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亢奋之后

“以前，我一直认为人间美好，人类幸福，想不到也会发生这样的悲剧。”韵之抑郁地说。苦瓜的经历把她感动了，她还是第一次深深同情并怜悯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

“这算什么？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只是你没遇到而已。”萧若水说，“但正因为不完满，所以人类一直没有放弃追求。”

“可追求也得正常一点啊，像苦瓜这样的苦命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没有快乐，没有自由，甚至没有了亲情、友情、爱情，考上名牌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呜呜－－”韵之忍不住哭了。

“唉，你呀，那你哭又有什么用？”萧若水拍拍韵之的肩说，“难道你不觉得，像苦瓜这样的人很多吗？你哭得完吗？”

苦瓜说：“哥哥姐姐，谢谢你们的理解。其实当时我也哭过，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里哭。我想不通，为什么亲人都变得这么冷漠，不就是因为我没考好吗？难道分数比亲情更重要吗？”

“这一定不是你家人的本意，你家人不是曾经都宠爱过你吗？”萧若水说，“为什么他们变了？因为这是整个社会大环境造成的。大家都病了！你得了绝望症，你爸爸得了虚荣症，你妈妈得了狂躁症，爷爷奶奶得了盲目症，整个社会都得了冷漠症！”

“哥哥讲得太对了。我就很奇怪，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苦苦相逼啊？”苦瓜接着说，“我问妈妈，我究竟是为了我自己学习，还是为了父母才学习的啊？妈妈说，当然是为了你自己啊，你学习好了，考上大学了，将来就会有好工作，高收入，人生才会自信、充实和幸福。反之，不好好学习，就像爸爸妈妈这样找不到好工作，遭人白眼，受人嘲笑，生活更是困苦不堪。”

苦瓜道：“既然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他们对我考试这么紧张？因为我考好了他们就有面子，考不好了他们就颜面扫地。所以，学习、考试关系到一家人的面子。而且，全家人都指望着我来改善家庭生活，甚至指望我来使他们来一个180度的华丽转身和360度的大逆转。我若学习不好，就会成为家庭的累赘，自然没人待见了。可是，我还是个孩子啊，我这么瘦小的肩膀能肩负起整个家庭希望的重担吗？”

“好了，苦瓜，想说什么就都说出来吧。我们知道你很苦，也很压抑。”韵之道。

苦瓜继续倾倒着苦水。到了高三，他像掉进了一个激情沸腾的大火炉，情绪高涨，所有老师、学生、家长都像打了鸡血，极度亢奋到了变态的地步。

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发现宿舍的灯早亮了，很多同学已在自觉学习，墙壁上那句“两眼一睁，开始竞争！”的标语格外显眼。

苦瓜憋着尿胡乱洗一把脸，就赶到操场参加晨跑，400米的塑胶跑道两旁的看台上扯着4条醒目的红色标语：“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让过程变得美丽，让结果变得灿烂。把汗水变成珍珠，把梦想变成现实！”

晨跑结束，在回餐厅的时候顺便小跑上了厕所。

餐厅里坐满了高三学子，却很安静，只听着猛嚼狂咽食物的声音。更有同学省去了咀嚼，把嘴张大了当做漏斗，把饭菜泡上汤直接往漏斗里倾倒。餐厅里也少不了标语口号：“每日三省吾身，高否？富否？帅否？否，那就快吃快走！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

苦瓜和同学们一路小跑到了教学区，大门左右挂了一副对联，不用看苦瓜都背得了：“十年寒窗百日苦练何人健步登金榜;一腔热血万丈豪情我辈英才夺桂冠。”

他们仅仅用了不到10秒钟就冲到了教学楼下。七层高的教学楼也悬挂着两副巨型对联：“十年磨剑争分夺秒砺志凌绝顶;今朝竞渡你追我赶破浪展雄风。”“全力以赴，用勤奋改变人生;永不言败，以执著成就未来。”

苦瓜的教室在七楼，为了防止学生随时跳下去，学校花了不少钱把楼道全部封闭。从楼梯口往上走，每上到一层就看到一条标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山高不厌攀，水深不厌潜，学精不厌苦。”“无才无以立足，不苦不能成才。”“乐学实学，挑战高考;勤勉向上，成就自我。”“累了想想父母，倦了看看未来。”上到最顶一层是：“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来到教室门口，门上只有四个字：“入室即静，入座即学。”

走进教室，正对面的墙上贴的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黑板上方写的还算正常：“攀蟾折桂，舍我其谁！”

另一面侧墙的标语是：“专注自我提升，不要左顾右盼，紧紧抓住每一个5分钟。”

后墙上还有一条：“生活的悲剧性，不在于一个人输了，而在于他差一点赢了。”

晚上下了第四节自习后，同学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快速洗漱完之后，还能看到一条标语：“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大家自然不敢马上睡觉了，怎么也得再学个半小时吧。

这样的节奏，让人紧张、亢奋，也困苦不堪。苦瓜也用不着多想，受不了也得受。抱怨没有用，咬牙坚持吧。

亢奋过后，苦瓜对高三的学习渐趋麻木。

苦瓜觉得学习更加残酷而无趣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头驴，每天被老师、家人的鞭子追打着一圈一圈地围着磨盘转圈，或者说，只要像机器一样按程序运转就行。他讨厌这种生活，他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每天上课时，老师在讲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了，看着窗外明媚的天空，有时叽叽喳喳飞过的麻雀，他好羡慕麻雀的自由自在。如果自己是一只鸟，该有多好，就可以想飞到那里就飞到那里，再不用看家人那吓人的脸色，也不用听老师那枯燥的讲题声了。

现在，他深深理解了鲁迅先生离开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痛苦和无奈。他越来越学不进去了，真的学不进去了。他的聪明似乎也派不上大用场了，有的问题不懂就是不懂，而他也懒得去问老师。管他呢，就这样吧，反正生不如死，大不了死了算了，他已经不止一次想到死了。

参加第一次省统测时，他竟然考出了好的成绩。老师深表怀疑，家人则喜笑颜开。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开心，因为这次考试他作了弊。没有办法，如果不作弊，他根本考不及格，更不用说考出好成绩了。

以后，作弊如同家常便饭民。为了不再挨骂，不再挨打，他只有如此。每次考试前他都准备好各种小抄，藏在t恤里、袖子里、袜子里、手肘上、大腿上，以及身体的其它部位。他也练就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好本领，每次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监考老师的目光在看那里。考英语时，因为选择题很多，他与某成绩好的同学约定，开考一个半小时，对方请假上厕所，把答案放在厕所的某个地方；他会在试卷上都写上一个答案，装作做完了的样子，然后于一个小时四十五分时请假上厕所，迅速取回答案，趁临近交卷时出现的小混乱把答案搞定。

终于有一天，他被监考老师发现了，被抓了个现形。这是他最高明的一次作弊，用节省两个月积攒起来的零花钱租了一个无线小耳机，塞进一只耳朵里，然后用特制的橡皮擦把试卷扫描上传。半小时后，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只有他才听得清的声音向播报答案。他的神态引进了监考老师的警觉，加上怕到医院取耳机，他的耳机塞得不深，很快就被老师发现了。他想这下完了，便恼羞成怒，与老师争吵。结果，他被全校通报，考试成绩被记为0分。

于是，他受到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痛打，父亲抄起扫把将他打得蜷缩在墙角，像一张揉皱了的试卷一样苍白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上次一样，单打结束是混合双打。再后来，爸爸妈妈都打累了，就罚他跪在神龛前反思。他筋疲力尽，万念俱灰，恨透了这个世界，恨透了生他养他的父母。

晚上，他躺在床上，每一处伤痕都隐隐作痛，可他的心更痛。挨打的时候他咬紧牙关，嘴里都渗出血来也没有哭，但是现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用被子捂着嘴哭了，眼泪打湿了半床被子。

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他觉得这个世界都与自己有仇，而最大的仇人，就是每天逼着他拼命学习的妈妈。

以后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不主动跟人说话，每天就是吃饭，看书，学习。爸妈对他的改变很是欣慰，妈妈甚至请了长假专程陪他学习。因为高考在即，妈妈不惜一切代价，给他买了各种营养品，什么脑白金，蜂王浆、氨基酸之类，只要是听说能提高学习成绩的补品，无论多么昂贵，都毫不吝啬地买回来喂给他吃。每天天不亮，就催他起床，陪着他到学校，直到看他进了校门才放心离开，然后匆匆到菜市场买了菜回家做饭，快放学的时候到学校去接他，不是怕他找不到家，而是怕他路上贪玩。一回到家里，妈妈首先是问他今天上了什么课，学习了什么内容，然后老师布置了哪些作业，督促他开始做作业后，自己则赶快做饭。等饭好了，吃完饭以后，妈妈再次坐在他身边，督促他完成作业，作业写完了，妈妈会再给他布置一些老师没有布置的题目，让他做完后才允许他上床睡觉。

有时，他觉得妈妈似乎又是爱他的。在这种爱与恨的交织中，高考一天天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