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天空梦幻的雪白。
云层压的极低,似乎只要人伸手,就可以搅动云雾,操纵风雨。
这是一片方圆只有数丈的小小柏树林。
距离昨天下午父子相聚的官道足有三十多里,这里,更加的靠近南阳城。
数九寒冬的宿夜后,大地只是比天空要浅一个档次的白色。
那是寒霜,冰凌。
李茂山看着眼前娃仔一脸的兴高采烈,还有迫切的跃跃欲试,不由的右眉皱起。
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
昨天午后的初初相遇,父子两人尚来不及互诉再会重逢,心中一股欲要炸裂胸膛的兴奋情绪,就被一系列变故生生压下。
尤其是李茂山,两月前认定的凶多吉少,随着时日拖延,渐渐捉摸不定的怀疑,直到昨天下午被彻底打破。
谁都不知道,他见到娃仔背影的那一刻,心中那长出的一口气,险些将胸膛冲垮。
父亲尚且如此,何况乱世重逢的儿子?
李子孝看着父亲皱起的右眉。
作为长子,他当然明白父亲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父亲要么是在思考问题,要么,就是不高兴了,或者说是生气了。
当下兴奋的脸色渐渐不好意思,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李茂山看着李子孝很快的平复心境,心下大声夸赞,脸上却是不露丝毫,只是在眼睛深处,悄然闪过一抹自豪。
李子孝,比三年前离家之时,长高了半个头,稚嫩的面貌,也彻底锐变成英俊。
除了面貌,还有体魄,气势,行事手段,处事方式,比起三年前,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成长。
看起来,这三年的行伍军旅,生生把这个青涩的毛头小伙儿,锻造成了一个合格,并且方方面面都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说起来,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国家。
终究还是去其漕杂,留下了精华。
这样一来,也说不明白是好,还是坏了。
只是希望,大乱之后,能够迎来传说中的大治之世吧。
这不是李茂山要去关心的东西。
“阿爹,孩儿准备好了。”
“开始吧。”
听到父亲的肯定,李子孝顿时脸色肃穆,这才开始一丝不苟,一拳一脚的动作,幅度始终一成不变,严谨专心。
一套太极功,一套五禽戏。
这是五年前,李子孝刚满十五岁的第二天早上,李茂山传给他的功夫。
同样的,这两套功夫,是李子孝的记忆中从懂事以来,每个月都会从父亲身上看到三五次的习惯。
十五岁之后,每天早上李子孝都会在李茂山的监督下习练。
这是规矩,也是习惯。
乱世中的三年分离,如今既然重逢,这种深入骨髓的习惯,自然的浑然天成。
李茂山其实并没有想什么,只是灵机一动而已,等到妹仔十五岁的时候,他也会开始让她习琴。
很简单的事,何必在意?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两套在他看来只是强身健体的功夫,会在未来,从他这个父亲,还有儿女手中。
给这个世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甚至给天下武者开创了一条从所未闻的武道先河。
僧人揭摩不动如山,眉眼淡然,老僧入定。
实则心中的滋味,却似是大江沸腾,波涛汹涌,澎湃激烈,一浪翻一浪。
惊讶和费解,一层胜一层。
这个时候的李茂山,在他眼里就是个迷。
未知的迷。
要说昨天下午刚刚见到的时候,也就如此而已,穷酸竖儒,除了耍耍手里那老鼠尾巴似的毛笔,嘴皮子麻利点,屁本事没有。
然后知道他是少帅的生父,都督的结拜大哥,小窥之心有所收敛,然,依旧不以为意。
灵汉国敌兵来袭,他又看到了李茂山的变化。
能文能武?
那个时间点,僧人揭摩对李茂山的轻视,才彻彻底底的消散一空。
以枪做戟的一套戟法,他看在眼里,终于明白,少帅这个看起来貌似文士的父亲,并不单单只是普通的文人。
武道方面,虽然内力修为只有初期,比起内力修为增至巅峰的他来说远远不如。
可战力,已然与他并驾齐驱。
僧人揭摩自问,就算自己拼尽全力,撼然对上李茂山昨天下午的十二式戟法,说是势均力敌都是好听的,稍不留神下落败受伤,才是可以预见的。
文武全才,文不去说,就只是武道,俨然能够和自己精修近五十年的修为相仿。
这等怪杰,可惊可怖。
态度立转,变成了郑重和尊敬。
随后一路,李茂山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对待少帅的态度和做法,以及对他恰到好处的尊敬感谢,无不说明了一件事。
李茂山,是个为人老到到极点的人精。
此时此刻少帅这两套简单到极点的功夫,可就是这两套功夫,其中居然带着能够影响启发,甚至让他这个境界的人都随时有醍醐灌顶的武道认知。
这可就让人害怕了。
李茂山,究竟是什么人?
少帅自入伍的第一天,僧人揭摩就在镇南大将军,李正大都督的命令下,暗中关注着他的一切。
直到两年前,少帅从行伍新丁,步步走到偏将的位置,他这才跳到明面。
或者可以说,就算少帅对自身的经历还有些懵懂,可他却清楚的知道全部。
就是说,这两套功夫,定然是家传了。
僧人揭摩专心看着少帅,不看一旁的李茂山,心中,却在想这个问题。
仅仅凭借内力修为初期,就能够将内力修为后期大成的武林高手,生生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断断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那么,他会是谁呢?
若是化名,那么,这南汉王朝江湖上,近十年来,谁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传说?
释家,超然物外。
他们尊敬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生灵以及非生灵的一切。
可反过来说,又是一种怪异的高傲。
他们看不起除身家,身教之外的一切。
僧人揭摩不知,他一生中在心境里留下烙印的,除了师父,田园菜头,方丈师兄,达摩院首座师兄和戒律院首座师兄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外人。
而这个外人,会把他的人生,延长到与天地同朽的漫漫永生境界。
同时,也将他带入了传说,缔造了神话。
李茂山自然不知道僧人揭摩的想法。
他淡淡的看着李子孝一丝不苟的习功。
脸色无喜无悲,神情淡然出尘。
丹田中,内力呼啸往来,像得了宝贝的稚龄孩童,怎一个欢字能够形容。
十多天前,李茂山就已经开始了九部灵宫的修炼,昨夜,又克服了前半生每每想起来都痛不欲生的恐惧。
克服恐惧的根本原因,在于情亲,在于对儿女的爱之深。
他放开了对功法的压制。
此时此刻,终于有了结果。
无形无质无色的内力似缓实快,将大部分力量退出了四肢百骸,转而进入了五脏六腑。
一遍一遍冲刷心肝脾肺肾,胃肠焦胆。
同时,他的相貌,也在丝丝点点变化。
高大魁梧的身材渐渐变得消瘦,黑灰参半的发丝,也全部变成了夜色一样漆黑的深邃,英俊的五官也在大幅度的年轻化。
李茂山神丝恍惚,不知时间流逝。
李子孝早已经做完了早课,像僧人揭摩一样惊恐的看着李茂山身体上的变化。
怔怔如同被天雷劈傻的鸭子,呆愣痴迷。
李茂山长身而起,抬头看天,已经是日上中天,到了晌午时分。
这才看到了两人的呆愣,随着两人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身体,又伸出一双白皙细腻的手掌看了看。
脸上露出苦笑,早就知道会这样子,可这个时候真的来了,又尴尬的要命。
要怎么解释呢?
而在李子孝和僧人揭摩眼里。
此时的李茂山一身稍显宽大的深蓝色文士长袍,非但没有半分臃肿,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似乎是出门踏青的豪门公子。
似乎是初入江湖的寒门人杰。
而面貌可是年轻了太多太多,如果说早上的李茂山还是一个看起来起码也有三十五岁以上的英俊大叔。
现在看起来,则是断断不会超过二十岁的俊郎青年。
和李子孝站在一起,哪里是什么父子,分明就是兄弟嘛,而且,谁是兄,谁是弟,还要人去猜一猜。
这一变,只是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
岂不匪夷所思到极点?
而他脸上露出的苦笑,在两人看起来,则变成了对这匪夷所思的了然。
虽然李茂山确实是了然的。
可此了然非彼了然啊。
一个是无可奈何,一个是成竹在胸。
都是了然,但是其中的意思却不可同日而语,天差地别,大相径庭。
李子孝和僧人揭摩默契的不去询问什么,只是安静的走路。
李子孝有的只是高兴,虽然多少有些许疑惑,可父亲不主动告诉他,他决计是不会,也不能多嘴去问的。
捷越之法,非人子所为。
到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所以,他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僧人揭摩满肚子的疑惑,纠结的肠子都打了结,可愣是半个字也不敢问。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多半已经打不过李茂山了,勉强切磋,只有找虐的份儿。
内力修为巅峰,竟然打不过一个内力修为刚刚进入中期的后生晚辈。
这句话要是搁在以前,僧人揭摩多半会嗤之以鼻,还会把说这句话的人爆揍一顿。
现在,他清楚的知道,这是真的。
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活生生的咄咄真事。
所以,满腔的疑问纠结只能化作一句话。
“茂山公修为突破力境中段,实力突飞猛进,可喜可贺。”
三人一驴行走在前往南阳城的路上。
李茂山和僧人揭摩小声的说着话,李子孝静静的听着。
“法师方才曾言道,某家修为突破力境中段,这等境界之说,却是某家孤陋寡闻,全然没有听闻过的。”
“这却是不足为奇,天高地阔,想这天下之大,人口亿亿万,断不是我等凡人所能想象的,是以,各地对于境界之说有所差异,在所难免。”
“哦?还请法师解惑。”
“贫僧自法汉国浮屠寺入世近二十年,机缘巧合下效力木汉国,成为镇南大都督座下幕宾,背叛了佛祖!因果际会,十年不曾回寺加持,背叛了浮屠寺,哎。”
僧人揭摩惆怅的仰天长叹,两滴泪水在眼角的皱纹间艰难的翻山越岭。
李茂山和李子孝心有戚戚然,知道他没有说完,静待下文。
“贫僧独知,浮屠寺中田园菜头,乃不出世大德僧伽,虽身是沙弥小众,依礼当称贫僧一句师叔祖,但修为,已然远远甩开贫僧数个天地。”
“其曾言,武道一途,艰难险阻犹如千沟万壑,凡人六欲,不智,生熬,老僧万心痛,百心凉。”
李茂山豁然动容,果然大德高僧,端的是让人闻而生敬,心悦诚服。
“关于武道境界之说,其,也曾对贫僧描述过。”
李茂山神情一震,这才是重头戏。
也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