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吴家内厅。
有资格在此落座的,仅寥寥数人。
吴老家主,吴如意,少家主吴朝云夫妇,小公子吴星,以及另外三四个吴星同辈的公子小姐,加上红山剑孙宸。
孙宸虽然不是吴家人,却是吴家绝对不敢忽视甚至轻视的存在。
“依孙小兄言,今时今日的李茂山,实有不俗之武力?”
吴朝云眉头紧皱。
“少家主可是怀疑孙某人麽?”
孙宸怫然不悦,连吴伯父也不叫了,直接称呼少家主,不满之意,显而易见。
吴星在宗门内的前途,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没看到宗门内上到太上长老,下到外门弟子,都拿他当个宝贝吗。
孙宸这次会来,一来,确实是有意出来躲避风口浪尖,二来,也有意想要巴结一下前途无量的小师弟。
所以,从来这儿的头一天开始,对吴家阖府上下,尽都客客气气,很是亲热。
不意,竟遇见这等事。
孙宸生了一肚子闷气。
一半是因为李茂山。
还有一半,是因为没眼力见的吴家,以他的武道修为,毫不客气的说,放在江湖中,不说泰山北斗,也绝对是一方大枭。
为何会对区区吴家低声下气?
为何又会处处维护傲气冲天的吴星?
此时听到吴朝云的质疑,竟有些压制不住满心的委屈和怨气。
“孙小兄稍安勿躁,朝云绝无此意,只是事到如今,朝云心焦神乱,竟胡言乱语,万分愧疚,父亲,您怎么看?”
吴朝云匆匆而言,居然是没了主意,只能求助于父亲。
足见,一个会武的李茂山,给了他多大的震颤和遑然。
“爹,区区李茂山,值当的吗?”
对于吴星满脸的不以为意,吴朝云这个当爹的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吴如意抢先了。
“区区?星儿,爷爷是如何教导你的?休要小看任何人,即便是破衣烂衫,即便是足不裹履,亦要心生谦卑。”
吴如意先是教训了吴星一通,然后在除了吴朝云之外,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缓缓开口解释。
“星儿,爷爷从来没有当众数落过你,私下更是没有,你道为何?”
吴星自知,长这么大,爷爷从来都对他关爱有加,真真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种训斥,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吴星只是楞楞的,下意识的摇摇头。
“因为你争气,不过志学之龄,武者修为便凌驾于吴家所有人之上,也包括你的爷爷,若你始终有此机缘,我吴家,有望三五年之内再拔高数筹。”
“因为你争气,所以爷爷向来宠你。”
“但是,若你骄纵的性子不改,我吴家,总有一天,也会尽数葬送在你手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此间因由,我已尽知。”
“李茂山有一女,名叫李小怡,手中有一把灵器血锤,星儿,爷爷问你,可是你见猎心喜,主动挑起的争端?”
吴星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孙宸,当即脸色严肃,对于爷爷的问题,不得不答。
“是。”
孙宸不痴不傻,吴星有意无意的扫了他一眼,他岂能看不到?
瞬时心下郁结,如同吃翔般难受。
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哥师弟,自此,有了隔阂,有了心结。
吴如意的声音继续传来。
“就你眼中的区区李茂山,你可知,当年他手无缚鸡之力,以其弱冠之龄,一无背景二无附从,便生生闯出魁首之名。”
“不说这小小南阳城,即便是三千里南阳府,何人不惧魁首令?”
“你当,这都是假的吗?”
吴如意一声咆哮,震耳欲聋。
良久,吴如意在心中补了一句。
‘何况,老夫亲眼所见,李茂山的内子,那小女孩儿的娘,更加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绝巅强者。’
心里说了这句话,这才说道。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星儿,明日随孙小兄返回宗门,若无家族传讯,断断不可自作主张私自返回,丝毫违逆,逐出家族,永不收录。”
“关于此事,就此定论,都散了吧,朝云留下。”
吴星一张脸煞白,逐出家族?永不录用?
意味着不单单将他逐出家门,更是要驱逐出家族,就连吴这个姓氏,都会被收回去,而永不录用,不只是他,还要加上他子子孙孙身后千百世,都不可以用吴这个字作为姓氏。
如此惩罚,真比杀了他,还要沉重万倍。
一时间,吴星竟然走不得路,任由兄弟姊妹扶着他离开大厅,脑袋里还是浑浑沌沌,不知天地上下。
直到大厅里所有人都退走了,吴如意这才轻轻说道。
“朝云,给你二弟传信,让他回来。”
“爹,信上如何说?”
吴如意沉吟良久,这才苦涩的说道。
“就说,吴家败灭顷刻,速归。”
声音沉重,嘶哑,鹤发童颜的脸庞,光洁的皮肤赫然浮现上数道皱纹,这一刻,吴如意老爷子,似乎苍老了数十岁。
大年初一。
所有人都在欢度新年,有李茂山一行五人加上一头花驴,行走在没有几个人的街道上。
大半个时辰后。
南阳城西,一条小溪边。
李茂山看着眼前的深宅大院,以及大门上烫金的李府两个字,感慨良多。
昔日少年,意气风发,目无余子。
虽记忆深广,似浩渺烟海,小有成就,但更多的,却还是骄横跋扈,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麟麟男儿,终究,惹上了泼天的麻烦。
就算不甘心,他也不得不离去,躲开麻烦的中心。
李茂山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
若不是爹娘安在,若不是丽娅。
当年,李茂山即便是身死当场,都不会后退半步。
很多时候,一件事的走向,和初初内心里的打算,往往都是不一样的。
特别是身上背负着一些责任的时候。
是无奈,反过来说,又是一种幸福。
就像当年离开南阳,是因为一份作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一如今日,再回南阳,亦是一份作为父亲不得不为的责任。
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不想老天爷作弄人,不期然间,把娃仔拉进天下大势,把妹仔拉进风雨江湖。
早知迟早有一天我会回来,当年何苦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阿爹,这里是?”
李子孝一脸惊奇,李府,难不成,这里还住着啥亲戚?没听说过啊。
“哎……这里,是,南阳城里的,家。”
听到李茂山这么说,身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诧异,家?感情,南阳城里,还有个家?
城西金贵,这一点,几个人在南阳城里待了几天了,都知道。
想要在城西有一套院子,绝不是仅仅有钱就可以的,如此说来……
没有人瞎打听,有些事,问,是问不出来的,只有时候到了,自然而然的,就会浮现在眼巴前了。
李茂山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杵着拐杖,老态龙钟,颤颤巍巍,缺了半条手臂的老丈。
“少主,您,您回来了。”
“永叔,您,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敢让少主记挂,老奴守着家业,苍天垂怜,黄泉路近,终是得见少主归来,如今,老奴功德圆满,此身,此生,无憾。”
老丈煞白的脸色激动的通红,泪水长流,若不是李茂山死死拉着,他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茂山苦劝良久,才终于止住了永叔激动了心情,一时间也是感慨颇多。
“对了,少主,梦姑娘日前到来,她……”
正在向前走的李茂山听到永叔的话,顾不得客套,迈开大步,急行向大厅,真的很急,看起来都像是在小跑了。
爹娘尸骨早朽,李茂山又没有旁的姊妹。
要说这世上,除了一双儿女,以及俏影鸿飞的妻子之外,他还有什么亲人。
就只有一个。
嫡亲姑姑,李梦儿。
“姑姑!”
李茂山风风火火来到大厅,果然,大厅里背对着大门,站着一个女子。
听到李茂山的喊声,女子缓缓转过身。
在这一刹那,不论是李茂山,或者是余下四人,都感觉四周围的光线莫名暗淡了一下。
冰肌玉骨,沉鱼落雁。
雪白的宫装上有金纹刺绣,两只手臂间,挽着一条白色的丝带,轻风下微微律动。
一只金钗,云鬓如墨。
当真是芳姿若仙,风华绝代。
在她面前,似乎光线都失去了色彩,所有人眼中,会自动将不相干的都屏蔽过去,只剩下她的身影。
李梦儿定定的看了李茂山一会儿。
她在看李茂山,几个人也在看她。
什么叫倾国倾城?什么叫天姿国色?
这才是。
就是有些冷,不论是她的脸色还是眼神,就像一块万年玄冰,就这短短的时间,似乎就要将几个人的眼睛冰冻上。
看不出她多大年纪,说二十岁也可,三十岁也差不多,四十岁也没问题。
“你的毛病都好了?”
李梦儿问道,声音清冽,不像是从面前传来,更像是从云端,或者是九幽,跨越无数空间传出来的一样。
“好了,都好了!姑姑,您怎会突然想起来南阳?对了,姑姑,这是我一双儿女,娃仔妹仔,这是你们姑奶奶。”
李茂山拉过李子孝李小怡,神情骄傲,很有些献宝似的说道。
“姑奶奶!”
“嗯,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个时候,李梦儿浑身的冰冷才消散了几分,温和的声音带着慈祥意味的问道。
“姑奶奶,我叫李小怡。”
“李子孝。”
李梦儿沉默下来,李茂山心中一动,当即说道。
“你们各自找房间住下,都下去吧。”
他不是愚昧之辈,姑姑李梦儿原本就不是俗世之人,有什么事不能平日来说?非要挑在大过年来?
还有,就算是姑姑有意探望,为何不去李家坪,反而来到这不出意外平日里没有半个人影的南阳李府?
也就是说,姑姑,根本就没有打算省什么亲,更没有探望的意图。
那么,出了什么问题?
说直白一点,若不是姑姑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就一定是,姑姑依附的势力,出了什么问题?
不多时间,此地只剩下李茂山和李梦儿两个人。
“茂山,你随我来。”
“是,姑姑。”
这一夜,李府之内,两间厢房,昏黄如豆的灯火,亮了一宿。
天还未亮,王晨衣衫整齐,厚背泼环刀照样缚在后背,青衫之内,中衣之外。
深深的看了一眼两间厢房的灯火,转身大踏步离开,没有迟疑,更没有回头。
她没有向李茂山告别,就这么走了。
一间厢房门口,李小怡抱着血色巨锤,眼泪婆娑,不错神的盯着王晨离去的背影。
暗影处,李茂山背负双手,抬头看天,一声长长的叹息响在胸腔,使劲的眨眼。
他面对的方向,正是王晨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