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丝丝,浸湿了江南的人间,应天府上,千檐百宇在濛濛之景中颇显悠然,似乎将这古都浩然悠远之意尽诉。
应天府旧称金陵,当下亦称南京。此处多有文人逸事,侠士佳人,千百年来延绵不断。明朝初建都时便将此地名为“应天府”,作为大明都城,后永乐年间皇朝迁都北京,才将这应天府改名为南京。这南京虽然已经只是明朝“留都”,此时距它上一任古都——南宋东都时代也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南京城中,旧都繁华风貌,人气喧嚣之息却是依旧残存,仍是不少南京人以“应天府居民”“金陵人氏”自居,也别有一番雅韵。此时正值梅月,雨露沾衣,屋瓦飞檐之上也都笼着一层轻纱雨雾,似诉着都城逸致。
而在这座“知雨楼”酒楼里,又聚集着一群听客看官在饮着梅子酒,手里叼着把玩的玉饰或者小刀之类的器具,啜一口酒聊一阵天,时不时摇头晃脑,对当下时事趣闻点评一番。而主厅之中,又有这么一名说书老头,坐在一壶酒旁,惟妙惟肖地讲述着天下的那些小事头。
“说到张居正,时下内阁首辅大臣,可谓是红极一时,权倾朝野了,但在这朝政风云涌变之时,却也难免遭东厂和朝中势力密害——”
“说书先生,你这话可就颇为新鲜那,张大臣当年病死榻上,劳累过度而死,世人皆知,现在人们常说张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特此勉之,作为后代榜样。你这被东厂所杀一说,是怎么蹦出来的啊?”
“年轻人啊,”那说书老人忍不住仰头喝了一杯酒,“那正史写出来的东西,能当真吗,只不过是顺着当朝皇帝的意思,摆个模样罢了。”话音方出,就有许多中年人附和点头,或是以一副智者自居的模样,笑骂这刚才发言的年轻人涉世未深。
“张居正升迁在朝野之上,威名极盛,但这一死之后,庭嗣破败,家人苦受追捕,刑罚,不久的时间内,整个张府便没落了,可见张首辅在朝中得罪的人可不少啊,积怨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张府才在他的死后的三天内,便被厂卫人士清点抄家,其府中许多亲信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从京城蒸发了,张居正的党羽,同僚,在朝廷上也很快便土崩瓦解,这张居正一死之牵动,真可谓是立竿见影啊。”
这次一说,厅上又是人声纷纷,就连对这事并不多知情的人士,也都明白,张居正之死实是预谋极深。
“诸位想想都明白,朝廷既然如此痛恨张首辅,又为何还要等他寿终正寝?结合一下,也不难想象朝廷动手之心切,张首辅身死之冤屈了。”
厅上又有人发问道:“张首辅当年积极改革,减赋税,重民生,我大明王朝得此忠臣人才,为什么还要杀之而后快?难道当朝皇帝、内阁大臣们都傻了?”
“哎,客官此言差矣。当朝的皇上,大臣们,不但不傻,倒还算聪明得很。”众人这回都停了手中酒杯,花生,认真听着说书老头讲述这道理。
“自我大明建立以来,皇帝一代接一代的,最看重的都无非是手中权力,最怕的就是手下大臣重将功高盖祖,昔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还是温柔的很,想我大明开朝以来,如刘伯温徐达这等功臣名将,都难免遭害,现在朝中主子势单力薄,还不如开国之时,难免心中猜忌更甚。张首辅这等治国名臣,也是千古罕见了,功高之时,名传天下,皇帝老儿心中怎能不嫉恨?天下百姓虽是安居乐业,但那些朝中大臣里和张大人有利益冲突的几个,却是如坐针毡。朝中的动荡问题,在上头的心里可比民生问题要紧得多,皇上可不愿保了百姓,却丢了朝政安定,丢了龙座。如此情况,你说他会如何选择?所以啊,依我看来,这朝中大臣,皇上,都是‘舍轻就重’,聪明得很呢!”
此言一出,厅上众人听得朝廷中人为保官位皇位,弃置百姓、天下于不顾,都不禁义愤填膺,叱骂不绝。金陵人大都对当今朝政之事极为热忱,这都城已有六朝古都之史,所以人们谈论朝政,倒像是聊起家常一般,毫不避讳。
“古来的那些没落王朝,在晚期都是朝政不清明,专政严重,残害忠良,这当今万历皇帝集结东厂锦衣卫密害朝中忠臣,那和那些王朝末代的昏庸皇帝岂不是没什么差别了?”
话语一出,众人还是不禁侧目而视,看看是哪名名门女子敢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说话之声是一女子声音,声音不亢不沉,平和镇静,料来也是一名须眉豪女子,但这一看,大家都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说这话的人,正是一妙龄女子,不过二十岁模样身着深绿长衫,头上别着一把墨绿色玉钗,面容怡然姣好,眉目平静内敛,清秀中带着极醇和淡然的神气,虽不算美艳照人,却也是浑若天成的一副仙子模样。
众人见到这年轻美貌的少女说出这话来,起先是惊讶无比,片刻后便和上了一阵赞声,“连这少女也如此说来,看来当今皇帝老儿是不得不反思一阵子了,哈哈...”“姑娘直言不讳,倒是爽朗,深得众人心啊!”也有许多人听罢沉默不语,也似乎开始认真端倪起了这个问题。
说书老头朗然一笑,“姑娘此话分量不轻啊,不过倒也有几分实在,自东厂锦衣卫合并以来,东厂中宦官权力越发大了起来,皇上默许东厂组织锦衣卫矫骑营,步兵营等,更等于是让厂卫充当朝廷的刺杀执行组织。哎,这万历皇帝啊,自二十年前那场大雪过后,一支称病抱恙,疏于朝政,有人说是得了风寒,有人说是那年张首辅含冤化雪,压了皇帝的魂,总之啊,自二十年前那次罕见的大雪后,皇帝屡缺早朝,近来十几年更是没在早朝上露过面。历史上十几年不早朝的皇帝,恐怕也就只此一例了。朝纲疏散,宦官当道,这样的王朝,恐怕真是气数不多了啊...”
一席酒菜时间过去,听客也逐渐散去,说书老人整了整捧场钱收入钱袋,又在酒桌上磕了会瓜子。待到餐点时间已过,整个大厅上已经没几个人,这时便有一对男女离席而起,他们所在酒桌上还有四人都忙着在吃完盘中剩菜,似乎是急着赶路。
那离席的男女中的女子便是先前发话的深绿衣衫女子,两人一声不吭,坐在了说书老人面前,递过去了一锭银子。说书老人一脸恭敬,似乎并非戏子说书之人那种迎合的神色,而是极为尊重肃然,只听得三人对了两句话,老人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厅角上一名白衣书生模样的人一直瞧着,此时饮了一小盅酒,低语淡笑道:“原以为正史都是人编出来的,不可信,今天才知道,野史也可以是人编出来的。朝政,市井之中,都是不乏一些‘御嘴’的。”
话音刚落,两男女便转过头来盯住了他,六目相对,竟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对男女中,男子已入中年,三十五六岁样貌,相貌和气成熟,那白衣书生不过二十一二岁模样,眉宇之间隐有一股忧意,但表情又淡然随性。
那书生和少女目光一对,都不禁被对方的神气所慑,心中一阵涩意,目光似离非离,不知是何种感觉。还是那书生忍不住转过头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喝了一杯酒。中年男子正欲走上前去,少女又道:“林大哥,罢了,只是一个嘴贫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