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诗人之死

雪原。远处的山锋，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而诡异的蓝光。没有风，没有声响，一切都像静止似的，一片死寂。

王齐光迈着沉重的步伐，越过茫茫雪原，向直入云霄的天柱峰艰难攀登。

他的名字，起源于楚辞《九歌•云中君》：“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父亲生前最得意的杰作，便是为他取的这个高雅、大气的名字。

上小学时，王齐光比别人表现得更加逆反，喜欢做些出格的事，言行举止都令人头疼，成绩也不尽如人意。为此，家长常被老师请到学校配合教育。父亲整个垂着个头，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于是便有人说，“齐光”这名，好是好，但也太大了，反而不好。因为，这孩子的德行配不上这名字，名字太大，会压制他一生的。父亲将信将疑，寻思着重新为他起个名。但还没等到取好名那一天，父亲就出车祸死了。

从别人的议论中，王齐光坐似乎感到是自己克死了父亲，于是行为收敛了很多，成绩也渐渐有了提升。只是，他仍然没改变胆大妄为的性格。偶尔干出一两件出格的事情，让大人都惊讶不已。

不能否认，他是个天资极高的人，也是个极为感性的人。在所有科目中，他语文最好，在初中阶段就荣获全国性的作文竞赛大奖。上了高中，开始在全国知名报刊发表诗歌。被誉为“校园诗人”。高考那年，虽然总分不高，但因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获了奖，被某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

命运女神似乎垂青于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面前仿佛就是金光大道。但是，知子莫如母，只有他的母亲不认同。因为，她深知儿子的毛病。他好高骛远，又情绪化，好冒险，善冲动，走极端，缺乏基本理性，不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他的一生注定是悲剧。

……

王齐光就这样吃力地走着，越往上，风越大，气温越低。他的脚步开始摇晃，身体开始飘浮，灵魂也仿佛要冲出躯壳，向着天堂飞去。

阳光被一朵乌云遮住，光线一下子黑暗下来，王齐光感到了阵阵寒意，不禁哆嗦了一下。再一抬头，太阳又露出脸来，但阳光已经不再刺眼，而呈现出眩目的彩色，王齐光甚至看到了不祥的鲜红，那是血的颜色。

难道，死亡就要来临？

王齐光又一哆嗦，差点从高处摔了下来。随即，他听到下方传来的惊呼，其中还有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唤。

王齐光定睛往下一看，忽然缓过神来。原来，他哪里是在攀爬雪峰？他分明是在攀爬一根又大又高的烟囱。这是七都市原化工厂的大烟囱，因为不符合环保部门的要求，已经废弃多年了。这根烟囱本来就建造在七都市地理位置较高的东山上，原来有50米高，90年代又加高到了100多米，一度成了七都的地标性建筑。这烟囱太高了，除了专业的施工人员，没有谁爬上去过。欣赏它的人，也只把它作为背景拍照留念。有恐高症的人，看一眼都会做恶梦。

虽然废弃了，但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居，要拆除也不容易。县里为此开过几次会，都没有合适的拆除方案，只好弄个栅栏围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它竟会成了王齐光自杀的最佳选择。

萧若水赶到现场时，一切为时已晚。虽然他有法术，在文笔塔上能飞身救下缈缈，但面对万念俱灰只想速死以求解脱的王齐光，他无能为力。他已经了解了王齐光的所有事情，他的强行救援只会迫使王齐光提前结束生命。

下边的人，已被公安部门用警戒线隔离在烟囱周围20米开外。消防队员来了，却无计可施，气垫虽铺设了，便谁都明白，那玩意儿形同虚设，一是烟囱周围范围太广，铺设不到；二是王齐光的位置太高，真跳下来，气垫根本不起作用。也不敢贸然往上爬，生怕激怒了王齐光，促使他很快跳下。有人正用高音喇叭向上面喊话，但上面风大，声音基本传不上来，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句。

“王齐光，这下面有你的母亲。你也要为她老人家着想啊！”萧若水大声喊道。

王齐光痛哭流涕。其实萧若水不喊，他也知道母亲在下面悲痛欲绝。他很想跟母亲讲几句话，但话到嘴边，便哽咽了。

同样，由于距离太远和风大的原因，下面的人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哭声。

“唉－－”萧若水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泥地上。

高空中，王齐光绝望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熟悉的场景。

1岁多时，他刚会走路，父母把他带到操场上。母亲在身后悄悄尾随保护着他，父亲在前面用玩具吸引着他，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终于掌握了身体平衡，能独立行走了。大家开心地笑着。父亲一把抱起他，举过头顶，拉着他的手，让他双腿分开骑在肩膀上，俗称“骑马肩”。小时候不懂得那么多，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现在才知道，儿时被父亲宠爱着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简单的一个动作，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沉的爱，是父爱的一种表达方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再也享受不到骑马肩的待遇了。

7岁时，他终于背着小书包到邻村上学了。别的女孩子一路哭，不愿离开家人，而他竟然没掉一滴眼泪。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男子汉，不能轻易哭泣。父母好像也不担心自己，送他出门交给老师后，就转身进屋了，连一般的目送都没有。这使他未免有些失落，感觉父母不太在乎他。课间，他上厕所时，竟然看到父亲的背影，离小学校越来越远。很显然，父亲有他上课时，偷偷来看过他。他心里顿时又涌上一阵暖意。

15岁时，他远离家乡，到县城读中学。这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送他到镇上赶车，再坐到县城。一大清早，吃下母亲煎的糯米糍粑，带上一背壶水，他和母亲便上路了。踏上山路，他兴奋地甩着双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最前头。偶一回头，看到母亲佝偻而沉重的身影艰难地晃动，每走一步都牵动着他脆弱的心。他深知生活的艰难与母亲的不易，决心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

17岁时，他终于考上大学了。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乡村邮递员老远就举着一个牛皮信封，大呼小叫地向家奔来。于是，这个沉寂了数十年的小山村一下子炸开了！一双双颤抖的茧手，捧湿了一张几代人的希望。识字的念念有声地读着，不识字的用手在这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上指指点点，更有一些人在一旁开始研究起他家房屋与祖坟的风水来。那一天，母亲和叔叔舅舅们忙不迭地给乡亲们搬凳送椅、递烟敬茶，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花。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带母亲到大城市旅游，让她住大房子，吃好玩好，以弥补这辈子所受的苦。

21岁时，他大学毕业分配回县城教书，笔耕不辍，终有所成。先后在《诗歌报》《星星诗刊》《诗潮》《诗刊》等全国知名报刊发表诗歌，参加一个个笔会，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诗人。他踌躇满志，开始了新的生活。随后，恋爱、结婚、生子，一切又回归平淡。他心有不甘，总想赚大钱，做大事。

再后来，他的命运出现了逆转，不是好的逆转，而是母亲当年预料的那样，急转直下。因为不安分，他也不写诗了，而是开始背着妻子狂买彩票、炒股，后来又炒贵金属期货黄金原油指数等，基本没赚过钱。钱亏太多了，就只好再借。后来，他又参与非法集资做出借人，放高利贷，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只好不断借钱，也顾不了利息高不高，以贷养贷，窟窿越来越大，背上了百万巨债。妻子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回老家了。终于有一天，债务危机全面爆发，他再也借不到钱周转，讨债的人打爆他的通讯录，又请外包的追债人闹到了学校。另外，因欠了银行的钱，法院也在传唤他，他被单位开除了，彻底没了生活来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再怨天尤人，而是深深自责，以死谢罪。

在爬上化工厂的大烟囱前，他用一截钢筋在泥土地面上写下了6个字的遗书：自作孽，不可活！

……

王齐光睁开眼，已经没有眼泪了。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人生可以重来。现在，他非常喜欢姜育恒唱的那首《再回首》，自己唱过数十遍，只有现在才算真正懂了它。“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是啊，多好的歌词，“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可是，这些年，好好的日子不过，他王齐光都干了些什么啊？

再回首，他多想重新来过，但一切都已回不去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留给世人的警诫。

“齐光，孩子，妈妈原谅你，妈妈同你一起还债，你可别做傻事啊！”风停了，王齐光终于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妈妈。”王齐光哭着向下面的母亲喊道，“还不起了，这么大的数目，我不想让再拖累大家了。妈妈，儿子不孝，来世报答吧！”

萧若水感到王齐光马上就会跳下，他要在这最后时刻跟他讲一句话。

“王齐光，你给我听着。这辈子你欠的人太多了，最对不起的是你的老母。我希望你能活着，尽尽孝心。如果你执意要寻死，任何人都救不了你。不过，我要向你承诺，我分照顾你的老母，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谢谢你，萧大侠。”

话音刚落，王齐光便飞身跃下。与此同时，风又起了，一袭白衣在空中飘动翻滚着，渐渐改变了路线，重重地摔在气垫之外。

警察及医护人员急忙冲了过去，但没有出现奇迹，王齐光早已殒命。

“孩子－－”王齐光的母亲大叫一声，撕心裂肺般令人动容，随即晕了过去。

萧若水泪流满面，抱起老人家，把她送上了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