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春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原注：关于共工头触不周山的故事：

《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国语·周语》：“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韦昭注：“贾侍中［指后汉贾逵］云：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也。”）

《史记》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当其（按指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

毛按：诸说不同，我取《淮南子·天文训》，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他死了没有呢？没有说。看来是没有死。共工确实是胜利了。

一、历史背景

一九三〇年九月，红一方面军奉命攻长沙不克，***说服大家，纠正“立三路线”的错误，回师赣南，一路攻破茶陵、攸县、醴陵、萍乡、吉安等地，红军得到了很大发展。这年冬天，国民党集积十万之众，从北向南，从吉安建宁之线，分八个纵队向红军根据地进攻，实行第一次大“围剿”。当时红军约四万人，集中于江西宁都的黄陂、小布地区。

***分析当时的情况是：（1）“进剿”军不过十万人，都不是***嫡系，总形势不十分严重。（2）敌军罗霖师防卫吉安，隔在赣江之西。（3）敌军公秉藩、张辉瓒、谭道源三师进占吉安东南、宁都西北的富田、东固、龙冈、源头一带。张师主力在龙冈，谭师主力在源头。富田、东固两地人民受ab团（是当时国民党潜伏在红色区域的反革命特务组织，ab是anti-bolshevik［反布尔什维克］的简写）欺骗，一时不信仰红军，和红军对立，不宜选作战场。（4）敌军刘和鼎师远在福建白区建宁，不一定越入江西。（5）敌军毛炳文、许克祥两师进至广昌宁都之间的头陂、洛口、东韶一带。头陂是白区，洛口是游击区，东韶有ab团，易走漏消息，且打了毛炳文、许克祥再向西打，恐西面张辉瓒、谭道源、公秉藩三师集中，不易决胜，不能最后解决问题。（6）张谭两师是“围剿”主力军，“围剿”军总司令江西省主席鲁涤平的嫡系部队，张又是前线总指挥，消灭此两师，“围剿”就基本打破了。两师各约一万四千人，张师又分置两处，我一次打一个师是绝对优势。（7）张谭两师主力所在的龙冈、源头一带接近我之集中地，且人民条件好，能隐蔽接近。（8）龙冈有优良阵地。源头不好打，如敌攻小布就我，则阵地亦好（原来想先打谭道源师，但谭师不肯放弃那个居高临下的阵地，我军两度开进，却两度忍耐撤回，过了几天找到好打的张辉瓒）。（9）我在龙冈方面能集中最大兵力，龙冈西南数十里之兴国，尚有一个一千余人的独立师，亦可迂回于敌后。（10）我军实行中间突破，将敌人打开一个缺口，敌之东西诸纵队，便被分离为远距之两群。由于***这么精确的分析，确定先打张辉瓒。十二月二十七日开始进攻，一举歼灭了张辉瓒两个旅和一个师部，连师长张辉瓒在内九千人全部被俘获，无一漏网。一战胜利，吓得谭师往东韶跑，许师向头陂跑，我军又追击谭师，消灭它一半。至一九三一年一月一日结束战斗，五天内打了两个胜仗，于是余敌纷纷败退。特别是张辉瓒被打死后，群众割头放在木板上，放入赣江，像活传单顺流而下，敌人丧胆。第一次“围剿”便这样被粉碎了。

***这首词便是在这一次胜仗之后、第二次反“围剿”之前写的。

二、主题思想

这首词是记叙和赞颂这一次胜利战斗的。活龙活现地写出了这次战斗过程，赞颂了红军怒气冲天，攻势凌厉，把敌人一网打尽，连头子张辉瓒也捉住了。接着写敌人不甘心失败，又纠集了二十万人进攻，***号召唤起工农千百万，大有同心和敌人干，胜利又遥遥在望了。

三、词意浅译

深秋初冬，严霜满天，遍山树木一片红色，和一片红旗交相辉映，烂漫好看。红军愤慨填膺，怒气冲天，人人摩拳擦掌，誓灭敌寇。战斗打响了，正是拂晓时刻，浓雾罩满龙冈，千山万岭，黯然无光。战斗胜利了，大家都在欢乐地传话：“前头捉了张辉瓒。”敌人死不甘心，又重新调集二十万人来江西。尘土飞扬，风烟滚滚，好像从半天云下来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把千百万工农群众发动起来，同心合力和敌人干。“不周山”下，红旗乱卷，布下了天罗地网，等敌人来吧。

四、词义试解

这首词上阕写战斗之前的战地风光，和红军士气高昂。再写战斗开始后的战场风貌，写一战而胜，捉了敌酋。下阕先写敌人凶顽，又调二十万人来寻战，写来敌声势似乎不得了；然后写红军毫无惧色，准备再度歼敌，只要唤起工农千百万，遍山遍野打起红旗，同心干，敌人就会被消灭，胜利遥遥在望了。

上阕第一句写战前战地风光。在战斗前两军都在积极运动，寻找有利阵地，逐步接敌，寻找战机。这时正是秋末冬初。南方的秋比北方来得晚一些，严霜天气大约要在阳历十一、十二月以后，真正满山红叶也在十一月以后了。所以“万木霜天红烂漫”仍然是写的秋景。有的把这句解释为写的冬景，理由是第一次反“围剿”是十二月底打的，已经是冬天了，我以为不然，战斗的确是十二月底打响的，但是准备这次战斗，厉兵秣马，调动人马，战场活动频繁的时候却在一两月前，那时不正是深秋初冬吗？从这首词的第一句“万木霜天红烂漫”和第三句“雾满龙冈千嶂暗”两句看，假如第一句也是写十二月底战斗时，“雾满龙冈”，拂晓进攻，怎么还能看到“万木霜天红烂漫”的景色呢？显然第一句的时间和第二句的时间是不同的，一是一二月前的战地风光，一是十二月底战场风光，时辰也不同，一是能远望山景的白天，一是浓雾弥漫的拂晓。从前叙历史背景中看，战斗打响前，已经有相当长时间的战地准备活动，部队起初是在黄陂小布一带。至少向源头就开进开出两次了。打响时的战场却换了地方，在龙冈了。两句地理环境也不一样。把两句当作一个时间看，是不妥的。有人说：“万木霜天红烂漫”，冬天也有霜天了，也有红叶，固是实话。但是冬天不是万木萧条，不是雪压冬云，而还是一片红烂漫景色，未免不好理解。历来写诗词的，写秋景总和霜天、和红叶满山联系起来写的多，写冬景是写雪、写梅的多，写冬景而和“红烂漫”联系起来写，我从来没有见过。当然，这“红烂漫”不仅指“万木霜天”下满山红叶的“红烂漫”，而且也指红军遍山，红旗招展的“红烂漫”。但绝不仅指红旗的“红烂漫”，因为前面明明摆着“万木霜天”四个字呢。第二句写红军怒气冲天，义愤填膺，战斗意志坚强，撼山震岳，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真有如古书说的“哀兵必胜”、“灭此朝食”的气概。果然是拂晓攻击，灭此朝食。

第三句写战斗时战地景象。战地浓雾弥漫，非常有利于接近龙冈敌人的主力，打响以后浓雾硝烟滚滚四起，真是千嶂都黯然失色了。在这里并没有写仗怎么打，多么激烈，只写了一句战场自然景物，就使人一目了然，省却了多少赘墨。最后两句也只写战斗结果：“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跳过战斗实况的描写，而只写战斗结果，省去笔墨，已属奇妙；在写战斗结果时，又只选取了擒住敌人头目这一件事实来写，更是巧妙；在写擒住敌人头目来表现大获全胜、全歼敌军时，尤其出人意想地选取了当时战场上人人在流传的一句口头话：“前头捉了张辉瓒！”更是生动之至！从齐声唤，可见大家听到这句话，都不禁欢欣雀跃，跟着呼喊传话的实景了。既然叫作“前头捉了张辉瓒”，可见这话是从前头战斗第一线传来，而且已经传到了“后头”来了，这才叫“前头”传来，也就是说全军前后传遍了，都在说捉了张辉瓒了，都在欢呼大胜利了。用这么一句白话口头语入词，而且情景相宜，而且平仄一字不差，可见几个平常字，却不知费了诗人多少琢磨呢。在一般诗词中，用大家习用的成套的陈词习语，只要多读一些诗词，背上一些，用起来并不困难，困难就在于去烂调，去陈言，创新词，立新意。有人说：第一个说“人面桃花”的是天才，第二个说“人面桃花”的是庸才，第三个仍说“人面桃花”的便是蠢材了。我们读一般诗词，总嫌天才太少，庸才很多，蠢材也不少。***这句却是天才的创造，读起来，揣摩当时情景，和读杜甫用白话写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在解释这句词时，改为大家在齐声呼喊：“活捉着张辉瓒了。”虽是白话，意思也对，却未免有点文绉绉的，比***原来的“前头捉了张辉瓒”那句战场流行的话差得远了。

下阕写敌人又重新调集二十万人马入江西，来势凶猛。其实只要“唤起工农千百万”，搞它个“不周山下红旗乱”，敌人也不过是“银样镴枪头”罢了。“风烟滚滚来天半”，像从半天云上下来的，似乎有雷霆万钧之势。或有人问，为什么把这么好的词句用来形容敌人呢？这正是为了把下面二句衬托得更高昂而采用的。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写法。看起来敌人来了二十万，烟尘滚滚，哎呀不得了的样子。但是你再看看，我们呢？我们唤起工农千百万，不周山下数不尽的红旗乱卷，千百万比他二十万怎样？像共工这样的盖世英雄，就是我们的红军，“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比他那“风烟滚滚来天半”又怎样？有时看到一些作品中把敌人描写得太稀松，简直是不堪一击的豆腐渣，毫不费力便粉碎了。固然描写敌人，最忌把敌人写得过于凶顽，神气活现，要写他顽而不固，色厉而内荏；写他垂死挣扎，写他穷途末路，不可避免的灭亡命运，即写他“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的过程。但如把敌人写得一点不凶，一触即溃，总是惊惶万状，这不合当时敌强我弱的实际，也衬托不出革命斗争的艰苦卓绝。总要像***这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原则来写就对了。

***在这里用了一个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故事，并作了长文注释，好像在考证，而实际上是在极热烈地赞扬：“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他死了没有？没有说，看来是没有死。共工确实是胜利了。”当然没有死，共工那开天辟地、改造世界的精神没有死，永远不会死，它活在一切革命人民的心里。你看，当年在江西的活的共工，不正像“怒触不周之山”那样，“怒气冲霄汉”，不正是“不周山下红旗乱”吗？不仅没有死，而且“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你看，今日天安门上共工们昂头挺立，天安门下，红旗如海，共工的后代在震天动地地欢呼呢！你看，今天的共工们，正在开天辟地，叫高山低头，河水让路，“敢教日月换新天”呢！这里用一个“乱”字来描写红旗纷飞，实在妙。

五、字句注释

〔烂漫〕　光彩散发的样子。张衡《思玄赋》：“烂漫丽靡”。但这词现在已很通用，如天真烂漫。烂漫、浪漫其实一样，音本同，字稍歧变。

〔霄汉〕　霄，云气；汉，天汉，即天河。高空叫霄汉，或叫重霄，或叫九霄。《后汉书·仲长统传》：“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

〔龙冈〕　在江西南部兴国县以东，宁都以西。

〔千嶂〕　嶂，形容如屏的山峰，直立如壁，千嶂形容险峰峻岭之多。宋范仲淹《渔家傲》：“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是一名句。

〔风烟滚滚〕　言敌人汹汹而来，烟尘满天。以之来衬托下面红军毫不畏怯，当然，也可以引申为对敌人的嘲弄。看呀，敌人来头不小，好像不得了。但不过是银样镴枪头，汹汹而来，狼狈而逃。果然是这样，风烟犹风尘，杜甫《秋兴》：“万里风烟接素秋。”

〔天半〕　即半空中，烟尘扑天，如来自半空中。李白《观山海图》：“瀑布洒天半。”

〔不周山下〕　见原注，神话。共工和颛顼战斗，怒触不周山，使天柱折（撑天的柱子折了），地维绝（拴大地的绳子断了），于是天向西北倾斜，日月星辰向西移动了；地在东南方洼陷下去，水和灰尘都向东南流了，共工是个改天换地的英雄，这里就是指革命的工农红军。

〔乱〕　不是紊乱，而是纷纷然，红旗披纷，到处是红旗在飘动。古诗词中多以“乱”形容纷繁状。

六、词牌介绍

〔渔家傲〕　词牌名。宋晏殊词有“齐喝调，神仙一曲渔家傲”之句，故名。

词谱：仄韵，一韵到底。

上阕：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阕：同上。

（附录）参考书目

《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