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建业郡 钟山山脚下
灰蒙蒙的天空下,成片的阴云遮天蔽日,浓浓的雨雾笼罩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高山,这场雨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凹陷的山地湍急而过。
而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密林中,一道灰色的身影飞掠而行,穿梭在茫茫的林海中。她的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可下一刻,这些痕迹便被湍急的水流洗刷得干干净净。
秦陌兰拼命地跑着,任由着夹杂雨水的狂风扑在脸上,一阵阵冰冷的刺痛感从脸颊上传来。她艰难地睁着眼睛,两条依稀可见的泪痕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脸上。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不到风,感觉不到雨;感觉不到寒冷,也没有一丝温暖。
身旁掠过的树影犹如一幅幅冰冷的画面在她的眼帘处复刻,然后又消散在脑海中,周而复始又没有尽头,这样的奔走早已让她疲惫不已,甚至想要立即就此停下。
可每当她想要就此停下的时候,脚下的灵气却又更凝实了几分,奔走在风雨林间的身形不禁又快了几分,直到累了才会慢下,而后心中又是一番悸动。
她不能停下,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还有一个年迈体弱的老者在为她能够继续活下去而受着囚禁之苦。城外的风如同一把把尖刀剔在她的骨头上,这样的经历虽然痛苦,却也剔去了她的棱角和骄傲。
忽然,凛冽而呼啸的北风忽然一止,阴天下的雨幕也仿佛是时间静止了一般停在了半空。秦陌兰的脚步微微一顿,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
紧接着,一阵向北的狂风突然自南而起,狂风涌动如同海上的惊涛骇浪,涌上了这数千里的禹河河畔,顿时在河畔掀起一阵阵汹涌的浪潮。
秦陌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顺着那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滑过脸颊。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
秦陌兰的耳畔回荡着一阵接着一阵从西面悠扬而来的声音。她心如死灰,却在片刻之后死灰复燃!这是明宗入世的宣告,是建业沦陷的悲鸣,也是在她的心墙一次次如千锤百炼一般的敲打。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父亲。”秦陌兰遥望着密林的另一边,眼瞳中仿佛倒映着那座巍峨的千年古都。
“明宗……我会回来的。”
……
建业城东城与钟山之间的那片密林中,三股强横无比的灵气冲天而起,在茫茫林海中掀起一阵阵汹涌的波涛。
只见在被无数苍木掩盖的地方,三道人影正交织在刀光剑影之间,大地上坑坑洼洼的,周围的苍木尽被拦腰斩断,断缝处无一不是刀痕,这些刀痕都是从三人身旁擦身而过的刀气所造成的,若是这些刀落在人的身上……
“总管大人!你还能坚持多久呢?哈哈……”一声阴诡的长笑突然传出,只见一名黑袍人从混战中倒飞而出,轻轻地落在了外面,死死盯着还在混战的两人,不断挪动着脚步,似乎是在寻找机会。
“喝啊!”胥腾大喝一声,狠狠地扬起手上的陌刀,七尺的刀锋划出一条充斥着灵光的半弧,瞬间在大地上斩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另一名黑袍人将双刀斜于身侧,抵在陌刀的刀刃上。紧接着,一抹寒光骤然亮起,方才倒飞而出的黑袍人只在瞬息之间便追身而至,一刀便斩在胥腾的大腿上。
“滚!”胥腾身上的灰袍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瞬间便将近身的两名黑袍人震飞出去。而在光芒一现之后,他便撑着手里的陌刀,重重地半跪在地上,目光冰冷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
“放弃吧!你没有胜算。”
“是啊,何必做这无谓的挣扎!”
胥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暗暗凝聚着天地间稀薄的灵气。
是啊,正如他们所言,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胥腾心中一阵苦涩,虽说一寸长一寸强,而陌刀刀长七尺,正可谓是应了这个理。可现在,在冥河精心布下的这个局里,陌刀的长却成为了他的短。
陌刀的刀刃是长,威力是大,可俗话说得好,有失必有得,陌刀得了七尺的刀锋,就必然要付出周身刀柄两尺之内的空白距离,而现在这付出的两尺距离现在就成为了冥河刀刃的肆意之地。
“总管大人,你的血快流干了吧?”周严苍戏谑的声音从黑袍下传出,只见他轻轻抹了一把刀刃上残留的血水,然后放在嘴边抿了一口。
“有点咸啊,这是雨水的味道吗?”
胥腾眉头紧皱,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身上的灰袍布满了刀痕,一片片血污将灰袍染黑,一滴滴殷红的血珠顺着雨水从衣袍的边角滴落在地。
这两名黑袍人修为之深,皆是已达归演地境,虽然在地境的感悟不及胥腾,但他们配合极为默契,常是一人顶刀,一人偷袭,两人相互掩杀,着实令胥腾难以抵挡。
而且在最开始的时候,胥腾还能勉强护住身上的要害,交战虽落入下风却并无败迹。可只在数次交锋之后,周严苍与苏光明便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在掩杀的过程中,不求一击致命,反而是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轻抹一刀。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和猎人追杀猎物时的想法一样,那就是用最小的代价让猎物受伤,并且不断地追赶驱逐,不给受伤的猎物喘息的时间和反扑的机会。
就像现在,过多的失血已经让这位州府的内城总管虚弱不已,看这样子就像是下一刻就会倒下一样。
此时的胥腾脸色一片惨白,恍惚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地袭上他的心头,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各处仅存的温暖了,就好像坠入了一个冰窖子里,全身被冰层下的冰水浸泡着,只觉得无比的冰冷。
“总管大人,你还不愿上路吗?”周严苍缓缓地朝胥腾走去,手里的短刀隐约闪烁着骇人的寒光,森然的杀意从身上释放开来,直扑向前方。
“哼,愿与不愿,又有何分别?”胥腾盯着走来的黑袍人,嘴角微微一扬,冷冷地笑了一下。
忽然间,凛冽而呼啸的北风忽然一止,阴天下的雨幕也仿佛是时间静止了一般停在了半空。
“风向北了!”站在远处的苏光明猛地掀起盖过头顶的黑色长袍,一脸惊讶地向四周看去。
“风…向北了?”胥腾虚弱地喘了口气,眼中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道:“风真的逆北而行了,二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呐。”
“这是怎么回事?”周严苍停下了脚步,不仅眉头一皱,怔怔地看着倾泻而下却又静止在半空的雨幕,虽然表面上满是疑惑,可心底却已是为此景象惊骇到了极点。
就在三人都在为此风此雨惊骇之际,只听见一道道从远方悠悠而来的长鸣声顿时充斥在这片狼籍的林子里。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
……
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长音灌入他们的耳中,只见胥腾脸色一变,喉中的心血再也无法忍住,一口喷出,然后剧烈地咳了几声,仿佛要将肺连同血一并咳出来一样。
苏光明怔怔地抬起头看向远方,喃喃道:“明宗在建业不是只有那寥寥数人吗?怎会有此声势?”
“哼,你忘了那群清水的白衣了吗?”周苍严冷哼一声,有些不忿地说道:“在扬州境内,星辰阁不出声,谁还敢忤逆明宗?”
苏光明深深地看了周苍严一眼,随即偏过头对半跪在地上的胥腾淡淡地说道:“总管大人,侯府,沦陷了。”
“大明心犹在,云起山河里……”胥腾半跪在地,低着头看着身下的一滩血水,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死灰之色。
周严苍皱着眉头看向毫无反应的胥腾,然后与不远处的苏光明对视一眼后,故意讥讽道:“总管大人,你如今已是自身难保,莫不是还在挂念着侯爷的安危?”
“侯爷?”胥腾一听到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心头一热,冰冷的身躯也在这一刻微微一颤。他艰难地偏着头,盯着一旁撑在地里的陌刀,怔怔地喃喃道:“侯爷,这把刀,我恐怕没机会还给您了,您保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令一旁不远处的苏光明和周严苍都不禁眉头微蹙,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抹敬意。
“受了这么多刀,他早该倒下了。”周严苍看着那个半跪在地上的灰袍身影,不禁摇了摇头,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那件灰袍下的生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苏光明抬起头面对着雨幕,不禁感慨了一句。
周严苍眉头一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样的人?”
“我杀过不少人,他们有的一命呜呼,来不及反应;有的跪地痛哭,求我放他们一条性命;还有的宁死不屈,好像已经看淡了生死,但我知道,他们都怕我,都怕我杀了他们。”苏光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半跪地上的灰袍人影,幽幽地继续说道。
“可这个人,眼里真的没有生死,只有……信念,对邺侯的忠诚。每次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双没有丝毫生机的眼睛,仿佛在很多年前,这个人就已经死了一样。”
“什么意思?”周严苍眼角一抽,看向苏光明的眼神也渐渐多了一丝异色。
“我也不知道。”苏光明摇了摇头,随即收刀转身便朝远处走去,背影不仅显得有些萧瑟,仿佛是累了的样子。
周严苍微微一愣,大喊道:“喂!你去哪?”
苏光明没有回答他,就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自顾自地走着,直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周严苍看着远去的苏光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然后转头看向胥腾跪倒的身影,不禁冷冷道:“真是的,不就杀个人吗?非要弄得这么神神叨叨的,苏家果然没几个正常人。”
……
此时此刻,远方一座幽静的小院里,一株云雀蔓过墙头,濛濛细雨在白色的云叶上凝成一滴滴水珠,在雪白的帷帘下铺开成一片淡淡的雨幕。
院落内只有一间房屋,只见屋檐下正站着一位身穿锦裘的黑发老者,一双深邃的眼瞳深陷在眼窝中。也不知他站在这里看了多久,他的半圈衣摆已经被打湿。
正在这时,扑面的寒风忽然停止,紧接着一阵大风从屋子的后面刮来,瞬间在院落中的云雀树上激荡起一片水雾。
黑发老者苍白的脸上僵硬地微微一颤,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精光。
“北上已成定局。十九年了,你们这些人既然点燃了云尘的火,那么想要它熄灭,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