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王初年,齐国东北葵丘城邑一座大府中。
“飕”的一声,身着紫色深衣的少年拉满橘木之弓,蓦地他弓弦脱手,宽大的衣袖自然扇开,箭镞应声直入箭靶正中,蒙布的木架兀自在噔噔摇晃。
数尺外二人正在观摩,其中那十三四岁的少女已啧啧连声。她拍手称快道:“小君子这最后一箭甚是漂亮!这就是你们士族常考的剡注吗?”
那少年剑眉星眸,笑了笑,道:“小夏,你就别埋汰我了,这仅仅是射艺中的基本箭法而已,理当熟悉。”
小女孩提着褐襦下摆,碎步趋至木架后,拾起那地上稀稀拉拉的箭矢转身返回,又一根根丢进箭筒里,说道:“这百尺之遥,小君子在半柱香内已如此迅速地连中十馀箭,这身手便是上阵杀敌,也足以令敌胆寒了罢。祝师傅,你说是不是呢?”
她回到原处,歪着头,一双清澈的杏眼看着身旁一高大汉子,满含期待。
那祝姓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豹头环眼,身型高大魁伟,满脸虬髯。他笑道:“小夏说得好,的确已可百步穿杨……但是呢,小君子仍然欠了些火候。”
他声若洪钟,从箭筒中抽出一支兽骨箭,又上前接过少年的弓,立于少年身旁,双腿平分站好,说道:“士族皆会射这一门技艺,其中大周将剡注设作基础之技,原意是使得我辈能在瞬息万变的疆场上能以最快的速度上箭、发箭,毙敌于倏忽之间。忽儿,你看好了。”
少年便立于一旁,他只比这汉子矮了些许,气质尺身高,体型略为清瘦。
那汉子左手举弓至顶,又慢慢翻手展直;同时右脚脚跟数寸,身子自然微微右侧,右臂轻轻拉开木弓。
他双手忽紧忽松,将弓拉满。倏地右腿挺直,腰腹一振,羽矢携着劲风穿过鹄中,其势竟将木架哐啷啷震得倒了下去。
那少女惊得说不出话来,竟忘了前去扶正木架。
少年欠身作揖,形貌恭谨,说道:“不知我何时才能达到师傅这一成就?”
祝姓汉子也还礼,又大手一挥,笑道:“忽儿,今日你已是第五次向我行礼了。
我刚来召府做你武师不久,我俩就达成了默契,平时无外人在旁不必多礼。
想我俩往日习武之后常常一齐喝酒,谈天论地,何等畅快,这几天你是怎么了,如此拘谨?”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瞒你说,这礼数用以框定君臣、父子,上下等各层之言行,让人在世上时时恪守心中原则,这些都是极好的。
只是本朝周礼实在太过繁杂,祝某还好,如你召忽小君子以后嘛……嘿嘿……到时你更知什么叫作千结百扣、不厌其烦了。让我说嘛……好多规矩实在是没甚必要。”
名为召忽的少年心中一凛。他于后世修完工科硕士,接着读文科博士,却在熬夜撰写论文时猝死,穿越到了两千多年前的周朝已有数天时光了。
其实来到周朝这一连几日他都是兴奋莫名,他倒极想设身处地,感受一下这奠定后来朝代三纲五常基础的时代究竟是怎样的。
这几日昼夜交替间,他慢慢捡起了这前世的回忆,也深深感受到了周代细至穿衣吃饭的繁冗礼数。
无须出言交谈,远远地从一人之衣着,动作即可看出他的阶层。
他时常暗暗庆幸身至贵族阶层,其父为一城之主,且有如此豪放、不拘小节的武师执教射、御两门技艺。
譬如他所处的士一层,这射箭之艺就是必须掌握的重中之重。上阵杀敌、王侯考察、士人玩乐竞技等都要依仗于此。
其中剡注要求搭箭、瞄准、发出均短促有力,一气呵成,且须射至鹄之正中。自己已得心应手,熟练之至了,可师傅祝似熊要求极高,仍不断提升标准要求自己。
他回过了神,哈哈一笑,说道:“无须待得以后,我现下已经头疼不已啦……”
双方正在打趣,只见一精壮男子领着数人行色匆匆地从走廊尽头转入后院,正是家宰薛辛。之后是本城邑宰姚余,之后二人身着翠绿袍甲,神色郑重。
众人趋近,薛辛朝召忽和祝似熊拱了拱手,说道:“小君子,祝师傅,本邑邑宰姚余你们是认得的。这两位是本邑的司马程怀和他账下牙将费倪。”
众人招呼之后,召忽问道:“各位可是有要事造访?”
姚余体型壮实,目光精灿,道:“小君子,大事不好,西北汤邑发生动乱了!”
召忽和祝似熊顿时变色,召忽问道:“汤邑离我葵丘不远,听说当地邑宰一向治理得井井有条,怎地好端端会动乱呢?通知主公和阿父了没有?”
姚余道:“汤邑是我齐国去年底刚从白狄手中夺回,当地农田贫瘠,产出堪忧;加上民众长期受狄人教化、风俗影响,不易教化。
主公当时听取左司马公孙玄的建议,命原邑宰继续任职。
此人对我齐国一向忠心耿耿,在狄人管控之时就深受百姓拥护,他又暗中积蓄有志之士,在我国出兵之时里外应和,因此左司马得以轻松夺回此邑。”
祝似熊问道:“听说主公在战后定要将此邑封给公孙玄,他坚辞不受;之后又让公子无亏的舅舅士谷前去赴任,却被国人赶了回来;
最后没奈何,还是听从公孙玄的建议,仍然让原邑宰任职,却想不到国人拥戴,安居乐业。这不挺好的吗,何以会产生变故呢?”
姚余叹了口气,道:“祝师傅有所不知,此人上个月因病生故了。”
召忽和祝似熊同时“哦”了一声。
姚余又道:“因上个月主公和宗主前去西边境平城治水未归,此人又无后,因此我国太宰按祖制,委任他的远方堂弟继任。想不到产生了动乱。
主公因事未归,宗主已经在归来的途中了。具体情况请司马和牙将说明。”
“宗主”正是召忽的父亲召沫大夫。他受封于葵丘,是实际上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