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海域的并不是一大片棕榈,只稀疏地在离海岸不太远的地方种了这么几棵,树干粗壮,高不见冠,两两间皆设了个吊床,形成一个天然的又带着热带风情的,供客人闲坐的休息区。
我侧身坐在陆湛身边,抬眼可以望见海洋和星空,这是个安静又漂亮的夜晚,话题难免会比平时轻松点。
棕榈叶子被海风吹得哗哗作响,我将两只胳膊撑在身后,抬头望着星空,回忆道说:“这里的星星很美,但是我见过更美的。”
陆湛哦了一声,带着兴趣问我:“是在哪里?”
我继续仰着头,“十岁那年,我爸带我和我妈去野营,是在九寨沟,那里的星空比这里美多了。”
陆湛的声音柔柔传过来,说:“十岁?十岁的你是什么样子?”
我先是诧异了几秒,又考虑了几秒,认真道:“可萌了那时候。我幼儿园的时候一放学就能收到大把的情书和巧克力。”顿了顿,转头疑惑地问他:“你没有见过吗?既然我妈和小姨是朋友,你该是见过我小时候的呀?”
他轻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正确地说,我连灵姨都没有见过。”
我更诧异,末了,诚心诚意道:“难怪,我也没见过你和小姨,十五岁那年刚见你的时候,还在心里暗自怪我妈:这么好看的小哥哥怎么也不早点引见给我呢!”说着自己低声笑了。
陆湛那边一片沉默。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确是个不错的期许。如果在一段感情里,主角糟糕,过程也糟糕,回到最初的起点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我爱上陆湛,是爱上了一个多么好,多么优秀的人,过程虽然坎坷不平,总归是快乐幸福的。初见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值得珍惜的瞬间。
良久,陆湛都没说什么话,我接着上个话题,朝他眉眼带笑地说:“陆湛,你想不想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
他朝我看过了,揶揄道:“应该不是你这个样子。”
我拿起吊床上的枕头去打他,他笑着躲开。
我将枕头抱在怀里,正色道:“我妈妈是个艺术家,跳芭蕾的。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莫斯科国际芭蕾舞大赛和瓦尔纳国际芭蕾舞大赛,是个实打实的淑女。”
他离我不到半米,眉梢被星子染上光,说:“如此看来,有其母必有其母这句话考究量不高。顾时凉,我怎么记得你是个舞痴呢?”
我作势要拿枕头丢他,他就在嘴角微微一笑,这笑容落在我眼里,一瞬间恍惚。陆湛是不大爱笑的,可是今晚,我何其有幸见过他这么多次真心真意的笑。
我说:“陆湛,你是吃错药了吗?以前你都是冷冰冰的,今晚居然还会戏弄人了!”
他说:“没有戏弄你,我说的是事实。”
我拿眼横他。想起我们之间仅有的那次共舞,东方红帮忙促成的那次,不过十分钟,他大约被我踩了八次。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为那时候的蠢样子笑起来。陆湛一手撑在身后,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偏头问我:“没了吗?”
我说:“什么?”
他说:“灵姨。”
我迟疑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们是在讲我妈的事。便接着道:“长得好看又有才华,这本该是多少女孩最羡慕的优点。可我妈在二十岁那年,偏偏遇到了我爸,是在贝加尔湖。从此放弃漂亮的芭蕾舞裙和万众瞩目的舞台,甘愿为他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可惜.....”顿了顿,“我爸可以说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克星,我以前特别不能理解我妈究竟爱上这个男人哪里,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过他的影子,我喊爸爸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妈在人前还好,人后呢,就沉默寡言,有几天不见外人就能有几天不说一句话,漂亮的脸上除了怨就是恨,最后连命都搭在这上面。我有时候还挺佩服自己,寻常的孩子如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早该长成问题少女,哪还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还当上了人类心灵的天使啊。”
他的声音虽小却一如既往地低沉,“你很恨你爸爸?”
我的情绪随这个问题低落下去,声音也随之沙哑,“恨这个词有点重了,毕竟我是他亲生的,我以前的确有过要是没有他,我妈就不会死在异国他乡的想法,但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我这个想法实在太不成熟了,要是没有他,哪里来的我?他虽然不爱我,不爱我妈,可这或许不是他的错,感情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他表情严肃地说:“为人子女,父母纵使有再大的过错,十月胎育,骨肉相连,子女也不能怨恨。”
我偏头打量他,笑道:“陆少平日总是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没想到还这么近人情?”其实,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我早就知道陆湛为人正直良善,只不过在这宝贵的夜色里,能多调戏他一句赚一句。
他嘴角微抿,看起来像是在笑,言语却又冷起来,问我:“霸道总裁就不该有人情味了吗?顾时凉,那在你心里谁才像个有人情味的?宋慕?”
我哑然,想了几秒,说:“啊,宋少啊,他的确很有人情味,”又伸出一只手,大胆地拂上他近在眼前的眉眼,像是在开玩笑,却是内心最深处话,笑着说:“不过呢,我还是喜欢想陆少你这样的,多大的反差萌啊.....”
手大约在他眉骨处停留在十秒,陆湛终于想起来躲开。他直起身子来,我将手不着痕迹地放回到膝盖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掺杂任何尴尬的情绪。彼此都坐在吊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海浪拍过沙滩的声音,空旷的大自然呈给人类的总是无尽的放松和惬意。我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掖到耳后去,跟他说:“时间不早了,陆湛,我得回去了。”
这个时候他一般是不会拒绝的,或者说好,或者点点头。
然后,他却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低沉的嗓音缓声道:“还早,再坐一会儿。”
我抬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确认坐在我眼前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陆家大少时,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了。我说:“好吧,那就再坐一会儿,陆湛,你有什么特别想聊的话题吗?”
他很符合人设地说:“都行。”
我就更加恭敬不如从命了,跟他讲起我小时候的事。我说:“陆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学跆拳道吗?”
不等他回答,我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开家长会,全班45名同学,来了44位家长,唯一没有家长来的那个倒霉鬼就是我。我记得那时候跟我妈说了,她大概是给忘了吧!老师让我给她打电话,我很聪明地编了个理由说我妈病了,老师又说那就给你爸爸打吧。我在办公室站了半天,说了个特欠揍的理由,我说老师,我没有爸爸。这个理由虽然特招雷劈,但是还挺管用的,家长会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小学三年级,几岁我都记不清楚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就没见多少面,能知道爸爸两个字怎么写就不错了。”
陆湛挑眉问道:“这和你练跆拳道有什么关系?”
我才意识到重点还没说,便补充道:“后来,我们班小屁孩不知道怎么就听到这个传闻了,有事没事就来找我事,奈何我小时候就特聪明,充分领悟到什么才是武力征服一切,就去学了跆拳道,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就能将一个男生给过肩摔了.....哈哈哈.....”
他看着我:“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事,怎么就被你说成这样了。顾时凉,你小时候就这个样子吗?”
我语重心长地说:“那不能因为家庭不和谐,连带着我整个人都不和谐了吧?陆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从小就活在豪门里的,我们非豪门的孩子都是自娱自乐的,生活嘛,不就是生下来,活下去!活法这么多,为啥不找个好玩点的?”
他肯定道:“你一向都活得比常人要轻松点,即使来了陆家。”
我赞同道:“豪门生活虽然困难点,可是,陆少,咱们家不是还有你嘛!要是我去了别人家,指不定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他问:“为何?”
我说:“因为我暗恋你呗,能看到你什么烦恼就都没了!岂不是快活似神仙?”
他继续问:“顾时凉,如果你去的不是陆家,也会爱上别人吧?”
我笑道:“陆少,对自己的魅力这么没有信心?不是你的风格呀!”
起了风,海上波澜壮阔。我想起他刚才说我舞技差,便朝他伸出手,像那一次他朝我伸出手一样,说:“陆少,可不可以请你跳支舞?”
他伸手将我冰凉的手指握进掌心里,另一只手轻轻搂过我的腰。不知是谁的手机忽然开了音乐,陆湛低头伏在我耳朵上,对我说:“顾时凉,听。”
背景音乐是铃木重子的《午后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