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县是离十里繁华的浔阳城最远的一个下辖县,武子杰的家在安远县的西山村。
西山村是因为这村子西边真的有座山而得名的,同所有村民一样,武子杰的家就在这山脚下往东不足三里地的一片贫瘠土地上。这里的人们守着西山,便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风调雨顺的年月,粮食收成好,再进山采些野菜打些野鸡,倒也饱腹。收成的不好的时候,连山里的老鼠都骨瘦如柴。
村里住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着实在是没什么固定收入,连县太爷偶尔都会忘记自己手底下还有这么个村子。全县每年上交国库的收入靠着县城郊的罗门镇就鼓捣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没有二两肉的贱民们。
武子杰是村民眼里的异类,胸无点墨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自小便常喊着自己将来定是有出息的不用做这些农活,但在别人眼中他这不过是用来逃避劳动的说辞。因着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也被父母姐妹们惯的不成样子,家人谁也没有想过要指靠他来吃饱穿暖。
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杰儿还小哇。”
日日跟村里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偷菜摸瓜的混到十岁,武子杰还是在所有村民的“意料之内”闯了祸。为了争一条刚摸上来的河鱼,打起架来一时失手,竟把村里另一家的同龄男孩子贾昌豪给打死在了荷塘边。
原本一家老小都是女人,武家的口粮就全靠武子杰的父亲,常年的劳累已是一身病,再被他这么一气就只能卧床休养了,一家子女人眼见贾家人上县衙告状没了主意,只能关起门来哭哭啼啼的。
武家主母,武子杰的奶奶还是只有一句话:“我孙子还小哇,呜呜呜呜……”
武子杰本就觉得这西山村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于是一咬牙一横心拿了几个馍馍揣在怀里便跑了。
那夜月黑风高,他在悠悠的蝉鸣中,觉得自己就是悲壮的大侠,在秋蝉的高歌中定是要走上人生的新征程。至于去哪里,他并未想好,只是想赶在贾家人到县衙告他之前先跑了再说。
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少时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饿晕的还是累晕的,总之在一个午后,望着头顶灿烂的秋阳,他摇摇晃晃一个没站稳就靠着颗歪脖树倒下了。
再醒来时见到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唇红齿白的跟他们村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一比,倒显得跟个女孩一样,只是衣服穿得跟他们没什么区别,都是打着补丁的粗麻布。也许是他的干净些,再配上那白面星眉,看起来似是个“城里孩子”。
武子杰转转眼珠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完全被衬成个叫花子了。
没什么表情的男孩子看不出来是在救他还是要打他,反正他也没什么力气计较了,只是任那个孩子在他脸上拍着,“哎,醒醒,哎……”
半晌武子杰慢慢地吐口气哼了一声:“额……啊!”
“呼,还好你没死,要不然就这么死我家门口,我还怎么走啊!”
那男孩子见他醒来,递过来一个包子一碗水,武子杰想也没想就狼吞虎咽的吃下去。见那孩子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武子杰才想起来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于是从塞满包子的嘴巴缝隙里挤出一句:“谢谢啊。”
“这是什么地方啊?”吃饱喝足一边靠着树晒着太阳,一边舒展着胳膊腿儿的武子杰向蹲在一边的男孩子问道。
“我家啊!”那孩子指指背后的矮墙,武子杰靠着的树就栽在他家门口。
武子杰翻翻白眼嫌弃的说:“我知道是你家,我的意思是你家,这是属于哪里?”
可想着也要介绍一下自己,武子杰就有些心虚了:“我从西……我从张湾村来,我叫张……张富贵,再过几天就十一了!你呢?”武子杰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定位也不过是“富贵”二字,于是这名字顺口溜出来,自己也觉得自然得不得了。
“我叫罗廷亮,这是罗门镇,我十二了。”
“罗?罗门镇?”一听自己越跑离县府越近了,吓得武子杰背后一阵冷汗,又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点赞,“张湾……张富贵,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差点暴露,也不知道这会儿官兵有没有到家拿人!”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怎么会晕倒在我家门口?”罗廷亮倒是没有听出来他不自然的语气,跟他攀谈起来。
“先别说了,亮哥,你刚才说你要走?往哪里走?”武子杰现在是巴不得赶紧离开安远县,可他平时在村里横行乡里也不过是靠跟着几个比他大几岁的混混,出了西山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需要有人带着他。
“我要去浔阳城闯闯!好男儿志在四方!”
武子杰默默在心里感谢了一遍佛祖菩萨,这哥哥跟自己一样有大志,定不是个平凡人!
“富贵,刚才听胡校尉所言这张常胜还是你的同乡呢,也是张湾人。”
入浔阳五年,做过河工,做过脚夫,机缘巧合碰着个贼人,因协助官府破获有功,又靠着块大有力,武子杰化名张富贵从村头流氓变成了朝廷流氓,竟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了浔阳通判衙门的衙役,虽说是最低等的“临时工”。
每每过年,饮上一杯花酒,张富贵就对月长叹:“可怜我一世英名,终于实现人生抱负!吃上了皇粮,却因贾昌豪那不讲道理的厮,隐姓埋名竟不能认祖归宗,早知如此,当时必多打他两拳…..”
然后,一搓手一抹嘴:“香香姑娘,快来让爷看看几日不见这小腰可曾瘦了……”
罗廷亮原本也有机会跟他一起进衙门的,却并未与其合流。而是投往段千户门下入了军籍,常年驻在浔阳城郊的军营里,勤于练功已是有兵五十的队正了,如不出意外,到年末考核便可升校尉。
遇休沐廷亮会进城在富贵租住的房子里看看书,休息一下。因着很少和张富贵一起去喝花酒,反而被他嘲弄:“我说哥,你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可是比在家乡好多了,也算是实现了人生理想。我看咱银子也攒下了,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才是正经!”
“你要娶媳妇儿我定倾囊助你,可是哥哥我呀,还等着一身本事练好了便去考武科,将来报千户大人知遇之恩,报效朝廷。来日里衣锦还乡,看那些叔伯婶娘还敢欺我家穷,我娘也不必在族兄罗世昌他娘面前抬不起头了……”
“好好好,你理想远大,听得我耳根子都长茧了。你要替罗家光耀门楣,我这个叫花子不用替他们老张家争光,你慢慢看书,我还是去喝酒咯……”
这夜的玉桥街张府,先是被衙役们围了一圈。
张富贵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围着,没有命令不必行动,但不可放人出去,外人也不得进入。”
可他们来的时候,张夫人刚刚出了府外。
月白色的裙褂绣的是富贵菊的花纹,经香薰细细的熏了前后,隐隐的似有鹅黄色的花蕊吐露芬芳。月光下隔着外罩的黑色香云纱,依旧看得到珍珠盘扣的森森冷光。黄昏的风有些凉意,她罩上件宝蓝色的夹棉披风,大大的兜帽隐住了她半个脸。
近日竟是瘦了这么多,若不脱下兜帽,常去的胭脂铺子掌柜的都认不出她来了。待她伸手取下一个白玉盒子,细细欣赏着盒子外圈一排精致雕花的时候,掌柜的并未向往常一样围上来热络的推销,只是挂着生意人特有的笑容,远远的说了声:“夫人好眼光!”
曹毓秀细细的欣赏了一番她喜爱的胭脂,挑了两盒上好的,到掌柜那里结了账。出门时,再踏出胭脂铺的门便感觉到了后面跟上来的脚步。
去寻张常胜告诉的她的那几个人前,她想还是去点心铺子买点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桂花糕罢,怕是以后便没有机会再吃了……
一个时辰后再走到自家门前,便看到四围看似不经意,但渐渐聚拢的衙役。曹毓秀放慢了脚步,挂上一抹微笑。她知道眼前漆红的大门里有最爱她的男人在等着她,而此刻她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的内盛满了爱意。
见月夜下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捕头招呼了一声,四散的捕快衙役们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按上腰间的刀。却看到那女人背后还跟的有浔阳驻军的人,为首的年轻军官挥挥手示意他们让开,平日里显得懒懒散散的这些人,此刻却像是训练有素一样,轻声执行着指令。
可那女子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前前后后百十人的队伍。她依旧是高雅的贵妇,如她自小对自己的定位一样,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处变不惊方显大气。面对渐渐包围收拢的危险,她竟一丝慌乱都没有了,踏着门前的石阶像是要去加冕的皇后般从容。
“夫人,可见到他们了?”张常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拿不准夫人有没有把信送出去,而接到他传话的人里可还有一个愿意救他们的一双儿女。甚至他都不知道他的儿女此刻在老家可还好,毕竟张湾在安远县,那是浔阳最远的下辖县了,希望朝廷的官兵去得慢一点,希望张强和高宁脚程能再快点,把孩子们带走。
曹毓秀轻轻点点头,望着以往虎虎生威的夫君,此刻皱着眉一脸担忧,这是第二次看到他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生玉桥的时候,他初为人父,听着她在产房的尖叫,竟不顾管家和李婶儿的拦阻,硬是跑到屋里握着她的手,跪坐在她床头,那样子比她还紧张……
如果可以她想从现在开始握住他的手,却不知迟到的一腔温情能不能弥补这些年来自己任性妄为对他的百般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