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叶凡此时领略到什么，却说陈玄风一个人走在涪江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中微有忧色，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玄风，八十年不见了，没想到你修行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师欣慰啊。”

这声音是个清冷的女声，此时涪江边寂静无人，除了不时吹过的夜风，连鬼影子都看不到半个，要是换做了普通人，这样一个清清冷冷却有清晰能辨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忽然响起来，不被吓个半死才怪呢。

但陈玄风没被吓坏，相反脸上还涌起了一阵狂喜之色：“师尊，真的是你吗，你没死？”

远处江心光影闪转，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那里，陈玄风的眼前就仿佛罩上了一层毛玻璃，即便他此时修为相当高，却也看不透这个人影到底长啥样。

这人似乎颇为怀念：“我没死，当年道玄那一剑太虚金雷固然毁天灭地，但似乎上天并不想让我死。据我所知，能在天心派太虚金雷剑下逃得性命的，仅我一人而已。”言语间甚是自傲。

太虚金雷展开以后有斩神之威，能在天心派掌门人道玄真人施展的这一招威力可怖的绝招之下逃得性命，他也的确足以自傲了。

陈玄风一听，不由得有些疑虑：“师尊，八十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见你？”这人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当年和道玄约战泰山之巅的时候，你已经突破了色境，求证了人欲宝典的大成境界。你应该知道达成之后再无法诀可传吧？我见你又能如何？没有我在，你不也求证了轮回境成为散魔了吗？”

“再说了，你以为道玄就那么好骗吗？我以人欲宝典最后的绝技他化自在身逃得性命，你以为我就毫发无伤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当年我被太虚金雷剑击毁炉鼎，一缕神识飘荡无依，虽然大神通境界还在，可所有修为法力尽去。若非后来有大机缘，夺得了一个完美的炉鼎肉身再返人间，为师早已转世轮回而去，现在能不能回复这一身修为还两说呢。”

“道玄当年就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我不得不改头换面，重修天地。八十年了，我险些被这具炉鼎给同化了。嗯，或者说我已经被同化了吧，你现在看到的我并不是原来的我。”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了悟之前修行的不足之处，得以突破世间法尽头的成就。”

陈玄风听了自然代师尊高兴：“恭喜师尊，突破世间法尽头，你已经成魔了吗？”

“没有！”女声非常坚决：“无论是什么修行仙也罢，魔也罢，佛也罢，想要超脱于这滚滚红尘，都得求证天刑境界并且突破方可。玄风，我来见你，其实就是提醒你，你的天刑恐怕已经来了。”

陈玄风大吃一惊：“我的天刑？”

“是的，你的天刑。”这声音仿佛泯灭了人间所有的感情一般，淡淡地道：“我当年与道玄斗法论生死之前，将大成境以后各次第修为心法都告诉了你，唯独最后的天刑境界的心法我却从没和你提起。”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奢望你就可以走到这一步，没想到八十年后再见你，你已经突破了出神入化之境，迎来天刑的拷问了。”

“玄风，你知道何谓天刑吗？”

陈玄风听了微微迟疑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有所领悟，这是飞升前最猛烈的一道劫数，成功成仁只在一瞬间。但究竟是怎样的考问，我却不了解。”

“你能有所领悟，足见你资质悟性皆是我人欲道百年不遇的天才。”这声音似乎有些遗憾：“不过玄风，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走错了路，虽然你能求证散魔长生之境，但是那最终的考验我看你恐怕没有希望了。”

“在我人欲道祖师素还真超脱飞升之前，魔道中从没有人突破过这一次第成就。所有的魔其实都是从成就金仙或者是菩萨果这个地方出现的，至于原因是怎样，我也不太了然，毕竟我也没有走到这个境界。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们魔道修士杀孽太重，一旦发愿求证天刑境界，所有化身收归一体的时候，就得在这个境界中承受被自己杀戮的众生的怨念反伤。”

“与各次第成就在面临突破的时候都要求证某种定境，天刑境也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定境，在这种定境中，你杀过多少人，这些人承受的法力和威力都会伴随着这些众生临终的痛苦，诅咒以及所身受的分身裂形的痛苦都会在一瞬间逼入元神中，由神及形，不但心神会受到可怖的冲击，炉鼎肉身也会承受相应的伤害。”

“想要求证这个次第，必须以自己所求证的散魔长生之境发愿，这才能将所有修证的化身收归一体，于此同时，这种拷问也就伴生而来了，你懂吗？”

陈玄风面如死灰，既然师尊这么说，定然有她的道理，可自己苦修百年方才有这样的道果，此时听说自己已经没有飞升的希望，他如何肯甘心：“可是师尊，不是说咱们人欲道的天罡神功不造杀孽，不怕天刑之中的伤形之威吗？”

“唉，你不懂终究不懂。”这声音道：“天罡神功乃天下双修之功的极致，可以使承受之人享尽世间极乐之后方才神魂湮灭入轮回而去。但是你仔细审视一下自己的修行，你对你采取的对象可有真情吗？”

“真情？”

“是的，真情。”这声音似乎有些哀婉之意：“你知道吗？素还真祖师和剑皇叶天士其实曾经是一对爱侣。”

这消息简直可比得上晴天霹雳，素还真在魔道号称媚皇，叶天士为正道三绝之中的剑皇，两人居然有这层关系，太不可思议了。

陈玄风此时的修行相当高深，但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忍不住动容：“师尊，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有必要开祖师爷的玩笑吗？”这声音收起了刚才那微微的哀婉，复又变得清冷起来：“玄风，一百八十年前你就随我修行，你的修行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身为男儿，取女子真阴洗练形骸虽说无可厚非，这些被你采取纯阴的女子也没有受什么痛苦。”

“可是有一点你忽略了，你用的是合体采练之法，对于女人来说，只有自己挚爱之人才有这样的权利去亲近，可你呢？对这些女子你不过视如草芥，虽然按照你的修行心境这也没什么不对，但这也就意味着你欠了人间一段真情！”

“人欲道的至高秘典叫做情欲宝典，为什么要在欲之前加一个情字？意思很简单，有情方能有欲，情在欲之先。若无真情，所印不真。一旦证入天刑境，你所面临的拷问就是你可曾对人有过一丝真心真情！”

“若无此情此心，你是破不了天刑境界的修行的。”

“你虽然没有用此法伤人，但终究自己也会被自己所伤，天刑的伤形伤神之威，全部来自于自己的本心真心，你本心冷漠无情，天刑也即无情，面对肃然无情的天刑境界的问心之境，你自问能度过吗？”

话虽然严厉冷酷，修为如陈玄风却知道师尊说的是对的。

可他修行百年，所求当然为飞升，现在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机会，哪能甘心，在神识中大声喝道：“师尊，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我的不是了。”这声音长长一叹：“在与道明真人相斗之后，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领略了祖师当年留在这套法诀之中的最后心境，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告诉你了。”

“玄风，若是你不对那个小姑娘出手的话，其实你还有最后一丝机会。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即便你想要付出真心也都晚了，因为你的天刑已经临头。我劝你就此自斩入轮回去吧，那样还可以保得阳神不灭轮转重修！”

“我不甘心！”陈玄风在听见师尊的声音的时候自然是一阵狂喜，可在知道师尊来见自己的目的居然是劝自己自杀，这让他如何能愿意？当即在神识中喝道：“师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不行，天刑，哼哼，只要我不发愿，我也就永远不会迎来这种境界的拷问！”

“迟了，太迟了。”这声音淡淡道：“修行中层层境界固然需要愿入才能入，但是对于修为超越了出神入化世间法尽头的人来说，天刑境界就不是你愿不愿意那么简单。一旦业力相积到地步，你不发愿天刑也会来找你。”

“你不发愿求证天刑，你也免不了人劫这一遭。孩子，你暴露了，你惹上了连我都忌惮三分的人，一旦这个人介入其中，你哪怕藏到地府里他也有本事把你给揪出来。”

“谁？谁这么可怕？”

“你之前是不是杀过一个叫白虎的人？”

陈玄风一愣，这事倒真有，修行如他是不屑做事不认的，点点头：“那又如何，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易容之术尽得你真传，天下之大谁能找得到我？”

“别人找不到你，但是他可以。”这声音见自己的劝告显然不会再起作用，当即只能摇头叹息：“玄风，为师言尽于此，若你真的有这样的大幸运可以逃得这次劫数，那么你的确有资格飞升成魔。那时候你我师徒未必没有再见之日，各自道果各自修，为师去了。”

这人话音一落，江心淡淡光影微微一闪，随即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留下了陈玄风一个人站在那里出神。

过了半晌，陈玄风忽然冷笑：“迟了么，我看刚刚好！师尊，你既然说我没有机会了，那么我就做给你看，这一百多年来，我千面人魔可不是白混的，我就不信这所谓的天刑人劫可以奈何得了我！”陈玄风说着抬头看了看点缀着几颗繁星的黑郁郁的夜空：“得了那李晶的真阴，我的修为回复了不少，但是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有修为的人的元阴我这才能回复巅峰状态。”

“季洁瑜的修行刚刚破了欲境，一身武功相当不俗，倒是个理想的身外炉鼎，哼哼，先借你一用吧。等我用完了你，在去找那萧丫头。”

陈玄风说完，脚下一顿，竟然凌波踏浪而去。

陈玄风刚刚走远，背后的垂柳的阴影中忽然站起一个人来，这人赫然就是刘季常。这可真是热闹了，那边那个不知道面目的神秘人教训自己的徒弟，远处竟然还有个人蛰藏了气息躲在那里偷听。

刘季常喃喃自语：“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师尊一生斩妖除魔无算，但真正认可的对手只有当年的那个号称‘千面人魔’的玄衣天女。难道我追查错了方向吗？实际上为非作歹的竟然是她的徒弟不成？”

“这倒是个大消息，不能不让师尊知道。”刘季常说完，左手一挥，一个和他长相相若却眉宇斜飞，一脸英挺之气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飞雪，你去通源谷走一遭，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尊，以你的速度片刻即可往返。”

原来这人叫飞雪，可真是奇哉怪也，怎么这人居然和刘季常长得一摸一样呢？嗯，也不对，有些差异，飞雪太冷了，冷得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这时候周围有不少行人，对于飞雪的出现视若无睹，也完全听不见刘季常对飞雪说的话，各干各的，约会的约会，散步的散布，跳舞的跳舞，忙得不亦乐乎。

飞雪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去了，你暂时不能动用剑魂之力，你对付的来吗？”

刘季常笑了：“当年我被八大降头师围攻，无奈之下用了斩我明道诀斩出了八门化身方才度过这一难。你走了，我还有其余七个化身在位，这样的跳梁小丑不值得你出鞘一斩！”

飞雪点点头，也不多说废话，化作一道剑形流光飞天而去。

飞雪走后，刘季常神色变了几变，从一开始的满脸杀气忽然换了一张脸，居然充满了书卷气，看上去就像某个饱读诗书的书生相公。

这家伙可真有意思，变脸简直比得上川剧绝技了，说变就变，一开始冷若冰霜，满脸凌厉之色，此时忽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幅样子，真是惊掉一地的下巴。

旁人不能理解也难怪，修行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可以显化出化身，天下剑仙的确不修化身，不修却并不意味着不能修，刘季常正是一个拥有化身的剑仙。

刚才被他挥出的那个飞雪和他现在所显现出来的神情，都是化身变换之妙，不过其中自有缘法，此时也不好论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