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近,风吹过面颊,寒凉至极。
寇眉生不知不觉越走越慢。
侍女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转身发现她落在几步外,催促道:“姑娘,快走吧,大将军还等着你呢。”
而连决明显然也不知道皇帝突然造访府邸,所以没机会跟她说话,看来今天不单独见自己一面,就不会放她离开。
寇眉生想起渥丹说的有关于周帝行踪的消息,心焦得很,当时差点就想扑上去问个一清二楚了。倘若她真这样做,此时恐怕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里,而是与牢房来个再会了。
天幕漆黑,翠叶沙沙摇曳,屋内灯光映得亮如白昼,半掩的窗户内传出若有若无交谈声。
“姑娘,进去吧!”侍女抬高灯笼。
连决明正靠着椅子,与一女子对酌。那女子红衣如火,风情万种。
“哎呀,差点吓死我!”女子看向寇眉生,愣了许久摸着胸口道,“这大周的八公主难道真死而复生了不成?”
见着她,玉娆表情变了又变,丢开酒杯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忍不住惊奇地打量她。
连决明道:“是不是很像?”
玉娆点头,“我还以为你编谎话骗我,除了没有那块胎记,不仅像,简直一模一样……你说,世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我好像也明白皇上当时为什么明知让她进宫是你的意思,却一反常态地默许了!”她抬手摸摸寇眉生的肩膀,思忖道,“脸是一样的,可就是人看着瘦了不少。你如果不是那个死去的八公主,又是谁呢?”
寇眉生危机感重重,这俩人的神色一致仿佛要扒光了她衣服,她道:“大将军的药奴婢交给管家了,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回去了。”
连决明道:“你若按我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但若不知好歹,我随时能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懂吗?”
这话威胁意味十足,其中深意寇眉生也略知一二。
“不知大将军要奴婢做什么?”
连决明凝了她半天,扔开酒杯道:“你既然已进宫,就说明皇上未必不对你有什么想法,好好利用这点。”
“奴婢不明白大将军的意思。”她死过一回后表示真的不想跟着蹚浑水,倘若连氏内斗,巴不得搬一张凳子来作壁上观,还要鼓掌大声喝彩的人一定是她。
连决明看她是打定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到死,揪住她一缕头发拉到跟前道:“看来不吃点苦头,你这丫头不知道惜福?”
因他这句话,屋内顿时温度骤降,冷如冰窖。
寇眉生心疼自己要被扯掉的头发,道:“大将军,奴婢虽然是个医女,但尚在医署名册之列,如果出了事,您在太医令那里也不好解释吧。”
连决明松手冷笑:“就算皇上面上也要看我三分颜色,区区一个太医令能奈我何?”
寇眉生认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他如今的势力而言,朝野上下的确没有几个人得罪得起。她今日要不过了这关,往后是没好日子过了。
“玉娆,你认为渥丹所言是真是假?真的掌握了孝平帝的行踪?”连决明随口说着在连琮来这里以前便从渥丹口里得到的消息,眼却是瞥着寇眉生的。
那目光恨不得要透过她整个人,摸清她到底是像八公主,还是被人偷梁换柱了。
寇眉生先前也让肖毅找过舅舅,但毫无结果,舅舅是这世间或许唯一还在世的亲人,如果真能找到,哪怕有丁点线索,她也愿意以身犯险一次。
“是奴婢愚钝,还请大将军明示。”
皇帝恩典准许在金陵的官家女子隔数月回家探亲,回到范家时,五更鼓绝,天色将明。
豆儿见了她高兴得很,话匣子一打开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没完没了,边铺床褥边絮叨:“我听说皇宫比咱们府里大了不知几百倍,那里朱梁金扉,凤绕彩廊,和仙境一样美!你觉得呢?”
寇眉生道:“再美的地方也比不上家里好。”
豆儿嘻嘻笑道:“原来是想家了?这回回来,就多待几天吧。”
她怎会不想留下来?可这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事情,寇眉生望着窗外一阵长吁短叹。
她不想跟连氏瓜葛,连决明偏找上她麻烦,她要与连氏恩断义绝,普天之下一寸土皆是连琮所有。
放过她罢,什么孽缘啊。
连决明不仅暗示皇帝广选美人喜欢挑笑容明朗,性格率直的女子,甚至有意透露,在宫门前遇见那次,就打算好把她送进宫,送到连琮身边。
她觉得他完全是打错如意算盘了,连琮见着她这张脸都嫌弃得不得了,怎么可能留她在身边天天膈应自己?连决明此举很是阴损,不可能不晓得连琮是烦她的,但为何还要把一个相似的人往连琮那安插,这是诚心要用精神折磨死连琮?
虽然她也恨不得放连琮的血,但要拿着她当枪使,是万万不愿意的。
豆儿铺好床,发现她颊边似有淡淡红痕,不由一惊:“呀,你的脸怎么了?”
寇眉生别开脸道:“没什么,刚才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女子的容貌最重要,这伤到脸得赶紧拿药敷敷才好,要是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寇眉生赶紧一把拉住想跑出去的她,食指放在唇上轻声道:“嘘,不用大惊小怪。”
豆儿皱眉,压低了声音:“可是……”
豆儿是一番好心,只是寇眉生觉得确实没有那个必要,于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去厨房拿两个鸡蛋过来给我敷敷就好了。”
豆儿点头,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眉开眼笑转头向她道:“我这笨脑袋!差点忘记有个现成的大夫在此,哪用得着去拿鸡蛋啊!”
“什么现成的大夫?”寇眉生狐疑。
豆儿笑眯眯道:“你和成公子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到的时候都一前一后相差不多。”
寇眉生扬眉,“你说成公子?”
豆儿道:“对啊,不就是三小姐上次带回府里住了两月的成公子吗?他昨天刚来拜访,还说想见你一面,可你还没回来,所以三小姐就让他暂时住在煦园……”
等不及听她慢慢说清来龙去脉,寇眉生披了外衣便往煦园奔去。
成景来了,来金陵见她了!满脑子充斥着这几个字眼,郁结多日的心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登时开朗起来。
推门而入,正见成允章站在窗边,低声吩咐跪地的随从:“一路辛苦各位相随,回去吧。”
转头忽然看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他一怔。
也不管还有人在,寇眉生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抱住他道:“终于见到你了!”
成允章是见惯她性子的,此刻也一时有点儿不适应。
眼底浮起笑意,他咳一声,终于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背,眉目欣然。
寇眉生有种失散多年的亲姐弟重逢的归属感,道:“你有没有想我?这么久不来,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我。”
“我说过要回来,怎么会忘了?”成允章垂眸道,“这里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你先等一会儿好吗?等事情交代完了,我再来和你说话。”
寇眉生转头看去,见跪着的四人皆是异族打扮,正大眼瞪小眼。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厚脸皮如她还是要懂得矜持一下,松手站到旁边,“好。”
许是没有瞧见过这种场合,她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齐刷刷瞪成了两个铜铃,好像极是担心他们出淤泥而不染的主子是不是被她用了什么龌龊手段逼迫。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寇眉生很有必要解释,她是挺没羞没臊,但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强人所难。好在成允章看了看他们,他们便立即收回了视线。
其中一人徐徐道:“属下知道少主放心不下这里的事情,可您应该清楚,无论想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大王……老爷不会允许您留在金陵,所以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这回轮到寇眉生迷糊了,她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这并不是中原的语言。
成允章皱了皱眉。
那随从望向他,很是为难地叹了口气,“从前少主做什么老爷都没有多加干涉,因为他深知您只爱医学,志不在家业。但唯有这次,无论是为了这位姑娘,还是为了安……二公子,希望您听达提亚的劝,回去是最明智的选择。”
目光收缩,停留在达提亚身上,成允章一字一字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着两人的对话,明明不知道内容,寇眉生竟莫名跟着紧张。
达提亚低头,声音低微,却异常清晰:“少主这样聪明的人,不用属下说,心里也该明白老爷既不希望您因二公子做徒劳无益的举动,若他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更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良久的沉默后,成允章的身体似僵了下,勉强一笑,吐出的话语冷淡而苦涩:“他既然知道我的想法,以前就不怎么管,现在何必又来阻挠。何况我不是少不更事的顽童,也早明白怎么判定是非。”
达提亚深知成允章自小身有顽疾,向来淡泊名利,当初为远离月羌权利是非,不愿听从父亲的话参与朝政,所以选择远走,游历四方,最终隐姓埋名在西燕当个普通的医者。
若不是知道敬爱的兄长身陷囹圄,是决计不会主动回月羌朝父亲求情的。只是,成允章也想不到大王会如此坚决,所以又独自到西燕寻找办法。
达提亚也担心安成侯的安危,可他现在听命的是大王,没能说服成允章,只好暂且带着众人离去,临走前还提心吊胆地望了寇眉生一眼。没有强行把成允章绑回月羌,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阳光穿透厚重云层,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寇眉生在院子里和豆儿等几个丫鬟玩蹴鞠,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玩过了。只有在远离皇宫的地方,她才流露出一些天性。
孝平帝曾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但她打小就养成习惯了,实在做不到规行矩步。
成允章进来时,正见她满头是汗,却笑得十分开怀的模样。
看他到来,丫鬟们都不大好意思,哄哄闹闹散开。
寇眉生拿起球走向他道:“你把她们吓跑了!”
成允章笑笑。
“他们走了?”她没有追问那些随从是什么人,更没有追问他的真实身份,因为她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嗯,走了,”成允章道,“但我不会离开。”
三年的日夜相伴,她的笑,她的言行镌刻在心底。只要一见她,他仿佛找到栖息处,安然落定,不愿去想那安心之地,到底是陡峭危险的悬崖,还是烈焰焚空的火海。
寇眉生眉眼一弯。他既然这样说了,自是板上钉钉,她这才放心。
成允章微笑,将她披散肩头的长发向后拢了拢。
若春风的暖意笼罩身心,从她火烧芳菲宫,从漫长黑暗里再次睁眼醒来起,这个少年只用一个浅淡的笑容,就足以让人感到心静如水。
寇眉生眯眯眼问:“谁教你的这些医术啊?”
成允章道:“大概久病成医,药吃得多,大夫见得多了,医术也就跟着学了一星半点。”
寇眉生哼笑一声:“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子骗?天下病入膏肓的人那么多,没听说过药吃得多,大夫看得多,就能无师自通的!”
成允章道:“可能是我的病奇怪,看的名医比较多。”
罢了,反正也不是非得追究他的隐私,事到如今,她自然晓得他不单是个穷大夫了。寇眉生点到为止,道:“明日范夫人要去城东的遵善寺给三小姐祈福,你若有空,同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