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汤在灶火上咕嘟咕嘟的翻滚着。
坐在灶台前烧火的冬儿忽然腾地站了起来,用沾满草木灰的手抹了抹额角的汗,两眼发狠地瞪着锅里的汤,嘴里恶狠狠的嘟囔了几句话之后,她又重新坐下往灶膛里塞了几块柴火,然后堵上灶膛口,豁出命了一样的往灶膛里扇风。
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听得人热血沸腾,冬儿沾满黑灰的脸上满是怨气,明显是恨极了在厨房打下手的这份差事。
一根擀杖猛地敲在了冬儿的头上,痛的冬儿眼前一花。冬儿愤怒的回头,怒视着打自己的人。
擀面杖握在膀大腰圆的张柳娘手里,她是厨房的管事,这个快四十岁的粗野女人脾气暴躁专横,平日里每天不骂上谁几句就觉得日子不好过。
“余冬儿!你刚才瞎嘀咕什么呢!让你烧个火怎么了,不服气是不是啊!小贱丫鬟张狂个什么劲儿呢,还以为是你主子二夫人以前风光的时候呀!别做梦了,现在老爷死了,没人宠着你主子了,现在古家是大夫人说的算。你个不值钱的小丫鬟还敢跟我耍脸色!好好干活,再让我看到你不老实,小心我打的你三天起不了床!”
张柳娘蛮横跋扈的脸在冬儿头顶上方趾高气昂的喷着唾沫星子,气得冬儿恨不得站起来甩她两个耳光。
“你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戳瞎了!快点烧火!”张柳娘握着擀面杖向冬儿的额头杵去,力道大的让冬儿的后脑勺瞬间撞在了灶壁上。
冬儿眼里愤怒的火焰燃烧的更旺了:“张柳娘,你给我记着这两下,以后我一定让你加倍奉还!”
张柳娘听到冬儿还嘴犟,恼羞成怒的举着擀面杖还要再打,门口忽然有人说道:“张柳娘,大夫人让我来问问你,她让你准备的斋果准备好了没?大夫人赶着去菩提寺还愿,正催着呢!”
张柳娘转身看到来人,立刻换了一张讨好的面孔,语气也甜了:“原来是银鲤姑娘啊,大夫人要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正要送去呢!这不有点儿事耽搁了嘛,还麻烦你又跑来了一趟。六子,快快,赶快把东西拿出来给银鲤姑娘!”
银鲤摆手道:“别别别,像我们这样的小贱丫鬟可不敢当什么姑娘,张柳娘你就别寒碜我了。”
张柳娘的笑脸像是摊化的面饼一样,尴尬赔笑道:“银鲤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您是大夫人跟前的红人,大夫人把您当亲女儿似的。我刚才那话只是在骂冬儿这懒丫鬟呢,不是在说您,您别多心。我听说大夫人最近打算认您做干女儿呢……”
“没这回事!张柳娘您在哪儿听的这闲话?净是瞎编排!”银鲤不冷不热的笑笑,她瞅着灶火前烧火的人,假装刚看到的样子,说道,“哎!这不是冬儿姐姐吗?她不是二夫人房中的人吗?怎么到这儿烧火来了?”
张柳娘捏着围裙角道:“今天厨房忙,我看她整天闲着吃白饭,就让管家把她调到厨房来帮帮忙。”
瘦小的六子把准备好斋果快速的装在食盒里,急燎燎的捧了过来送到银鲤手里。
银鲤转身作势要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呀的一声道:“哎呀!张柳娘,大夫人还让我去库房那边取点檀香呢,我这一路往你这儿来,把这茬给忘了,正好让冬儿姐姐替我去一趟吧。”
张柳娘忙道:“好好好!冬儿,还不快跟着银鲤姑娘出去。”
冬儿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径自出了厨房。
张柳娘气道:“这小贱蹄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银鲤姑娘还没走呢,你就先走了。”
银鲤别了张柳娘,提着食盒快步追上了冬儿。冬儿故意不理她,脚步重重的在前面走着。
银鲤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跟上冬儿的脚步,说道:“冬儿,瞧瞧你的脸,小花猫似的,也不擦一擦。”
冬儿白了银鲤一样,没好气的说:“那是,我一个小贱蹄子怎么比得了你银鲤姑娘,大夫人跟前的大红人!”
银鲤也不恼,依旧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好心找借口把你从厨房弄出来,你还刺起我来了,早知道就还把你留在厨房,让那个泼妇张柳娘接着拿你撒气。二夫人的病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我这些日子忙,也没去看过几次。”
冬儿放慢了步伐,恨声道:“不好,越来越重了。都是大夫人那个狠心的害的!二夫人本就一直有病在身,自从老爷去世后,大夫人整天指桑骂槐的为难二夫人,二夫人本就性子软绵,以前老爷在时还好些,现在大夫人掌了家,先就找借口把二夫人跟前的人一个一个支到别处忙去。现在二夫人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张柳娘想谄媚大夫人,故意把我弄到厨房去。现在二夫人病榻前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了,我早起给她熬得汤药也不知道现在喝了没。”
“也真是难为你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银鲤道。
“别别,你还是赶快回大夫人那里吧。你去看二夫人不合适,大夫人那样记仇的人,平日里最记恨老爷宠爱二夫人,现在老爷不在了,她怎么可能容得下二夫人。她巴不得二夫人快点死,你是她的心腹红人,你要是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去看二夫人,被大夫人记恨上了,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银鲤叹气道:“好吧,我就不去了。冬儿,你对二夫人可真好。”
冬儿道:“银鲤,你不知道,二夫人她和我们竟然是同乡呢,她母亲我们还认识呢!”
银鲤惊道:“竟有这回事?二夫人出身烟花之地,从来不说自己的来历,你怎么知道的?也对,你跟她感情好,她自然是愿意告诉你的,你快告诉我,她母亲是谁?”
冬儿道:“她母亲就是咱们老家镇上的那个好酒烂赌的接生婆,二夫人小时候她母亲欠了一堆赌债,就把她卖了抵债,她在外辗转多年,后来就被老爷看中了。”
银鲤道:“原来如此,既然是同乡。二夫人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告诉我,我若能帮就帮些。”
冬儿道:“你就尽量让大夫人少记起二夫人就行了,只要她别去难为二夫人了,我就对你感恩戴德了。”
两人一路走着说着,到了分开处,各自走了。
冬儿心念着二夫人,脚步走得越发急了,到了二夫人门前,也来不及敲门就赶紧进去了。
二夫人的屋里阴暗暗的,混合着霉味药味,冲的人鼻子及其不舒服。冬儿打开窗户换换气,看到药灶上的火已经熄了,药锅也已经端在了桌子上,盛药的碗里还有一点儿汤药底,想来是二夫人自己硬挺着取下药喝了。
冬儿这才放心的坐在二夫人床边,忍着心酸问道:“二夫人,您好点儿没?”
二夫人悠悠的睁开眼,看到冬儿在床边,苍白的脸上透出了一丝喜色,虚弱道:“冬儿,你回来了,张柳娘她没难为你吧?”
冬儿勉强笑道:“没,二夫人您不用挂念我,我好着呢。”
二夫人虚弱的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二夫人颤巍巍的伸手指着梳妆台道:“冬儿,你把那镜子下的匣子拿过来。”
冬儿取来匣子,放到二夫人枕边,二夫人却将它又塞到冬儿手中,说道:“冬儿,这些日子让你吃苦了,我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这里面还剩下些首饰,都是老爷当初给我的,加起来也值个几十两的银子,你帮我去龙郸街青阜巷一趟,那里有家棺材铺,就是给老爷订棺材那家。老爷死时我就预料到我以后没什么好日子了。所以,我私下偷偷在那里给我自己订了一副棺材,棺材银子和选墓地的银子已经付了一半了,契纸都在这匣子里。大夫人向来恨毒了我,我怕她等我死后将我草草掩埋,我不想死后只有草席裹身。你去把剩下的一半一并付了,好歹让我死后有容身之地。你最后帮我做完这事,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剩下的钱,就都留给你了,你有了这些钱,或嫁人或另寻出路,就不必再做下人了。”
二夫人竭力说完这些话,已是累的气虚喘喘,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冬儿心里一酸,宽慰她道:“二夫人快别说这些,您也就比我大十岁,年轻着呢,才二十八岁,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二夫人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冬儿,活到今天我也知足了,早先在老家时,家里欠债,我被我那狠心的母亲卖了抵债,后来被债主又转卖出去辗转流离几年,生出了一身的病。幸好刚被卖入妓院就被老爷娶回来了,原本以为苦尽甘来了,没成想刚进门一两年老爷就过世了。我就此随老爷去了,也好,省的大夫人哪天看我不顺眼再将我卖回妓院。”
冬儿看着气若游丝的二夫人,见她面上已是笼罩了一层死灰色,心知她可能真的快要不久于人世了。又想着她如今竟然如此凄惨,不禁更觉悲凉,眼泪也成串成串的落下来滚在了她的手背上。
二夫人感觉到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在流动,轻轻叹气道:“冬儿,别哭。大夫人虽然对我不好,可这里好歹是老爷的家,我一直还是当这里是家的。”
冬儿掩着嘴忍住眼泪道:“二夫人,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好,再选个最好的墓地,让您以后住的舒舒坦坦的,再也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二夫人,您先歇着,我这就去。”
冬儿洗了把脸,在衣袖里藏好匣子,拣着府里人少的路去了后门。那里没有看门的,出去更方便些。
出了后门,经过一片密林中间时,冬儿猛地听到密林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她正一心赶路,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举目四望,恰好看到左边的林子里有个熟悉背影,隐隐约约似乎是银鲤的样子。
冬儿纳闷,银鲤不是给大夫人送斋果去了吗?现在也该一起去菩提寺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了呢?她往银鲤的方向走了几步,却看到银鲤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
冬儿诧异极了,她跟银鲤早先都是古家老太太的婢女,两人那时感情就特别好。后来老太太去世了,银鲤去了大夫人那屋,她去了二夫人那屋,虽然见面的次数少了,但银鲤向来和她极亲密,从来不会有事瞒着她。
若是银鲤有了心上人,定然早就告诉她了,可银鲤只字未提过,现下却突然在这人迹罕至的林中私会起男子来了。
冬儿蹑手蹑脚的朝着两人走了过去,幸好林中树木多半都是树身粗壮的,她能时不时的藏一下,这才悄无声息接近了两人。待得冬儿看清了银鲤身旁的人,反倒不那么惊讶了,这年轻男子是古家的少爷古星楼。
古星楼是大夫人的儿子,银鲤一直在大夫人身边,与古星楼熟悉些倒也正常。
可看两人模样,分明是偷偷约会的样子,古星楼自小就已经跟凌家小姐凌墨儿订了亲,银鲤怎么会跟他这么亲密?
那边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银鲤害羞的边说边躲,说话间已经绕了三棵树了,离冬儿藏身的树后越来越近了。
古星楼始终跟在银鲤在身后,到了第三棵树时,他忽然伸出双手放在了银鲤的两肩旁,将她固定在了树前,银鲤不好意思再躲,娇羞的垂下了头。
古星楼俊秀的面孔笑意浅浅,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缕调戏的意味,他俯身贴近银鲤的面前,蛊惑般的低声道:“你喜欢我,是不是?”
银鲤没有答话,满眼的含羞带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略微大胆的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古星楼。
古星楼轻笑了一声,右手抚着银鲤发烫的脸颊道:“有多喜欢我?”
银鲤的脸越发的红了,颤声道:“很喜欢……”
古星楼的眼底如同幽静的湖水般迷离,离银鲤更近了一步道:“喜欢到会为我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