子,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寓意招财进宝,挂在门上吉祥纳福。
玲珑做的这个不仅手工细致,更是用了红玉丝来打穗子缀着一颗小银豆。李婶儿把这如意结举起了看了又看,正午的阳光下,红色的丝线闪着明媚的光,看得李婶儿甚是欢喜。
“二位姑娘真是素手慧心”李婶将如意结并牡丹荷包收起来。
陈亦卿听着不禁挑挑眉,这张夫人不愧是书香世家,连带着下人夸起人来都这般素雅。也不知道出身草莽的张常胜在家要被夫人拿捏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位贵客,陈亦卿又笑了笑。
“我表哥啊是城东赵员外家的管家,甚是得主人信任的。等回头他们家夫人有绣活了,我也让他们找姑娘们呐”看来真是对两个女孩子的手工赏识,李婶儿又压低了声音,拉着她二人的手,凑近了像是说秘密似的家常起来,“这个赵员外啊,可不像我们家老爷一心只向着夫人的。那几个小妾都不是省油的灯,天天想的都是争娇斗艳的,攀比的厉害。你们做好赵夫人一件,其他的不想做都要找上门的……”
还是姑娘的二人听李婶儿这么说着,脸上一红都捂着嘴笑了。
“对了,公子。我们老爷和小少爷极是赞赏你们家的汤呢!夫人也很想一试,不过店铺里毕竟人多……”
不过是见了两面,临出门时李婶儿已经熟络得似是王家的隔壁邻居了。
过了八月十五,天渐冷,夜市便不再出了。做完早餐,河西味道便摆出去燥的秋梨茶,这是盲叔和念恩极擅长的,铺子里留两人照应便也够了。
陈亦卿下午的时间便常让人推着出门去各街市走走,回家也帮念恩和玲珑画些新鲜花样。都以为他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而他的说法是,“你们懂什么,这叫市场调研。”
听说张夫人那件藕荷色的新衣裙在中秋夜宴上出了一把风头,当然这话不是本人口中传出来的,只是慕名而来做衣服的客人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要名贵过玉桥街张府大夫人那件!”
玲珑和念恩手上的活虽不至于纷至而来、络绎不绝,但至少是一件接一件的总有事情可做。
如陈亦卿开始所说,打赏都没有张府初初的多了,毕竟那是最初对于雨中同车的感念,却也多亏张府,他们才能在玉桥街生存下去。
和那些每日天不亮就忙碌在码头连生病都不敢,害怕休息一日就断了口粮的河工相比,他们的日子就如不急不缓的秋末暖阳,虽不甚热烈却留有余温。
只是谁都不知道陈亦卿为何会开始害怕敲门声,只要是他在家,竟连门都关不得了。也只有他自己能体会,每每听到那“砰砰砰”的声音,甚至不是敲门只是小祥和小轩玩闹时掉了手里的木剑,都能让他的心被攫住一般,猛烈的颤抖起来。
“这是给我的啊!”张家后门口,小女孩儿手里捧着一条淡黄色绣了白色小狗的手绢,眼神晶晶亮的望着眼前的小哥哥。
“嗯,喜欢吗?”小轩神气的负手而立,似乎那条栩栩如生的小狗不是玲珑绣的,是他的手笔一样。
新采的秋日菊花做成的软枕,各色束发彩带,孩子们带的璎珞……林林总总的东西都通过小祥和小轩传至张府,有些是给张家母子的,有些是给李婶儿这样在府里说得上话的家下众人的。
偶尔会在玉桥街遇到,即便并无热络的招呼,但擦身而过时一个微笑点头就是彼此的默契。陈亦卿和张常胜彼此心里清楚,张家的生意给谁都行,陈亦卿的生意也不再害怕缺少了张常胜的。他们不是依附关系,更不算是朋友,立场不同,甚至可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继续一个人薄利多销的做着小买卖,一个在担心明里暗里的仇家排挤。
“那我们应季的羊肉汤是不是要加价咯?” 略长一些的念恩听到陈亦卿要在冬天卖羊肉羊杂汤,也一本正经的打起了算盘了。
玲珑和念恩都是十月的生日,同时过了生日各自长大了一岁的姑娘,因着陈亦卿给捣鼓的奇奇怪怪的黄瓜面膜,蜂蜜面霜什么的,都愈发标致了。正是应了玲珑这金钗之年,念恩的豆蔻年华,如此美妙的称呼。
陈亦卿摇摇头,“不加价,若是要加肉的话,就按照分量收钱。”
“诶?”玲珑和念恩同时不解了。“你昨日跟赵员外家三姨太说了这节气做衣服又是冷了要加炭,又是活多了,硬是加了她五十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