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夷简用手一击桌案:“来人呀,把劫狱的狂徒给我带上来!”
左右高声应和,不多时,外面传来哗啦哗啦镣铐拖地的响声,十数名公差押着一名汉子来到内堂,吴知府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公孙策一看,依稀便是白日里和自己交过手的灰袍客,只不过面容大变,高鼻深目,一副胡人模样。
静虚从一名公差腰间抽出把腰刀,劈向灰袍客身上的镣铐,只听哧哧声响,刀锋到处,如切腐物,镣铐霎时被一一斩断,掉落下来,而灰袍客却毫发无损!那镣铐乃是精钢所铸,而静虚所使不过是柄普通腰刀,但在他数十年内家真力运用之下,竟然也能削铁如泥!
吴知府大惊,缩到柱子后面,叫道:“使不得!道长使不得!”刚才灰袍客夜闯开封府大牢时,他也在场,显是受惊不轻,此时唯恐狂徒再次暴起伤人。
灰袍客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半晌无语,静虚把刀还给了那名公差,突然对着灰袍客说了几句波斯话,旁人均一头雾水,公孙策心道师叔果然见多识广,居然连波期胡语也懂。
两人叽哩哇啦地说了片刻,静虚脸色愈发凝重,突然他声色俱厉,显是在斥责对方,灰袍客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突然跪倒在地,一只手放在胸前,不住鞠躬,静虚脸色渐渐柔和,双手一托,遥运内力,将他扶了起来。
静虚冲公差们摆了摆手,示意把灰袍客带下去,孰知十数个公差竟无一人敢上前,静虚微微一笑:“诸位莫怕,他已受了种壮士一记擒龙爪,十二个时辰内,功力全失,大家尽可放心。”
尽管静虚如此说,公差们依然心有余悸,谁也不敢出头,吴知府脸上有点挂不住,暗暗骂道:没用的废物,朝种世衡使了个眼色,种世衡会意,出去取了一副镣铐,把灰袍客重又锁了,公差们这才将他押下。
静虚望了一眼吕夷简,点头道:“这人是大漠十三鹰里面的老二,叫大漠铁鹰,他们此行果然就是受人指使!”
吕夷简眉毛一动:“是受何人指使?”
静虚摇了摇头:“是一个汉人模样黑衣老者,来路不明,却又武功奇高,三拳两脚便把他们打倒在地,随即扔下一包金子,让他们去大宋东京都亭驿附近,说三个月后,提辽使的人头来见,大漠金鹰贪图钱财,当即便答应下来。”
吕夷简大奇:“汉人?谁有这么大胆,干冒天下之大不韪!”
静虚低声道:“此事出乎你我所料,恕贫道眼拙。”
吕夷简微觉失望:“如此说来大漠十三鹰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
静虚沉吟道:“确实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保护辽使安全,黑衣老者定是不便亲自动手,所以才买凶杀人,恐怕他还会安排了后招,如今我在明处,彼在暗处,防不胜防,中书定要多加小心。”
吕夷简点了点头:“道长所言极是,老夫这就请枢密院调派京城禁军,对都亭驿严加防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百神卫军连一个大漠铁鹰都挡不住,不由心中一动,转而向种世衡道:“种壮士,老夫有意让你入禁军历练历练,你意下如何?”
种世衡躬身施礼:“恩相但有差遣,小人万死不辞!”
吕夷简捋了捋胡须,甚为满意:“如此甚好,此次保护辽使的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
种世衡跪倒磕头:“多谢恩相栽培,小人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得辽使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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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太后在紫宸殿召见辽使,萧韩家奴单腿跪地,呈上国书,只见上面写道:大契丹国皇帝耶律隆绪问候大宋国皇太后皇帝安好,联自幼礼佛信教,善修功德,闻知大宋国道法高深,精微玄妙,不胜钦慕之至,因于四月初八在南京法源寺召开‘万仙会’,邀请各教人士前往云云。
刘太后见国书上盖着“受命於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字印玺,而且缺了一个角,不由吃了一惊,便问道:“请问贵使,这国书上的印玺,可是失传已久的传国玉玺?”
萧韩家奴拜奏道:“正是。”
太后嘴唇微动,内心显是震动不小,半晌方启唇道:“如此说来,哀家该恭喜贵国皇帝了!”
萧韩家奴微微一笑:“谢太后贺言,吾皇得此印玺后欣喜异常,感叹道:‘上苍赐玉玺于大辽,降天书于大宋,由此可知,大辽耶律氏和大宋赵氏乃天命所属,永当兴旺!’吾皇又尝言,自己已近花甲之年,若得天书一观,虽死无憾,望太后念在两国交好的情份上,将天书借与吾皇一观,吾皇定当如期奉还,太后若肯答允,今年输我大辽之岁币,全部皆可蠲免!”
太后皱眉道:“非是哀家吝啬,天书早已陪葬于先皇陵墓,实在无法圆得贵国君主心愿。”
萧韩家奴“啊”了一声,掩饰不住惋惜之情:“既是如此,吾皇是无福得见天书了!”
太后转而道:“哀家已下诏赐天师道掌教张正随真人天师封号,召集各派道士进京,择日即可随贵使赴辽。”随即令参知政事晏殊陪侍辽使。
当晚晏殊召集了太常礼院的一帮知事和翰林学士,在都亭驿设宴款待萧韩家奴和萧远山,种世衡得吕夷简保荐,升任神卫军都校,率了五百军兵,在都亭驿护卫辽使。晏殊见萧韩家奴风雅儒俊,睿智明辨,不由暗暗奇之,酒过三巡之后,晏殊便问道:“敢问贵使,贵国君主是如何得到传国玉玺的?”
萧韩家奴笑道:“于我大辽中京附近掘得,想是我太宗皇帝灭后唐时为乱军所获,辗转携至我国,吾皇得之后喜不自禁,当即赋诗一首。”
晏殊听说辽国皇帝竟然还会作诗,不由大奇:“晏殊愿洗耳恭听。”
萧韩家奴吟道:“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慎守,世业当永昌。”
晏殊由惊讶变为钦佩:“贵国君主诗风古朴,心胸高远,端地是上乘之作,请问贵国君主处于深宫之中,如何习得汉文?”
萧韩家奴从容道:“我大辽向慕华夏文化,太祖、太宗皆通汉文,吾皇更是天资颖悟,十岁能诗,继登大宝之后,不仅时常作诗,而且自拟题目亲试进士。”
晏殊听萧韩家奴说辽国皇帝如此重视科举考试,不由来了兴趣,问道:“请问贵国选士都考哪些科目?”
萧韩家奴不慌不忙:“我大辽自太祖起便沿袭唐制,在各地开科取士,内容以诗赋为主,辅以经义,吾国设有大林牙院,掌管文翰,不才暂任都林牙一职。”
同席的翰林学士宋祁,与其兄宋痒同举进士,本来礼部奏名第一,刘太后以为弟不可兄先,乃擢宋痒为状元,置宋祁为第十。宋祁年轻气盛,颇有些看不起辽人的学问,当即道:“如此说来贵使定是熟通经义了,不知贵使可否读过《论语》一书?”
萧韩家奴哂然一笑:“自然读过。”
宋祁道:“请问《论语》八佾第三篇第五句作何解释?”
这一问有了明显的嘲笑意思,他问的这一句,《论语》中原本是这么说的,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就是说辽国再大兴教化,也只是野蛮的“夷狄”而已。
晏殊一怔,本想喝斥宋祁,转念一想,不如看看这位满腹经纶的辽国大才子,如何回击这一刁难发问。
萧韩家奴微微一笑:“吾契丹祖先衣皮毛,事畜牧,逐野而居,无礼无法,故谓之‘狄’,而今吾皇修文物,兴教化,何谓之‘夷’?”
宋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晏殊暗笑,满了一杯酒来敬萧韩家奴:“贵使果然是才高八斗,晏殊佩服佩服!”
萧韩家奴与晏殊共饮了一杯,余人也跟着饮了,萧远山嫌酒杯太小,让换成大碗,也跟着干了。晏殊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提议对对联饮酒取乐,萧韩家奴拍手称好,众人皆有意要考较一下这位辽国大才子,纷纷出上联要萧韩家奴对下联,萧韩家奴随口吟咏,竟是句句绝妙,堪称佳对。
晏殊陡然想起翰林学士院壁间,题有一句上联,至今无人能对,心下作恶,便有意要给萧韩家奴出个难题,当下吟道:“李阳生,指李树为姓,生而知之。”李阳,指老子,相传他“生而指李树,因以李为姓”,这一联题在墙上已许多年,始终没有人能对出下联,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明白,都等着萧韩家奴服输饮酒。
萧韩家奴略一思索,随即吟道:“马援死,以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这下联用典自然,对仗精巧,尤其妙在“生”是“姓”的偏旁,“死”是尸的偏旁,端地是绝对!
众人大惊,晏殊端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晏殊今日方见北朝文采,尚在南朝之上,倒教贵使见笑了!”余人也都心悦诚服,一起饮了,萧韩家奴道声谦逊,也陪了一杯,萧远山听了半天之乎者也,一句也不懂,只是一碗一碗地自顾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