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痛风又犯了,我更加担心起苑里的那几株白芍来,它们是大哥阴识的门客千里迢迢从西域胡地带来的特种,对痛风症有很好的疗效。现今世道乱,老天也跟着发难,天下饥旱连年,但愿不要旱死了它们才好。
琬玉提着水壶随我在苑里忙活,她浇水,我细心的修剪着白芍。时值阳春,梨花开得正好,太阳也很明媚,就是风稍稍大了点,一树梨花留不住,被风吹得满苑落英纷扰,舞得像雪一样。
大概忙活了有一阵子,感觉琬玉不停地盯着我瞧,眼神还四处乱瞄,我正纳闷她贼模贼样的瞧什么,就忽而听她嬉笑道:“西施有沉鱼之美,昭君有落雁之名,卓文君有惊才之艳,依玉儿看,娘子①更是有止水之容、舞絮之姿、惊华之才。”
我斜睨她一眼,琬玉是陪我从小长到大的贴身侍婢,自小在阴府长大,比我小一岁,年十四。但看她那不怀好意的笑脸,一点都不像是在奉承我,倒更像是在取笑我,于是我佯怒着去闹她。
“贫嘴,你见过西施昭君或者卓文君?感情你是千年龟兽转世?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别别……没见过她们见过娘子不就什么都好说了……玉儿错了玉儿错了……这话不是玉儿说的,整个南阳都是这么说娘子的……饶了玉儿吧……呀!”
“这么贫嘴还敢求饶。”
琬玉躲到梨树后面急急伸臂指道:“别,玉儿不是哄娘子开心,玉儿是说真的,瞧那边,就有两人一直盯着娘子看,眼睛都快瞪直了。玉儿可一直瞧着呢。”
我将信将疑的顺着琬玉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水榭文雕木桥上正负手立着两位风度翩翩的人儿,右边那位我认识,是南阳新野大家族邓家人邓晨,字伟卿。邓家和阴家世代联姻,有着深厚的亲戚关系,我的母亲邓氏便是邓晨的族姐。
唉,对于邓晨,我一直都很感叹,生得着实英姿伟岸,如今而立之年,更是成熟稳重,和刘元乃是绝配,膝下有三女,家庭富裕,高堂健在,几世同堂,真真羡煞旁人。
提起刘元,名义上她可是大汉高祖皇帝刘邦的后裔,有着尊贵的皇室血统。汉景帝与程姬的侍者唐儿(即唐姬)生长沙定王刘发;刘发生舂陵节侯刘买;刘买生舂陵戴侯刘熊渠和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巨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和刘良;刘钦娶湖阳名商樊重的女儿樊娴都,生长女刘黄,次女刘元,小女刘伯姬,长子刘縯,次子刘仲,小子刘秀。可惜的是,南顿令刘钦早亡。
虽今王莽代汉建新朝,极度打压刘姓宗室,取消一切官场特权,但王莽这位新上位的改革皇帝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非常不得民心。天下盗贼聚揽,农民起义就像近几年频发的蝗灾,不断交替的涝旱灾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遂百姓甚思汉。
刘元和我一样,早年丧父,我之所以对这支有着皇家宗室却几乎和布衣平民无二的没落刘氏血脉了解甚详,全是因为母亲没事就给我讲一些邓家的事情,否则我也没有那份闲心思去深解别家宗族流源。至于邓晨身边的那位素衣少年,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又是邓晨带来的友人,拜访我大哥的吧。
隔着雪雾梨花,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些雾里看花,不似真切。不过也能看个大概,模样要比邓晨年轻高挑俊雅,身量修七尺三寸有余,第一次见巾帻束发都能束得不失倜傥的人,我不禁小小的讶异了一下,这个少年很独树一帜,隐隐处还渗透着一丝丝沉稳和内敛。
邓晨带友人来阴家做客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博弈对赋,论经赏乐,谈天说地,偶尔兴之所致时大哥还会留客夜宿。
“君子无数,知己难遇,遂贪杯,兴之所至尔。”这话是大哥说的。我掩面偷笑,这位少年真真是邓晨有史以来带到阴家的友客中,长相最为隽秀高雅的一位了,若再谈吐有度,内含广益,我的阴识大哥恐怕该举杯对月,长叹“相见恨晚”了。
“娘子……娘子……”琬玉轻轻扯了扯我的袖角,我恍然惊醒,才意识到自己和这位少年对望中竟出神了这么久。
阴家于南阳新野乃宗族大家,若真要计较起来上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助齐桓公率先称霸的春秋第一相管仲,待到管仲的第七世孙管修被封为阴大夫,于是改管姓氏阴,秦末汉初时这一家族举家迁到南阳新野,到今时今刻,阴家祖祖辈辈已过数十代,向来都是奉行鸿儒所倡导的“礼乐”制度。阴家作为南阳大宗族豪强,虽已几代无子嗣入仕为官,但家族却雄厚,田有七百余顷,舆马仆隶,堪比一方诸侯。这样的背景下,阴家不管在社交还是民间,礼数从来周全无瑕,名誉甚好。
自长姐几年前嫁与邓氏家族的邓让后,我阴丽华就成了阴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岂能失了礼数?
“丽华,快过来。”邓晨笑着对我招招手。
“伟卿君。”我来到木桥上向着两人施礼。
“我今天带了一位新客。刘秀,字文叔。这位是阴家二小娘子,讳丽华。”
南阳颇有侠义盛名的刘縯的弟弟刘秀,不同于他大哥的率直张扬,是个很温文尔雅的老实人。刘元的姐弟我清楚,但对他们的清楚,仅限于闻其名未见其身。
我将目光转向刘秀,果然是个很柔和的人,容貌很是隽秀,一双美须眉下眸光温文如水,天庭饱满,鼻梁高直,眉弯深处泛着潋滟晴光。
“原来是刘公子。”
刘秀听我称他为公子,急急拱手道:“公子不敢当,我不过一介平民,二娘称呼我文叔即罢。”
我笑了笑:“文叔君乃大汉皇族后裔,又何须如此妄自菲薄呢?”
邓晨和刘秀皆哈哈一笑。
“不过伟两位今日来得不巧,前些日子长兄门下的数十位门客触犯了六筦之令①被抓,因此家弟陪长兄到县令府进行协调了,恐怕要等上些时候。”
邓晨闻言坦然道:“无妨。不过文叔为上宾,第一次来阴府,恐怕是要劳烦丽华你带路参观一下。”
“这……”我踌躇,“合适吗?”
邓晨笑道:“何为合适?何为不合适?次伯不在,主母和长嫂身体不适,不宜操劳,就儿、䜣儿(阴丽华之弟:阴兴、阴䜣)年纪尚幼,现下这阴府可以说属你最大,招待宾客又有何不合适?”
次伯是我大哥阴识的表字,我被这个邓晨说的无言以对,于是道:“即如是,请。”
“请。”
“请。”
阴家府邸很大,总体设计为东南西北四院,院中有院,层层排排,廊坊沿流水蜿蜒,五十步一凉亭,百步一花圃,水榭文雕,杨柳依依沿溪而置,现今刚好是四月,鸟歌枝头,流水迢迢,杨柳花絮翻飞,宜情宜景。我细细解析着阴府每一个景点的设计细节,刘秀听得很仔细,常常和我对言,反观邓晨倒是很心不在焉的左顾右盼,偶尔嗯嗯啊啊两声。
唉,我再一次叹息,真真是难为邓晨这一路不厌其烦的听我絮絮叨叨,阴府的每棵花每棵草长什么样子他甚至比我这个主人还清楚。
前方有一座院落,栅栏围墙,里面的景致尽览无堵,刘秀惊艳道:“那可是……绶花?真真是稀有花种,没想到在贵府得以一睹。”
“文叔君好眼力。此院是绶花苑,苑里那成片的花儿正是绶花,文叔君既知此花为绶花,想必也知道这花名的由来,蔓生如绶,花形别致玲珑,状似金柱上雕刻的盘龙,故为绶花,花开有紫有红有粉有白,花香淡雅清幽,且传至很远。大哥喜欢绶花,特为此院题名为绶花苑。又因着绶花为兰科草本植物,所以苑墙以设计很朴素淡雅的镂空木栅栏代高大严实的石砌墙,以便乘扁舟游水时作为远景观赏。”
说罢,我对一直跟在我身后的琬玉悄悄耳语几声,琬玉神秘的从廊坊的一角拐进竹林鹅卵小路而去。
将邓晨和刘秀请到前方筑在假山石上的高亭上小憩。微风细细,伴着花香很醉人。高亭下面是潭池,青莲许许萌芽,金龙鱼悠哉自得,时而跃出水面数丈。邓晨和刘秀闲谈着,不知觉就扯到了当今新朝皇帝王莽身上。
“三弟可听说前几日全国盗贼纷起,新帝令太史推算出一套长达三万六千年的日历,布告天下令每隔六年改换一次年号的事情?”
刘秀道:“略有所闻。新帝登基至今刚好十年,‘始建国四年’改‘天凤’,今年为‘天凤六年’,不知明年又要改什么年号了。”
这时琬玉已将我吩咐的东西带了过来,为邓晨、刘秀一一斟满。举杯小酌后,我欣然问刘秀:“文叔君感觉如何?”
刘秀沉默小会儿,摇头自嘲道:“凡人都知酒味辛辣,不想今日竟品出……‘酸’味儿,惭愧惭愧,大概是我的味觉出现了问题。”
我和琬玉对眼偷笑,殊不知所有来阴府做客的人中,在品了这绶花酒之后无不阿谀奉承。刘秀果真如人称道的一样,坦言相告,真真诚恳不欺,谦诚忠信。邓晨也笑不出声,一时刘秀自觉尴尬,举杯饮酒。
“不是文叔君的味觉有问题,而是这酒本就辣中泛着酸,全因着这酒是绶花所酿,绶花味道甜而微酸,用它酿酒自然是带着酸味了。绶花性甘、苦、平,归心、肺经,有益气养阴、清热解毒的功效,于是我大哥便别出心裁的用它酿酒,唯我阴家独有。”
刘秀恍然悟道:“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从来只知道绶花可以做中药治病,不想也能用来酿酒。次伯兄真真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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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六筦之令。“筦”即“管”,就是由政府管理六种经济事业,即:酒、盐、铁由国家专卖,铸钱由国家专营;向取利于名山大泽的养蚕、纺织、缝补、工匠、医生、巫、卜、樵夫、渔民、猎户及商贩征收山泽税;加上五均赊贷,合称为 六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