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桂英当了鸡鸣山寨主,只是空担了个名分。山寨的权力,完全交给了肖天乐掌管。肖天虹则对肖天乐的位置耿耿于怀,兄弟二人,全是脸上藏不住事情的角色,经常争吵,还有两次,险些拔刀相向。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肖天虹想要取代肖天乐。肖天乐当了二寨主还不到三个月,一次在山寨巡视,竟然失足掉下山谷摔死了。江湖上后来有人议论,什么失足啊,肖天乐是被肖天虹派人从背后推下山谷的。
肖天乐一死,肖天虹顺理成章接手了肖天乐的位置,山寨里的事情一概由肖天虹说了算。由此,肖天虹就开始在山寨里作威作福。他时常当着众人的面,恶语斥责肖桂英,挂在他嘴边的活就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张连甲忍不住劝说了他几句,竟然被他当众开枪打死了,尸首也被丟进了山谷,任野兽撕咬(张连甲毕竟是鸡鸣山寨的开创者啊,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是让人愤慨不已)。张连甲暴死之后,大小土匪们,视肖天虹为太岁,噤若寒蝉。肖桂英对这个叔叔,也更加唯唯诺诺。《保定三套集成》记载:肖天虹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大发兽性,要强暴肖桂英,当他把肖桂英拖到床上的时候,他却发现肖桂英并不害怕,只是嘻嘻哈哈地朝他傻笑,嘴里还一劲儿喊着肖天荣的名字,肖天虹心下一惊,顿时酒意醒了大半,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肖天荣夫妻的影子就在他眼前飘忽不定。他倒吸了一口气,颓然放开了肖桂英,泄气地走出来。走到门外,仍然感觉到晦气,就按照当地的习俗,使劲儿吐了几口唾沬,驱避邪气。
肖天虹这一回未能得逞的乱伦事件,使肖桂英大受刺激,似乎变成了一个傻丫头,整天嘻嘻哈哈,满山疯跑。肖天虹怒骂她“死丫头片子”,她也不生气。山寨的大事小情儿,她根本不闻不问,只是天天玩闹戏耍。有一次她下山赶集,还从人市上买来了两个漂亮的女子,一个叫淑人,一个叫玉兰。据这两个女子自说自话,她们是两个窑姐,因接客的服务质量不好,惹恼客人,气坏了老鸨儿,才将她二人卖到人市去的。这二人上山之后,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尽情陪着肖桂英嬉闹。山寨上一些肖天荣的旧人,暗自叹气,认定这个少寨主,迟早要被肖天虹废掉的。偏偏这个时候,肖桂英又闹出了事儿,那天,她与玉兰淑人在山上疯跑,一没注意,脑袋撞在了树干上。起初,她还没觉得什么,渐渐地,她的眼睛就失明了。肖天虹来看她,她伤感地说:“叔叔啊。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还能不能玩了啊?”肖天虹不大相信,他早就怀疑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心眼儿的侄女,为什么突然变得傻乎乎的了。她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吧?肖天虹就找住在山下的柳河川大夫给肖桂英看病,柳大夫看过后,摇头叹息:“少寨主怕是终生失明了。”肖天虹就又当着肖桂英的面,调戏她身边的淑人和玉兰,试探肖桂英的反应。可是肖桂英无动于衷。唉,她的确看不见了。山寨上的人觉得,用不了多久,肖天虹就会将双目失明的肖桂英一脚踢开了。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冬天的一个夜里,肖天虹又喝醉了,便带着几个保镖住在了肖桂英的房间里,满嘴轻佻话儿,喊玉兰与淑人过来陪他睡觉。让肖天虹兴高采烈的是,淑人和玉兰不但不拒绝,而且还争着要陪他睡觉,以至于互相对骂起来,两个漂亮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肖天虹觉得非常快活而且刺激,便与这两个女子同时上床了。淑人便在床上与肖天虹游戏,玉兰则给肖天虹变戏法,淑人先用毛巾把肖天虹的眼睛蒙了,玉兰则把肖天虹绑了起来,肖天虹乐得乱笑。门外的保镖们听得真切,还以为肖天虹与这两个女子在床上颠鸾倒凤,玩得热闹呢。肖天虹起初也并不在意,淑人继而又把肖天虹嘴堵了,玉兰则用力捆了,肖天虹便被捆得像只粽子。肖天虹此时才感觉不好,想反抗,却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任凭这两个女子摆布。接下来,玉兰把给肖天虹蒙眼的毛巾取了,就让肖天虹看得呆了,只见肖桂英已经站在了床边,脸上那傻乎乎的表情荡然无存,哪里还像一个瞎子呢?肖桂英凶狠的目光盯着肖天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三叔啊,真是对不起了,侄女今天给你送终了。”肖天虹惊愕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或许,到了这个夺命的关口,他才恍然醒悟,他彻底掉进肖桂英的圏套里了。他恨恨地瞪着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哪里还有轻佻的模样呢?表情变得如杀手一般冷酷,每人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肖桂英用复杂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肖天虹,轻轻地挥了挥手,就转过身去了,玉兰与淑人的短刀,几乎是同时刺进了肖天荣的前胸。
肖天虹真是可悲啊,他大概到死也不会知道,肖桂英是如何骗过他的。那山下的柳大夫早就被肖桂英收买了。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也并非烟花柳巷来的姑娘,肖桂英那次以下山赶集为名,是从“天济大药房”卢文昭先生那里借用来的两个卢氏门徒。
卢文昭,保定安国伍村人,出身药商世家。卢家还有习武的传统,“卢家连环腿”在中国北方很有名气。卢文昭的父亲卢韵海,秀才出身,于光绪十五年,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天济大药房”,卢韵海与保定的实业家薄延卓有交情。薄延卓也是秀才出身,也是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了“举华纺织厂”。这二人正是年轻气盛,志气相投,那一天喝酒,喝得感慨,竟结成了亲家。薄延卓便把独生女儿薄月娘嫁给了卢韵海的儿子卢文昭。薄延卓没有儿子,视卢文昭为己出。他的纺织厂也一概交与了卢文昭管理。民国初年,卢韵海与薄延卓先后去世,两家企业,卢文昭接手掌管,他成了“天济大药房”与“举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论财力物力,卢文昭成了保定首屈一指的富豪。论势力,卢文昭结交广泛,无论贵贱远近,无论官府民间,只要是有用之人,统统网罗。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保定城里的“柴进”,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
卢文眧自幼读私塾,与梁天荣是同年的秀才,二人相知很深,有过命的交情。梁天荣改姓为匪之后,卢文昭暗中也多援手接济。肖桂英自小跟着肖天荣,经常秘密出入卢文昭府第,她学过“卢家连环腿”,是卢文眧的室外弟子,二人有师徒之谊。卢文昭把玉兰与淑英这两个女弟子借给肖桂英,就是让她们去保护肖桂英的。
(后来有人评价此事说,肖桂英装傻充痴,欲擒故纵,步步是密;肖天虹飞扬跋扈,一直活在梦里,步步是呆,至死方醒。)
杀了肖天虹,肖桂英先自稍稍松下了一口气,再让玉兰与淑人把肖天虹的几个保镖,都一个一个地先后喊进来,再一个一个按部就班挨着杀了。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天光就麻麻亮了。肖桂英也不更装,就穿着溅满血污的衣服,先去了肖天虹家眷的住处,并让玉兰把肖天乐的家眷也请过来。人到齐了,都战战兢兢看着一脸戾气的肖桂英。肖桂英就对肖天虹肖天乐的妻子说道:“二婶三婶,今天侄女找你们就通报一件事情。对不住了,侄女刚刚把三叔杀了。”
众人听到心惊胆炸,看着浑身血污的肖桂英,一声也不敢吭。
肖桂英凄怆地说道:“两位婶婶,诸位兄弟妲妹。想当年我梁氏一门改姓埋名,毁家落草,到今日骨肉相残。悖情害理,怎能如此?万般之下,实则出于无奈。三叔恶鬼缠身日久,已非我族类,这几年,他丧尽天良,人伦尽失,鬼神共怒。侄女杀他,一则替天行道;二则为父报仇;三则清理山门。忤逆弑上之事侄女已经做下,特来通报,听凭两位婶婶与诸位兄弟姐妹处置。”说到这里,肖桂英就当即跪下,冷眼看着大家。
谁也不吭气,窗外寒风呜咽,屋内一时静若坟场。
良久,肖天虹的妻子叹道:“桂英啊,事情巳经做下了,就不要再说了。天虹那死鬼也是罪孽深重呢……”就说不下去,掩面放了悲声。
众人也都跟着哭泣起来。登时,屋中哀声大作。
肖桂英的泪水就夺眶而出:“难得三婶深明大义。桂英谢过了。”就给众人重重地磕头,额头上磕出了汩汩的鲜血。两个蹄子急忙把她搀扶起来。肖桂英泪流满面,颤声说道:“两位婶婶,诸位兄弟姐妹。鸡鸣山寨从此由肖桂英当家做主,定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说罢,她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肖桂英召集土匪们开会。多年之后,有土匪回忆,那天风很大,肖桂英走上山寨的检阅台,迎风而立。飒爽英姿的玉兰与淑人站在她两旁。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傻呆呆的表情,只见她一身血污狼藉,额头上的鲜血厉目,腰里别着枪,更显得杀气凛然。肖桂英也曾回忆过这一个情节,她说当时自觉得一股豪迈之气,在心中汹涌激荡开来。面对着台下几百名土匪,她高声喊道:“爷,昨夜杀了肖天虹!从今天起,爷就是鸡鸣山真正当家的了!”
土匪们惊愕之中,全都听明白了。登时,一片欢呼雀跃之声轰然响起,弥盖住了漫山遍野呼天抢地的山风。
(肖桂英为何自称“爷”呢?保定地域的年轻强悍女子,与人争执翻脸时,多是自称“姑奶奶”。但前几年,谈歌到山西大同出差,偶见到两个妙龄女子在街中口角争斗,都是以“爷”自诩。讨教一位老者,老者笑道,这里民风强烈,与内蒙古的彪悍相似,女子们多是以“爷”自称。)
肖桂英铲除了对手,重新统治了山寨。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开,各绺土匪都被鸡鸣山寨的人事猝然变更惊呆了。肖桂英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是啊,一年来,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肖桂英一直小心翼翼,包羞忍辱,不逞一时之勇,为最后除掉肖天虹做了精细的铺垫与准备。在完成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她必然要遭受到来自肖天虹的那种巨大的、人格的及精神上的污辱与摧残。将欲夺之,必先予之。肖桂英能做的只有忍耐二字。如果事情做得稍有不慎,就会被肖天虹识破,不仅前功尽弃,而旦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拿捏分寸,精确到位,真是过人的功夫啊!后人评述,在除掉肖天虹这件事上,肖桂英表现出了非凡的胆识与智慧。也有一些历史专家,讨论到这件事情,总是很不好理解,怀疑这个历史事件有传奇与演义的水分。试着推想,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极度危险之中,有如此超凡的镇定与缜密的心机呢?
(前年夏天,谈歌曾去雄县梁家镇采访有关肖桂英的故事,与八十六岁的老人梁得寿座谈。梁得寿老人早年曾经在肖桂英手下当过马夫。谈歌讲出自己的疑惑:肖桂英当年十五岁,她可能做出这种步步为营铺垫严密的阴谋活动吗,以至于最后把她那心狠手辣的叔叔结果了?老人笑道:“肖桂英是天生聪明呢。那时的人,成熟得早哇。”“为什么那时候的人成熟得早呢?”梁得寿摇头道:“我也说不好。那时的许多年轻人,十几岁就干成大事情了。不似现在人,都二十岁、三十岁了,还不能自立呢。”
从梁家镇乘长途汽车返回,正值六月,路旁的田野里黄金般的颜色一望无际,阵阵热风海浪般滚滚涌进了车窗。谈歌突然想起,今天是农历的芒种。“芒种三天见麦茬。”即芒种三天之后,麦子就要收完了。可是,近年来,麦子成熟得晚,总要等芒种过后十几天,才能熟透。农民们说:“现在的麦子都赶上水浇地了,有化肥催着。就成熟得晚啊。条件好了嘛。”谈歌突然感悟,庄稼是否跟人一样,条件好了,就成熟得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