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小皇帝,刘太后令左右把方仲弓找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方仲弓领命而去。次日他找到王蒙正府上,说太后有口诏,王蒙正见他穿的是宫中装束,先自吓了一跳,闻听竟是太后差遣,更是不知所措,竟然忘了跪倒,方仲弓咳嗽一声问道:“汝家可有一女?可是叫王紫妍?”
王蒙正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方仲弓尖着嗓子道:“这就是了,太后正在后苑游宴,闻知你家女儿弹得一手好琴,故此差奴才来,请你女儿前去作陪。”
王蒙正大喜,暗道这可是巴结太后的好机会,急忙令王紫妍穿戴整齐,随方仲弓而去。那后苑乃是皇帝的后花园,方仲弓把王紫妍领到园门处,一个宫女将王紫妍接了去,引至后苑正中的太清楼,王紫妍上了楼,未及入内,先听到一片莺莺燕燕之声,挑帘一看,只见里面约莫有五六个少女,与自己年纪相若,正自耍笑。王紫妍进去福了一福:“小女子见过众位姐姐。”
众女还礼,其中一个拉了她的手,笑道:“哟!这位妹妹好俊哪!是谁家的千金啊!”
王紫妍轻声道:“家父王蒙正,在京城贩茶为务。”
少女“哦”了一声,登时松开了手,圆睁了双眼,似是有些不大相信。王紫妍见其余少女均脸现鄙夷之色,暗道这群少女定是权贵家的千金,是以看不起平头百姓家的女儿,自己没来由跟她们搅和在一起,真是自取其辱。她打定主意,待会儿见过太后弹过琴,立即告辞离去。
这时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见场面尴尬,便上前将王紫妍拉到身旁,道:“王姑娘,坐到这里吧,你先歇会儿,待会儿太后就来了,咱们还要献艺呢!”
王紫妍低声道:“多谢姐姐。”当即依言坐下,猛听楼下一阵缳佩声响,太监高声道:“太后驾到!”接着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众女急忙起身相迎,王紫妍也跟着站了起来,门帘一挑,刘太后峨冠凤袍,翩然而至,众女呼啦啦跪倒一片。
刘太后笑容满面,抬手道:“免礼了众位姑娘,都起来吧!”左右给她搬上御座,太后道:“哀家请你们到这里,是想听听你们的琴艺,宫里面就那么几个乐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哀家听都听得腻了,今天就换个花样,先给哀家报一报名号吧!”
众女纷纷自陈家世,果然那几个少女,不是某某将军的女儿,便是某某学士的孙女,王紫妍听到身旁的高个少女姓郭,乃是崇仪副使郭允恭的次女,太后点了点头,把目光移向了王紫妍。
王紫妍低声道:“奴婢王紫妍,家父王蒙正,在京城贩茶为务。”
太后眼睛一亮,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你就是王紫妍?”
王紫妍低下了头:“奴婢正是。”她自然不知道刘从德和赵祯同时托太后向自己求婚,心下惴惴,暗道太后因何有此一问。
其余少女见太后注目王紫妍,妒意大盛,王紫妍只觉十数道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幸亏众女不能把目光变成刀子,否则自己脸上便多了若干个十字。
太后仔细打量了一下王紫妍,不由暗暗喝了声采,心道怪不得自己侄儿和儿子恋上此女,果然是清雅脱俗,天生丽质。太后坐回了御座,举起双手,轻轻一击,道:“好,今日不必拘束,琴筝笛箫,吟咏清唱,任意皆可。”心念一转:“若没有些彩头,未免有些扫兴。”说着从头上取下了一根银簪,“这根簪子上的明珠,乃是吴越王所贡宝物,名唤‘湘夫人’,每逢阴雨天便会泛出泪水,今日若是有谁演奏得好,哀家便把它赐给谁!”
众女见银簪上镶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晶莹圆润,熠熠生辉,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时宫女将诸般乐器取了出来,众位少女中除了王紫妍,都隐隐猜到太后此举有为皇帝选后之意,因为前些日子太常礼院去各个官宦人家询问有没有待嫁闺中的女子,此间的几个姑娘赫然在内,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所以众女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唯恐落了人后。
只见一个少女挺身而出,冲太后福了一福,从宫女手中拿过一把琵琶,挥手弹奏起来,却是一首“十面埋伏”,铿锵激越,难度极大,倒也弹得甚是热闹,太后点了点头:“有此水准已属不易。”少女蒙太后夸赞,惊喜异常,欣然而退。
另一个少女手持牙板,轻轻一击,启唇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却是一曲“蝶恋花”,声音清亮悦耳,尤似黄莺啼谷,杜鹃鸣枝。
太后讶然道:“此曲清新婉约,有如二八佳人,歌词却是何人所作?”
少女见太后缪赞,大为高兴:“回太后,此曲乃是柳永填词。”
太后“哦”了一声:“‘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柳永好大的名声,果然不俗!”
另几个少女也纷纷献艺,太后一一评过,把目光移到了王紫妍身上。王紫妍朝太后福了一福,走到琴旁,素手轻挥,还是那曲“凤栖梧”,依然弹得悦耳悠扬。
太后眉头一皱:“王姑娘,这首‘凤栖梧’乃是祥和之曲,为何却有杀伐之音?”
王紫妍一惊,她方才弹奏时不自觉地想起了叶逍遥舞剑时的情景,于琴声中稍稍带了少许,没想到竟然被太后听出来了,她急忙伏身谢罪:“奴婢惊扰了太后,罪该万死!”
众女以为太后贬斥王紫妍,均生幸灾乐祸之心,王紫妍暗道太后其实是高看自己一眼,俗话说知音难觅,太后既然能听得出自己琴声中的杀伐之音,也可以算得上自己的知音了。
太后微微一笑:“快起来吧王姑娘,哀家只不过随口猜猜罢了,别无他意,莫要害怕。”
王紫妍低头退下,只剩下那位姓郭的高个少女还未献艺,只见她从宫女手中取了一柄玉箫,放在唇处,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太后陡然变色,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曲子?”
郭姑娘却神色自若,答道:“回太后,这是首边塞军乐,叫‘梦回故园’。”
太后晃了一晃,道:“是谁教你的?”
郭姑娘低声道:“是奴婢的舅公,枢密使张耆。”
太后脸色苍白,站了起来。这位张枢密原是真宗皇帝,当时还是韩王赵恒的王府卫士,自己刚入王府之时,赵恒的乳母秦国夫人看不起她的出身,认为她勾引赵恒,报与太宗,太宗大怒,一道圣旨下来,将她逐出京城。幸亏赵恒与自己情真意切,把她偷偷藏在王府旁的张耆家里,不时私会,这一待就是十五年。
这首“梦回故园”,她不知听了几百遍,当年张耆为了避嫌,晚上便宿在王府,每于夜深人静之时吹奏此曲,端地是凄婉哀绝。刘太后冰雪聪明,怎会听不出曲中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又怎会不知张耆碍于主仆名分,无*表达,只好借吹箫抒发忧愁愤懑之意。想及张耆整整十五年有家不能回,却对自己以礼相待,太后不由得痴了。
郭姑娘察觉有异,不知如何是好,刘太后从她手中接过玉箫,俯首吹了起来,正是那曲“梦回故园”,但箫声低沉深远,比及方才郭姑娘吹奏之时,意境不知又高明了许多。王紫妍暗道太后好高超的箫技,她却不知太后原是卖艺女子出身,这本是她赖以谋生的手段。
众女听得如醉如痴,一曲方罢,郭姑娘盈盈下拜:“太后仙音,教奴婢不胜汗颜之至!”
太后放下玉箫,将她扶了起来,温言道:“乖女儿,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说着挽了郭姑娘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并亲手将银簪插到她发髻上。
众女急妒若狂,暗道这郭姑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这一首烂曲子,恰好太后听过,生了共鸣,简直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有失公允之至。
王紫妍却暗暗吁了口气,心道终于可以回去了,不用再和这帮俗女搅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