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桂英原本不姓肖,姓梁。如果后来不出变故,她应该叫梁桂英。她是保定雄县梁家镇人。她三岁那年,父亲梁天荣带着全家上了雄县的鸡鸣山,落草了——这是文词儿。平常话儿讲,就是举家当了土匪。(三岁,一个上幼儿园的花朵年龄,竟然随父上山为匪了。可惜可叹!)
谈歌曾听保定的老人们讲过一句旧活儿,“京城姓皇,雄县姓梁。”可见当初梁家在雄县的地位。——还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雄县梁家镇的时任镇长周强先生,曾经在《河北日报》上发表专版文章,文中用自豪的口气告诉读者:“梁家镇于明清两代,考出去了几百名秀才、几十名举人、十几名进士!是全国首屈一指的文化大镇。”
(行文至此,谈歌不禁笑了。周镇长的口气,很像时下某些所谓重点高中学校的校长们,为了招生,动辄在媒体上大做广告:我这个中学啊,这可是名校,考到清华、人大、北大的优秀学生啊,海去了——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不厌其烦的数字了。这种自吹自擂,您可千万别信。)
周镇长的文章,虽然有些王婆卖瓜的味道,但梁家在雄县,的确是高宅大院,书香门第。似这样的知识家庭,理应铭记“诗书传家久”的古训,过自家清静舒展的日子,怎么会放下了文房四宝,玩起了刀枪棍棒,落草为寇了呢?风马牛嘛!
事情由梁天荣的父亲梁公琪而起,且起因也非常偶然。梁公琪是举人出身,此人乐善好施,济公义勇,还是个打抱不平的脾气。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春天,与梁家镇接邻的乔家庄的财主乔玉乐(一说乔玉洛),以重新丈量地界为由,强占了梁家镇一亩多地。这一亩多地是梁家镇农民梁大农的,梁大农是梁公琪的本家堂侄。梁大农受了窝囊,便找到梁公琪家里哭诉,(莫非梁公琪是梁家的老大?)梁举人当下就愤怒了,喊家人取来笔墨,立马就写,一纸状子就把乔玉乐告上了县法院。梁举人愤怒之下,却忘记了一件事:乔玉乐是县长许川林同年的秀才,二人有着十几年的交情呢。许县长从县法院得到了梁公琪告状的消息,还没等法院传唤乔玉乐呢,先私下里派人通知了乔玉乐。乔玉乐就忙把十封银圆(一封应该是一百圆)笑眯眯地奉上,许县长就笑眯眯地收下,就笑眯眯地偏袒了。结果呢,公堂会审,判决立刻下来,“一亩地”仍归乔玉乐所有。梁大农图谋乔家地产,无理取闹,为示惩戒,责打五十大板,赶出公堂。梁公琪以聚众闹事的罪名,被许县长下令抓捕,下了大狱。
(后人分析,梁家在雄县的名声太大了,也太牛了,梁公琪公然代人写状,即是佐证。自古道,水大不能漫过船啊!你依仗举人身份,竟敢代人写状成讼,哄闹公堂?不是刁民是什么呢?不收拾你一回,许川林这个县长日后还怎么混呢?现在揣度,许川林大概也就是要关押梁公琪几天,借此压一压梁家的嚣张气焰。)
事情落到了这一步田地,也就没有道理可讲了。有明白人就劝解梁家,民不跟官斗,暂且忍下这一口恶气,上赶着去跟许县长讲些软话,使些银子去衙门里打点运动,先把梁老太爷保释出来,之后再从长计议。梁家也的确要着手这样做了。可是,事情的继续变化,太出人意料。等不及梁家去向许县长行贿呢,梁公琪突然暴死了——他仅在县衙的牢狱里关押了两天,竟被牢里的狱卒虐待死了。县里把梁公琪的尸首送回了梁家镇。后来有知情人讲,梁公琪的脾气暴烈,进了县里的大牢,也放不下举人老爷的架子,总在狱中破口大骂,据说他骂得还非常不雅。就惹恼了两个作威作福惯了的狱卒,也赶上那两个狱卒是一对儿黑心枉法的坏脾气,梁公琪才落得了这样一个窝囊下场。唉!当年谈歌采访到这个情节时,也十分感慨。民国喽,举人的文凭便是放凉了的黄花菜,不吃香喽!梁老先生确有些不识相了。
梁家怎么能忍受这样一个近乎天塌地陷的结果呢?梁家停尸不顾,梁天荣带着二弟梁天乐三弟梁天虹,披麻戴孝,就去保定衙门越级上告。却被许县长提前得知了消息,立刻通知县里的警察局与团防半路上埋伏了,捉拿越级上告的梁家三兄弟。本来是个一网打尽梁氏三兄弟的计划,许县长计划得天衣无缝。却是天不灭曹,县团防里有一个打更的,名叫梁小屯,是梁家镇人,是梁天荣早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梁小屯得到了消息,跑出来通知梁家兄弟,气喘吁吁赶到半路,撞见了就要成为网中之鱼的梁氏三兄弟。于是,梁家兄弟只能各自逃命。团防撒开人马,沿路狂追了一气,却只捉了梁天荣。梁天乐与梁天虹跑了。
梁天荣就被押进了县里的大狱。至此,梁乔两家的矛盾,便是雪上加霜了。梁天乐与梁天虹为逃避雄县警察与团防的缉拿,在外边隐匿了十几天。风声渐渐不紧了,那天半夜,兄弟二人潜回了梁家镇,纠聚起梁氏家族中一百多个精壮的汉子,持了刀枪棍棒,就群狼一般扑向了乔家庄,赤红着眼睛杀了乔玉乐全家三十余口。或许杀得手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一鼓作气夜奔县城,砸开城门,硬闯进去,先去劫了牢狱。再把正睡得酣畅的许县长,从被窝里拖出来,乱刀砍死在县衙的台阶上。还把许县长的尸体悬挂在县衙门前的树上。再之后,干脆一把火焚烧了雄县的政府衙门。
[《雄县县志》记载,那场大火烧得凶猛无比,一座县城都映红了。火势太猛,根本无法可救。一直烧了三天,才渐渐熄了。一座县衙,几乎成了灰烬。于是,便有了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雄县县衙重修。]
乔玉乐的大儿子乔振东,此时还在日本留学。那年月还没有普及电话,县里也没有电报局,只有写信。一个月之后,乔振东才得到家中噩耗,匆匆赶回来奔丧。他在乔家三十几座新起的坟前哭晕过去了,醒过来就指天画地发下了毒誓,定把梁天荣一家斩尽杀绝。唉,由此,乔梁两家便是结下了血仇死恨。
(这仇恨一直闹到文化大革命,两个村子便有了复仇的借口,各自以革命造反派的名义,向对方宣战。雄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解俊山,是支左的军代表。他颇有些书生意气,先派县革委会的干部去调解,大道理小道理说了一火车,怎么调解也不成。再劝解,派下去的干部还被打成重伤。有知情人向解主任说明了原委。解主任勃然大怒,当兵的脾气上来了,亲自带着县公安局的百十号人,荷枪实弹去了两个村子,以反革命的罪名抓人。两个村子共被抓了二十多个人,当天就在县里召开公审大会,都被判刑了。这才镇唬住了。三十多年之后,解俊山已是一个离休老人了,提起当年这场争斗,他用过来人的口气总结说:“许多时候,中国乡村里宗族之间的械斗,其激烈程度往往超过阶级斗争呢。”)
梁天荣被族人从大牢里救出来,弄明白了情况,当下就叫苦不迭了。梁天荣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兄弟竟在一怒之下,灭门乔家、诛杀县长、焚烧县衙。如此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算是彻底断了自家的退路。梁天荣百思无计,也就只有上山为匪这一条路可走了。梁天荣匆匆赶回到梁家镇,先葬了父亲,再与梁氏的老族长商定了对策。老族长当夜召集族人到梁氏祠堂,开堂祭袓,当着族人宣布,梁天荣以及梁天虹梁天乐三家人,永远被开除梁氏族籍,并当众立下一条新的族规,“永生永世,不许梁天荣等三家人及后人再踏进梁家镇半步……”之后,便连夜将新立下的族规誊抄了几十份,派人四处张贴,广而告之。
梁天荣这样苦心设计,实在是为了不连累族人啊。
(古人讲:君子护邻。梁天荣不愧是位忠厚的读书人啊。不似时下某些不逞之徒,只图自己黑手一时下得痛快,哪管爹娘老子吃瓜落儿呢。昨天看报,一个大男人到街中抢劫,被警察追缉,竟然绑架了自己的爹娘与两个街邻,胁迫警察。如此不堪,也是奇闻了。)
天光大亮时,梁天荣土灰着一张脸,向老族长施礼告别。唉!这一别即是永别。写到这里,谈歌潸然,若是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人生便是不能回到起点。梁天荣当时的酸楚悲凉的心境,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细细体会。梁天荣张着一双泪眼,长叹一声:“请族长赐天荣一个姓氏吧。”
老族长想了想,叹道:“如此最好,天荣啊,你一家就改姓肖吧。”说罢,摇摇头,就转身离去了。肖?老族长为什么要为梁天荣一家改这个姓呢?梁天荣很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不好再问。只有点头称是。
(谈歌查阅过许多资料,“肖”姓在汉代就已经基本绝迹。半个世纪前,《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与《汉字简化方案》颁布,很多人认为“萧”是“肖”的异体字,或认为“肖”是“萧”的简化字。一些部门在为“萧”姓者办理身份、户口、档案登记时,也常将“萧”写作“肖”。萧姓是当今中国姓氏排行榜第三十位大姓。人口众多。可是这些资料还是没能解释,为什么九十三年前,梁氏族长给梁天荣兄弟改姓“肖”呢?请教学识渊博的石东群先生,石东群先生说,“肖”即“消”之谐音。梁氏族长为之改姓“肖”,其寓意,或许就是让梁天荣一家,从官府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或许真是如此?)
由此,梁天荣变成了肖天荣。唉,这真是令人感慨的事儿啊!中国几千年矣,在这个男子当家的父系社会里,“大丈夫坐不更名,立不改姓”这一句铿锵作响的俗话,充分表述的是男人立身立世的基本底线,更是男人不可悖宗忘袓的基本上线。我们如果由此穿越时空稍稍去猜想一下,便能够大概体会出梁天荣心中,因改姓隐名而丧失了底线与上线之后,而引发出的巨大精神尴尬与心灵的锐痛。而这种尴尬与痛苦,也一定如影随形似噩梦般纠缠住他的一生。
肖天荣就带着全家上了雄县的鸡鸣山。鸡鸣山接壤燕山南麓山脉,是雄县境内唯一的山地丘陵。山势艰险,杂草灌木丛生。谈歌三十年前,在地质队工作,曾去过一趟。进山百余里,便无人迹。再往深处走,还有原始树林,千年的古树,触目可见。(唉!想必现在已经被砍伐殆尽。急功近利的当代国人,吃子孙饭已经成了惯性。见此资源,焉能放手?)康熙年间,有乡绅倡议,众人集资,这里曾经开出过一条山道,连接霸州永清等地。于是,总有客商贩子从山中穿过,山路颇是繁华了一段时光。到了咸丰年间,不知何故,似乎一夜之间,鸡鸣山中的豺狼虎豹多了起来,突然袭击了几次,几个行路客商横死在山上,尸骨无存。商客们唬得胆寒脚软,便稀少了人迹。山道也就渐渐荒芜了。大多落草的土匪,也不愿招惹那些生猛的大虫,自然也不愿意在此山扎寨。鸡鸣山只有一绺小匪,区区十几个人,不成气候。除此,只有几家零星猎户,分散居住。
鸡鸣山的匪首,名叫张连甲,他原是高阳县一名屡试不第的白衣秀才。(颇似《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张连甲当年科举失意,常常与乡里几个同样不第的秀才吃酒消愁,那一次,竟发生了口角,几个人争执起来,竟出手相搏。大家都是凡人嘛!无论多么理智,喝多了酒,大多是出拳便没有了准星儿。张连甲失手打死了一个,酒醒过来,便心下怯了,怕吃官司,便上山落草了。屈指数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张连甲知道肖天荣举家落草,人多势众,自己肯定不是敌手,便主动给肖天荣腾让出寨主的位置(谈歌很是佩服张连甲,不似《水浒》中的王伦,终因心地狭窄,拒绝容纳晁盖一干亡命之徒,以至于身首异处了)。肖天荣作揖打躬虚情礼让了一番,就坡上驴,便当了寨主。二弟肖天乐当了二寨主,三弟肖天虹自然成了三寨主。张连甲便屈就了四寨主的交椅。
按照《保定匪患的形成》(石东群著)一书的表述:肖天荣在鸡鸣山的威信很高。他性情宽厚,知书达礼,对人和蔼,当了寨主之后,仍是一个秀才的脾气,待人温良恭俭让。而他的两个弟弟却脾气暴烈,尤其是肖天虹,醉酒则乱性,经常打骂喽啰,轻则动口,重则动手动刀。被人称为“酒阎王”。肖天荣有一匹好马,虽不能讲夜行千里,日行八百却不是诳语。这马脚程快捷。浑身火炭一般的颜色,被土匪们夸奖为“赤兔”。“赤兔”原来是张连甲心爱的坐骑,肖天荣上山后,张连甲当做见面礼,送给了肖天荣。肖天虹也非常喜欢这匹马,他朝肖天荣索要了几回,理由是,他总要下山截道绑票,这样的快马能派上用场。肖天荣也答应了,只是,碍于是张连甲送给他的,再转手送与二弟,便有借花献佛之嫌了。就推说缓一缓时候。偏偏肖天虹是个急性子,缓一缓,他等不及。那一天,肖天荣跟着张连甲到鸡鸣山去巡视地形,肖天虹喝醉了,就去跟肖天荣的妻子讨要,肖天荣的妻子不给,肖天虹一怒之下,就开枪把“赤兔”打死了。肖天荣回来之后,先是妻子告状,说三当家的太飞扬跋扈了。肖天荣想了想,就说:“把马肉煮了吃吧。”然后手下的喽啰又来告状,说三当家的蛮横无理,杀马就是对寨主不恭。肖天荣又说:“剩下的骨架要做汤。做汤时佐料要放好,汤味是很鲜美的。”肖天乐也来问:“当家的,你想怎样处置三弟?你不能轻饶了他的。”肖天荣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自家兄弟,怎么能不如一匹马呢?”肖天乐听了,很惭愧,就不再提这件事了。肖天虹见哥哥这样宽宏大量,也收敛了些。一家人就很和气。
肖天乐与肖天虹,也和肖天荣有着同样的经历,也是从小读圣贤书,行夫子礼。如何肖天虹处事竟然这样暴虐?或许是经过这一场血与火的洗礼,人生态度便极度错位,才变得如此凶残猛烈起来?人世间的善与恶,也就一步之遥啊!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清明节将近,肖天荣落草日久,思乡之情渐增。清明节这天,便带着妻子及两个儿子,由几个喽啰一路伺候,秘密回乡,上坟扫墓祭袓。本来也要带肖桂英同去,可肖桂英正在闹病,便留在了山上。(肖桂英或是命不当绝啊!)肖天荣没有料到,雄县警察局竟是早早地埋伏下了,在半道上秘密抓捕了肖天荣一家,关进了雄县大狱。县政府担心夜长梦多,浮皮潦草地审了审,仅过了两天,就把肖天荣一家大小,包括几个喽啰,全部秘密处死。肖天荣死后,保定的绿林中便有了传说,是肖天虹急于当大寨主,便出卖了自己的哥哥,事先把肖天荣下山的消息,派人密报给了雄县警察局。否则,依照肖天荣的机警性格,他断不会出事的。
肖天虹……能……这么干吗?
只是传说,并没有证据。
肖天荣死的这年,肖桂英刚满十四岁。肖天荣身后,就只留下了这一条人脉。肖天乐肖天虹兄弟二人,当即按照江湖上子承父业的规矩,辅佐肖桂英接手了肖天荣寨主的位置——关于这个情节,保定坊间还有另类传说:肖天荣被捕后,自知难逃一死,便以重金许诺狱卒张三,给肖天乐捎出一封书信。人之将死,这封信便写得情深意切语重心长,他把肖桂英托付给了二弟肖天乐。肖天荣在信中切切嘱咐,肖桂英接手寨主的位置之后,肖桂英不能当家做主,山寨里的大事小情,都听凭肖天乐处置。
后人分析,肖天荣知道肖桂英不是肖天乐与肖天虹的对手,才给肖天乐写这封信的。肖天荣深深了解两个兄弟的为人,更知道肖天虹杀人不眨眼的脾性,他在信中只字不提肖天虹,就是要挑唆肖天虹与肖天乐的关系。肖天荣料定,肖天乐见信后,必然作为信物拿给肖天虹去看。肖天虹心存不满,日后必然反目。如此便好让肖桂英坐收渔利。更有人说,肖天荣饱读古书,三十六计烂熟于胸。这一招阴毒的反间之计,或是由《三国演义》邓艾钟会二仕争功的案例,信手嫁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