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复又坐下,开始频频从铜缶中往角器中倒酒。角器原是改良自商代爵器,往往广口如喇叭、瓶身、三足,一般为士族所用。
春秋初年,士大夫家里的酒器往往是盉,以及罍(异体字,通缶),均为青铜制。
其中盉跟后世的水壶差不多。圆腹带盖,前有尖流,下有三足或四足,召府中多为三足。周代青铜工艺发达,尖流往往被做成鸟头或兽头状。
而缶要大得不少,同样承于商代。其状正像酒坛,敛口,腹广且深,肩两侧有双耳,以用手提起。
商代时缶全身雕满纹饰,往往有龙纹,饕餮纹,蕉叶纹等。其胎体厚重,花纹繁缛,显得深邃神秘,凝重大方。
周代崇尚内敛,不似商代礼器那么豪放,纹饰减了不少。饶是如此,召忽每每喝酒时,看着仍然啧啧赞叹称奇。
召忽笑道:“前日对饮,我不敌于师傅,来来,今天我们再试试。”
祝似熊笑道:“拼酒原是拼身体素质和内劲。身体素质你是很棒的,但我少时有幸得尊师授业,修习本门功法已有十余年了。这一方面,你恐怕暂时不是对手。”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你生性缓和又不骄不躁,习武稳扎稳打,不像我喜事好胜,其实更符合本门要旨。”
召忽哈哈一笑,说道:“师傅可别这么说,其实我喜欢和你喝酒,是因为钦慕你的人品和气度;小子或许稳妥有余,要说豪迈,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他一面说一面单手提起大缶斟满了酒,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已各喝了三十馀杯,春秋时代的醪酒度数很低,虽稍有后劲,二人也只是面不改色,略有酒意而已。
两人兴致渐浓,祝似熊笑道:“说实话,以前都是从军,最后一次想想都好多年前了,你什么感觉?”
召忽笑道:“感觉嘛……挺兴奋的,正好试试武功和兵法。可是行军打仗不比儿戏,战术上还是得重视。
这两天应该会有前线情报传回,根据不同的情况得采取不同的策略……
谁叫阿父不在呢,我们不能坐等敌人发展,得主动出击。”
祝似熊抚掌举角,道:“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种积极,又考虑周详的做事态度!来,预祝我们驰骋疆场,杀光那些通敌叛军!”
二人顿时热血沸腾,又干得数十杯,那几台铜缶中酒也差不多了,便又让三名仆役拿走空缶,再盛满了提上堂。仆役进得堂中,见短短时间几台缶中均空空如也,忍不住纷纷咋舌,相顾愕然。
至此二人已喝了四十多杯,那角器容量不小,后劲发来,召忽已经有些眩晕。他见祝似熊也面红耳赤,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忧色,忍不住问道:“师傅频频蹙眉,可是有心事?可否告知小子,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祝似熊默然不语好一会,又呷了两口酒,道:“恩……近日有……有强敌……寻来,但……”
召忽道:“便是再强的敌人又怎样?我师徒二人还拿不下他了?又或者,我葵丘还有公族军,我随便调出数百人,便是武功盖世之人,来了也只保管他束手就擒。只要你没事就好!”
祝似熊拱手称谢,道:“小君子如此厚待祝某,我很承你的情。其实这也不算多大的强敌,祝某自可料理了他。这人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哎……”
说完又连连摇头,言下之意,是说给你听了也没用。
召忽和他相处数年,二人向来是无事不可言,此时见他数次嗫嚅,显然是有难处。
只见他抬起了头,脸色蓦地舒展,道:“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想你为我担心。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说与你听。
现下这明月美酒,可不能辜负啊。来来,我们继续喝!”说完端起铜角,与召忽隔空相碰,一饮而尽。
这时侍女夏已吃完了饭近得前来服侍,召忽见他心里终不免挂怀着那事,此时已大有薰薰之态。二人又饮得数十杯,召忽也觉头脑不清,见祝似熊已东倒西歪,无法坐直,便叫夏携着自己之手,而自己搀扶着祝似熊起身,三人往侧门内院走去。
出得大堂,踏上走廊,好不容易将他扶到内院正东的东厢房门口,推开门,召忽轻声道:“师傅,到房外了,今晚你就在这睡吧。”
按周制划分,祝似熊的住所在国人聚居的“里”区,召忽已派了仆役去通报他的家人。有时二人喝得晚了,他偶尔也在召府歇息。
祝似熊醉眼乜斜,指着屋内说道:“这……这不……不是我家,我家房中哪有这般大的?你们……你们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两人好容易哄着他,将他扶上床躺下,夏又为他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两人轻带房门,立于内院天井之中。
繁星满天,晚风拂面,召忽顿觉清醒了不少,见北边正房中窗里透着光,织布机的“哐”“哐”声隐隐传来,想是葵襄还在制衣,顾谓小夏道:“此时……已是亥时过半了吧?”
夏点了点头,奇道:“小君子和祝师傅往日饮酒,常常是夤夜方休,今日为何这么早他就喝醉了?”
召忽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看祝似熊睡下的东厢房,并未作答。又轻声问道:“前几日你说,这东首大房一直是为我备着的?”
夏点头,又指着对面走廊正中大房说道:“那边同样的厢房就是你姊姊的居室,只不过要小一些,她嫁人后搬去了历下。小君子性格和别人不同,一般大户人家的嫡子都是住这东首的大厢房,小君子偏偏喜欢那挨着宗主妇的最里一间耳房。
你八岁的时候我才刚来不久,那天除夕夜,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我在旁侍奉。宗主笑着说:‘忽儿,你都这般大了,年后可以去东厢房住了。’
你嘟着嘴说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便要紧挨着阿爹阿媪住!’宗主宗妇没办法,就一直由着你,直到现在。”
召忽哈哈一笑,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日还得准备出征事宜。”
夏打来热水,为他擦了脸,除掉鞋履、衣服,转身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