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枝头闭眼休憩的少女睁开双眼又眯了眯，适应了下明亮白昼，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旭日东升。低头望去，有个少年眼眶红肿，站在木屋前打着一套粗浅的把式。

少女跳下树去，等着少年打完拳，开门见山道：“关于你父亲的交代，你做出决定了吗？”少年回过头看着坟的方向，默然不作声。

少女并没有在意，开口说道：“我做出过的承诺，我便一定会完成，只是这里的灵气稀薄，你们山下的那个小镇上似乎也没有修行之人，所以你只是留在这里的话,修行一事会很困难，如果你愿意，我会带着你走出这里，在外面会有更好的环境和资源，当然这也得靠你自己的努力，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但我此番出行任务已了，不可在外面久留，我自会留下一份心法和口诀以及一些能帮到你的物品，将你领上修行之路，往后种种你自凭机缘。”

少女在讲自己会实现承诺的时候，有一道声音在心中响起“殿下贵为圣女，这种事情只需知会一声，下人自会安排，此次出行任务已经完成，再与-这小子纠缠，只怕……”

乃是容护法以心声询问，昨日与阴鸷男子之斗，她毫无悬念胜出，以雷霆手段将其打杀之后便赶去护卫少女，却来晚一步。

她应圣女所说，暂处暗中等候，没有重大的事情可以不用现身。

少女以心声回应：“四师父，此事徒儿必须亲自完成，他爹救我一命，我即已答应托付，便会尽心尽力，若水圣女一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若水国四大天护，即是少女的四位师父。

容护法心中苦笑，不再言语，她知晓少女心性，既承一诺，千金不换。

看着林长欢依旧是一副不说话的样子，少女善解人意的说了句我给你时间考虑。

林长欢心中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该怎样抉择，但他知道无论怎么决定，对他而言都会很重要。只是原来不管外面怎样，他的日子都是照样过，和老黄相依为命，就像老黄酒不离身。

酒。

林长欢跑去镇上董家酒馆打了壶酒，又去到守春街柳宅门前，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柳姨。妇人脸色苍白，一边流泪一边抱着少年，妇人湿了脸庞，也湿了肩膀。

往后几天，少女都没有催促林长欢，少年只是每天清晨都打着那套粗陋的拳招，然后便在老黄坟前一坐一整天。

等到了第三天，一位朴素妇人领着一个孩子来到木屋前，碰巧林长欢正在拿着一只铁锹给坟上添土，这在他们这边叫做“复三”，也称“圆坟”，要讲究使坟丘前后周正，不偏不斜，有“扶山”一说。

老黄-就曾经和他说过这其中事宜，半开玩笑的说能用在自己身上，被少年训了一句别瞎说话啊，到时候你可就连酒都喝不了了！老头咧着嘴笑呵呵，露出一口齐整的牙齿。

妇人提着一个篮子，里头是铜钱形状的白纸，她将孩子拉着一起跪在坟墓前磕了头，然后对着孩子说：“齐儿，娘亲今天要你跪的这个人，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很小的时候染过两场大病，都是这个叫黄粱的爷爷冒险进山里给你寻的救命药材，你得记住，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知道吗？”

全名叫柳思齐的孩子看着坟前木牌，很认真的点头。

扔过纸钱磕过头，林长欢送走了母子，听到白裙少女开口道：“凡人一命，不过须臾百十年，其实哪怕他们能一生谨记不忘恩情，百年过后，亦不过成一捧黄土，现在的情怀终究只会长埋地下。踏入修行之道，最直观的便是寿元增长，百年光阴，并不算什么。”

林长欢咬了咬嘴唇，第一次与少女说话，却是先讲了一件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我很小就知道其实老黄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养了我十几年却从来不让我喊他爹，我一直都听他的话。”

“直到有一天，我还是没有忍住，我喊了他一声爹，然后被狠狠的骂了一顿，但是那天我心里就是有一股倔脾气，他越是骂我越是喊，最后他气的手直抖，一巴掌就扇了过来，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少年紧紧握住拳头，声音有点打颤。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我的身世，并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怕我知道了以后，会义无反顾的离开这里去寻找我的亲人，那么这个男人，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良久，少年松开手，向白裙少女询问道：“我想知道这小镇之外，老黄所走过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少女抬头望向山外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回答道：“世域有六，被称为苍茫六地，其族万千，主流者有三——人、妖、兽，我人世领土六占其一，疆域最广，兽族占据一地，余下四界，妖分其二，至于另外两处我也知之甚少，不好与你多说；我人世分南北两地，南有九洲，北有……”

直到此刻，林长欢才知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族，而人族所处的世界又被分为南北两地，他只听老黄说过南部的九个大洲，分别是位置最左的西极洲，处于中部的琅、云、麟三洲，有“日归之地”之称的东来洲在最东部，左边连着青洲；然后便是北岚南昆，余下的锦洲则挨着昆洲。却不知道原来人世还有个北地，只是北地情况特殊，竟是悬在一片***巨海之上的浮陆。

人族领域之内，灵气弥漫，修士锻筋练骨，开穴通窍之后，凝聚天地灵力不断提升自身，获取强大修为，而这修为境界，便有三大层次之分——身、形、意，每层又分有五小境，如平地起高楼，步步登天。

之后少女又说回洲陆，有王朝国家，以其律法管辖所掌区域，有宗派世家，划山头定地界，自成气候。前后二者倒也不算泾渭分明，各种往来皆有。

琅洲盛产玉石钱币，修者世界里的流通货币多数来自琅洲，说到这少女看向林长欢，看的少年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以她的说法，琅洲该是比较繁华的地方，这么自家的地盘越听越有些穷山恶水还与世隔绝的意思。

没见少女如何动作，只是抬掌之间，便递出三颗晶质钱币。林长欢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第一颗最小的普普通通，表面光滑圆润，没有雕刻痕迹，第二颗上则刻有高山大川，最后一枚最大的是日月星辰分饰两面。

少女告诉他，这三枚钱币分别是灵角钱，灵冠钱和灵甲钱，币值以角钱最小，冠钱居中，甲钱最大，是由灵矿开采之后按各洲所共定的模样制成，三种钱币从低到高皆是以百换一。

林长欢交还给少女钱币，少女摇了摇头没有接。

少女向他说了不少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时光匆匆而过，临近黄昏，少年说会给她一个答复便离开了。

他曾经努力着能让那个爱喝酒笑起来露出一嘴牙的老头能在晚年活的轻松开心一些，不管他的晚年还有多少年，只要能多一天便是一天。

他看着小镇上几千口人的阖家欢乐，也想去了解自己的身世，追寻自己的亲人，却仍是每天背着竹筐往返小镇和大山。

老黄曾和他说过外头异彩纷呈的修者世界，他从来都用心听，却也从来都没那么向往。

只是现在的林长欢，会去多想一些。

凡人死生一甲子，天道伦常，但若是放弃了百年之后仍能记住遥溪南山有个叫黄粱的老头，仍能在坟头给他捎上一壶酒的机会，自己会不会后悔。

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无能为力，自己又会不会后悔。

所以现在他有点想走出这座大山了。

老黄家在青洲朝灵村，闯过东来去过云洲又来到琅洲，这些路，他想走一走。

山外亦有不平事，这些事，他想管一管。

于是第二天一早，有个少年郎背着行囊，顶着清晨清亮的光芒，出现在了少女的面前。虽然眼神深处还有抹不去的落寞和悲伤，但那一刻，他眸光清澈且坚定。

临走前，林长欢将家中所有剩下的酒都一股脑的倒在了老黄的坟前，这么多年都是省着喝，怎么说也要阔绰一回。

他其实还偷偷喊了一声“爹”，见没人从土里冲出来教训他，他又偷偷多喊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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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学堂门前，有位妇人早早等着先生放堂接儿子回家。今天的作坊出了点问题她得以提前回来，这才有时间赶来学堂，对于从小没了父亲自己又少有时间照顾的孩子，她心中一直很愧疚。

“齐儿”妇人一眼找到自己的儿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孩童很惊喜今天娘亲有时间来接自己回家，很炫耀的仰着头对她娘亲说：“娘，今天先生教了我们一首诗，还夸我背的最快，我背给你听！”

妇人微微侧着头，孩子嗓音清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微风扬起，送来几片落叶，孩子跳起身刚好抓住一片，落地后嘴里却嘟嘟囔囔，含糊不清“昔我，恩……昔我往矣，恩……我忘了。”

孩童有些羞赧，妇人安慰他不打紧，回家多温习几遍就好，孩子重新喜笑颜开，把玩着手中树叶。

在远离遥溪镇的一条官道上，少年少女结伴，向北而行。

那道身影背后，小镇，溪水与山，遥遥而望，皆在送别。

大幽元和四年，春，今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