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羽在村中慢慢地也已经待了三个月有余,山中时而风雨大作,昏黄磅礴;时而烈日当空,天澈云舒。唐羽有时候白天以服侍老人为名,便去接受老人传授武功,对旁人仍是绝口不提。
“这‘烟雨听风’,既练剑法,又练运气之道,剑法的诀窍,重在运剑之意和发力之道,你如果不能心底领悟,或者没有我的引导,都练不成这套剑法...”
唐羽在老人的指导下,逐渐进步,月余时间,竟然将这套奇功堪堪就要学完。而习武过程中,他对这老者也是逐渐心生敬佩,这深山之中,竟有这么一个老人学究天人,超脱还俗,自己虽然对这老人来历万分感兴趣,但是却不便开口询问,久而久之便也作罢。
同时,唐羽和林雨也仍是隔三差五上山砍竹采茶。这山间朝夕更迭,夏尽秋来,日子仿佛就在洞中老人的教诲声、山间林雨的欢笑声中交替前进,没有尽头。
一晚,唐羽躺在夜空繁星之下,一袭纯白衫犹如明玉般在夜间耀人。他眼睛望着无尽黑幕,心中默念着近日所学剑法,耳畔淌着笛竹之音,脑中不禁追思起许多往事。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有的则也不是。
唐羽曾听说,逝者的亡魂都化作了天上星宿,一直在空中回望尘世。想到这里,唐羽又不免想起了诸多往事,不禁心中酸了一酸,望着夜空愣住了。
“你盯着星星看了很久了哦,想必是想起了那些过的事吧。”林雨停了丝竹之声,一身烟之灰蒙色静坐在唐羽一团净白之光的旁边,也仿佛陷入了冥思。
“怎么,你也会想到这些东西么?”唐羽略带笑意地问道。
“怎么了,你以为我天真烂漫,什么都不会想吗,人不同人,意境表现各有不同罢了。”
唐羽听罢一时不语,又不禁想:“林雨生长在这朴素天然之地,见物知性,也说不好心中所想比我更多感性,愁思也未必会少。”
“那你长那么大了,都有过一些什么念想呢?”
“其实,我生在这个小地方,没太多寄托想法咯,就想着,能见见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能在生命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说着林雨突然停住了口,唐羽追问了几句,林雨脸颊微红,更是缄口不言了,倒是引开话题道:“那你呢,唐羽,你又有些什么心愿和寄托呢?”
唐羽经这么一问,倒也认真想了一想。虽然他曾经眼见邵府惨遭灭门,誓要报仇。但是后来既然又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惨遭毒手,突然只觉得世间诸多事情,都大抵如此,没一件是自己能了结的,甚至亲生父母究竟遭何不测自己现在仍是不清不楚。
他叹道:“我说不上有什么愿望吧,只觉得现在的生活还缺了什么。毕竟我身上诸多恩怨未结,我的身世也都没完全弄清楚,这些东西不去了结,我何谈立足于世...”
林雨忽然黯然道:“看来你还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在你看来,我们村里的人待你怎样?”
唐羽想也未想:“大家都对我很好。”说完唐羽脸色微微一红。
“你要明白,往事都是过去的一场空罢了,你自己心里不解开这个结,自然心中不通畅...”唐羽心中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结”,正是过去与现在生活的一个交缝,是他活了二十年以来心中最大的疑惑和秘密,要说从心中根除,又谈何容易?
林雨又缓缓说道:“我先前那么费力地救了你,让你留了下来,之后为了你能在这里安心生活,我们又都做出了不少努力,我爹虽然不知道你身世,但总算也待你不错吧,他还时常叮嘱我要开解你心中烦恼...但即便如此,你却还是不能让忘却旧事,习惯这里的新生活吗?”
唐羽听罢,心中一紧,瞬时想到自己年少时候在邵家经历。自己虽然是邵家少爷,但和邵父邵母二人却总隔着一层膜,若非对往事记忆的犹疑不决,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他又为何会对邵家都似冷非冷,以礼相待的模样?他虽待邵父邵母孝顺,但是为了顺自己的性子,却从未和二老谈笑风生,他自身的郁结,却要和养父母一并承担。
“唐羽啊唐羽,你这二十一年来,待你甚好的人一直也不少,他们为你付出甚多,你难道就不能也付出,回报一些吗?”又想到林雨,她虽然和自己一样,对身世未知,但既已知道当前生活充裕幸福,也不再纠缠往事。
林雨又轻声说道:“我其实并不在乎你的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只是想现在的你能在这里过得开心。你如果对过去执念不忘,我...也会很不开心,你能明白我们的心意吗?”
林雨这一番说辞闪烁不已,只希望唐羽能稍微动声色。
但唐羽一听来,更有别的领悟,只觉得自责不已,心中尽是十几年来的旧事旧错,他不禁胸口一痛,干脆心一横,说道:“是的,林雨,你说的对...我以前的那些事,只不过是我生活的一些牵绊,真正需要做的,是珍惜眼前。关于身世,父母早就劝我忘记恩怨,大家又待我以诚,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敞开胸怀?”
“不错...我明天就去和你爹爹他们说明白这些事情,也坦承我的身世!”
林雨听得唐羽说得真切,虽不明白缘由,却又惊又喜,问道:“这些天来,你一直没有说过你的来历,大家恐怕都是心中有些猜忌。他们不想和别人讲他们的身世纠缠,也不愿外人把麻烦带进村子来,你这么做不怕惹来麻烦吗?”
“我现在既然决定了开始新生活,就首先要正视过去。既然我能重头开始,放下执念,相信大家也会接纳我的!”
林雨见唐羽神色间突然大悟,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仍十分开心,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也放出了柔情:“这几个月你在这里吃喝玩乐,却一直还没跟他们说个明白,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回你和他们一说,以后可就都是自己人了!”
唐羽用力点了点头,脸上也挂上了半酸半喜之色。
山洞之内,唐羽已经练了两个时辰的武功,老人抿了口茶:“唐羽,你也该休息了,今天你瞧起来状态不错啊。”唐羽心中放下了一些包袱,自是畅快了多,这时候也欣然坐下和老人喝起了差,静静观赏者洞外昏黄风起之天色。
唐羽自小在昆仑唐门时虽还是浑不知物,但打那时就喜欢观鸟兽虫鱼之动,风云雨电之相而知自然道法。这几个月中在茶山村庄里修炼这“烟雨听风”,唐羽从这山村中的自然景象中又悟到了不少道理,对武功同时也大有进益。
老者看唐羽进步奇快,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想道:“他练我这功夫短短数月达到这个境地,实在是大出我意料,这小子初学时倒也不快,怎地学到后来越发进步神速,难道眼前这小生真是个几十年一遇的奇才?”想罢沉思了好一会。
“这’烟雨听风’,我已经传授的你差不多了,只不过招式之发并不是死的,对其中内质的运用造化,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唐羽心中感激,说道:“要不是前辈看得起,我现在对这武功还不能得窥一角。”
“这武功老朽已经落下二十年了,在这小村里也呆了那么多年,教你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所谓传授给你,也算是遂了我一个心愿罢了。你如今内功根基仍是不够,过些时日,我会慢慢再授你心诀。心诀虽远不如我这招式深奥,但练起来需循序渐进,总是要花一些时日的。”
老者顿了顿,又开口道:“唐羽,你既然已经得了我的武功真传,就也应该知道我门派的一些渊源了。”唐羽从未听过老人讲起那些往事,这里也立时严肃起来,侧耳倾听老人讲述。
“我派名叫茶山派,原是天南点苍派,川中蜀山派等诸剑派中人所合创,传世不过百年,老夫二十八年前忝任第六代掌门,名叫曲闻风,蒙天下英雄看得起,在我当任那几年,给我派赠名为’天南第一剑’,我派在天南一带乃至整个中原武林,都还算是有点名声...”
唐羽现在方才知道这村庄跟着他前来的人原来是在一个叫茶山派的门派,而老人名叫曲闻风,只是唐羽还未进过江湖,也不知其所以然。
“在约莫二十年前吧,茶山派已经名声大噪,我与手下百名弟子,妻儿四人,过的也是,既安逸又风光...”说到这,老人不禁露出了几分自嘲的沉痛表情,显然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快往事。唐羽知道他话兴已起,只是不是如何让是否该讲,便主动追问道:“然后呢,二十年前,莫非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曲闻风微微点头:“那时可正值乱世之秋啊,这其中细节也不宜说清...简而言之,当时江湖中人为争夺一部武功秘笈,引起了不少纷争,我茶山派也是当时一方。那秘笈是相传近几百年来两大神功之一,实在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玄妙难测,大家越是没见过的就越想见。许多江湖门派,武学世家,也有些武林中的寺观山庄都为之倾力而求...”
“这事发展到后面,却不知愈演愈烈,由于牵扯甚多,又有人从中作梗,竟引起了江湖一场罕见的大乱...咳,也不知结下了多少恩怨。”说到这里,老人很多细节却没细说。
“当时我派和另外几个有声望有实力的同伴也在寻求秘笈,那秘笈原本就要落入我方之手了,谁知道横生枝节,我们的一方盟友竟然私吞逃走了。不久以后,我派前去和对方盟友的一个势力——天麓庄发生了争斗,对方本来也不是武学中人,又无心恋战,一上来对方就死伤惨重,柳庄主他们一家也都被我们这一方灭门...哎,也怪我们当时太鬼迷心窍,莫说对方其实并未叛变,其实就算他们出卖了我们,那也实在不必如此斩尽杀绝。后面我们更是知道,其实幕后黑手还另有其人,而那幕后人在之后的不久也身死名败了,我追悔莫及,却也无能为力了。”
唐羽听着,也觉得茶山派和它的盟友为了一本秘笈之争,也做得太过鲁莽无情。
“老夫知道真相后,虽然明白这件事情误会极深,也并非一方之过,但还是不免心中不安。而所谓冤冤相报,报应来的也很快——天麓庄的一些江湖朋友在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便突然袭击了我们门派,那次我正和弟子从外办事归来,结果却发现派中许多弟子都受伤或身死,就连我弟子的一些家人也受牵连。我家中除了小女儿,也就是小雨,正巧随管家离开门派之外,另外三个儿子,还有我的夫人都身遭毒手...”唐羽听到这,不由得也惊得变色,又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对方这么做,也是一般的残忍。”
“哎,你有所不知,我当时也是心中悲愤,但是想到之前柳庄主一家之死....那也实在是更过凄惨,所以我们也无愤可发。想到这一个怨结引起这么多波澜,我便在当时决定了退隐江湖,我们门派惹上的这件仇怨都是因我这个掌门人而起,按江湖规矩,只要我退出了江湖,仇家也不至于再来为难。当时很多弟子也是在天麓庄行凶之人,家中受尽牵连,伤心恐惧之余也不得不和我退居这山村当中。这样一来,整个门派仍可保全许多有为青年弟子,日后他们可不受我们拖累,想必也已经在武林重新树立了一些名声了。”
唐羽听得心中黯然,又感惊心动魄,心中暗想道:“十几二十年前没想到竟有这般多的大事,我的父母也是在那个时候遇害,那时候也可谓是多事之秋了。”唐羽回曲闻风道:“小辈无知,不想勾起了那些不快往事。”曲闻风一摆手,淡淡道:“我们在这里隐姓埋名十七年了,许多年不谈旧事,但你和我们相处日深,看你心性也好,如果还不告诉你我们的来历,不肯坦诚相待,也未免太过生分了。”
唐羽听罢心中发酸,见曲闻风肯推心置腹,自己也极想一吐衷肠,只觉得恩怨之念在他们一老一少之间消泯无存。
老人并没停顿多久,继续道:“我这套‘烟雨听风’只是招式武功,若不是你有缘相见,又自己悟透,我想教你也无法。但那‘茶山心经’,属内功心法,按本派规矩不传外人。这套心经是茶山派诸多武学的内功根基与剑法演变基础,你虽有招式,但是不练这套‘茶山心经’,难以发挥到极致。”
顿了顿,曲闻风流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现在我既然要把心决传授于你,又怎么能不告诉你一些本派渊源,还把你再当外人呢?”
唐羽听到这,立即拜地道:“师父在上,受弟子唐羽一拜!弟子得师父收留,又热心相待,恩同再造,弟子既然得传本派武功,必要传承茶山派武学,不负师父重望!”说罢神色激动,心中感激不已。曲闻风听罢,也是欣然不已:“好了,唐羽,你从此便是我派中人,我们虽然不在江湖行走,但是规矩却也不能简慢了,今晚我们便为你简单做个入派之宴吧。”
唐羽也是心中感动,本来许多话在口边正要说出,但是想到在宴席上向大家说明更好,便将口边话吞进了肚子,把那份莫名的情感压了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