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望了望敞开门的屋子,范仲余怒未消。
她稍稍安心,只要范老爷不答应,范远之就算狗胆包天,也不敢跟他老子明着对干。虽然与范三小姐才认识两个多月,但三小姐心思单纯,是个好姑娘,她也不希望被范远之白白糟蹋。
连着四天,范远之都没有回家,大约是怕见到范仲挨骂,又或者在哪个赌坊哪条花街柳巷鬼混,她自然是图个清静,没有再多想。
时值中秋,寇眉生一大早便拉了成允章上街采办物品,以备晚上宾客宴席用。
许是节日的喜庆气氛使然,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也比往常多。才走没多久,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人跟着,每当回头,熙熙攘攘的人堆却看不出异样。
“怎么了?”成允章疑惑地问。
她摆摆手:“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哎,我们到那看看吧。”
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是个卖饰品的商铺。走进去,各处摆着琳琅满目的玉坠,各式精巧的镯子。
“姑娘,看看吧,”老板见她颇有兴趣的样子,赶紧笑着招呼,“我这里都是新进的镯子,全金陵就属我这家最好呢!”
寇眉生拿起一个镯子,抚摸着精致的花纹看了会儿,又放下转头出了门。
成允章问:“你喜欢那镯子吧?”
她点头,东张西望,一手勾着个小钱袋转啊转,搜寻可以采买的东西。
“那怎么不买下来?”
“好东西,不一定要买下来,饱饱眼福也罢。况且,师父不是说过万物眼花缭乱,实用的才是最好的吗?”寇眉生不好明说自己是个穷酸的丫鬟,口袋里的钱只够买街边小摊的一个烧饼,还是老实当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罢。
孩子们追逐打闹,大人则精神奕奕。看见金陵异于平日的热闹,每个人脸上洋溢着与亲人团圆的幸福笑容,自己也情不自禁被感染了。
过去她也曾偷溜出宫,非得拖着连琮一起瞎晃悠。有他在的地方,几乎有她出现。
连孝平帝都忍不住笑说:“昭昭,你是不是连奚的影子?”
她没觉得有丝毫不妥,总是笑眯眯围在连琮身旁说:“你看上什么,喜欢什么,我就送给你好不好?”
公主这个身份别的没什么,就是钱多的花不完。
而连琮的回应基本都是一个调,“不用”,“不必”,“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但是寇眉生想,他在金陵没有什么朋友和人交流少,比较害羞而已,为了缓解他的害羞,她执着地拽着他东拉西扯,还撺掇他参加宫里各种诸如蹴鞠、冬猎的活动。
或者哪些名门勋贵办聚会,泛舟饮酒,无非是一些年轻人凑一块儿取乐,她基本也是捎着他,纵然连琮爱答不理,还是自得其乐。
去他的自得其乐,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晓得有的事情注定不会随时间改变,譬如他心里早就住了个白月光,看不惯她的事。可彼时的她根本没考虑过什么,只管作死地去撩拨,哪里认真读懂过他的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孙兰蕴被他从水中救出,浑身湿漉漉躺在他怀里。当他扶着少女柔弱的身躯看向她……
他问她:“兰蕴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她?”
“???”寇眉生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是,她承认在看到他们说说笑笑时感到不爽,甚至明知太尉的儿子强娶孙兰蕴,也由于私心没有向舅舅求情。
他以为孙兰蕴嫁人是她所为,连跳湖自杀也是她逼的?她在他心中,一直这样不堪?
她去救个鬼,原来人家早就想风度翩翩英雄救美啊……没想过他认为是她害了孙兰蕴,这比他拒绝她的好意还扎心。
连琮看着孙兰蕴的眼神怜惜又温柔。
她难以忘记,他看着她的眼神,与看一根狗尾巴草没有什么分别。
一定是天太冷,寇眉生的心脏蜷缩得厉害,缩得有种快缺氧的感觉,她居然没有气得骂他,惊讶了一会儿反倒翘起嘴角笑了两声道:“哦,难不成是我棒打鸳鸯了?可是你又能把我怎样呢?”
似乎没料到她居然能这般没皮没脸,连琮冷冷道:“八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样。但兰蕴她是公主的朋友,公主应当……”
“她是我的朋友,与你何干?要不是我看在她面子上,凭你刚刚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出于一种你不让我好过我也没必要和你好好讲道理的极端心理,她施施然撂下这句话,转身走出来一个潇洒姿势离去。
她这人曾经就是如此无聊且无赖。
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及孙兰蕴大方,可她为他拒绝月羌的联姻……他不领情就算了,竟还为孙兰蕴奚落她,她笑得眼睛一阵阵疼。
事隔多年,没有连琮,寇眉生也快要想不起来笑得眼睛疼是一种怎样奇特的滋味。街上往来的人很多,她被撞到肩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与成允章走散了。
行至一处偏僻的巷口,只觉身后有道黑影一晃,回头的瞬间,已被人从后面抓住用帕子狠狠地堵住了口鼻。脑仁儿感到凉飕飕的,她来不及自我拯救一下,就晕了过去。
寇眉生再次睁眼时,竟坐在一辆马车里。
“你醒了?”帘子被掀开,范远之嬉皮笑脸地出现在眼前。
寇眉生自问迄今为止在范家还算规矩,没惹事生非过,问:“二少爷要干什么?”
“你不要瞪本少爷。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这好事哪轮得到你。”
好事?要真是好事,她就不会被他用这种腌臜的手段带来了。
寇眉生拗不过他,被连拉带拖地硬扯出马车。一看眼前高大朱红的宫门,竟是皇宫外。不断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从身边走过,笑得合不拢嘴,三三两两往宫里而去。
想她当公主的那些年也是日天日地怼了一帮老臣,骑马游街,上房揭瓦什么骚操作混账事没做过,顿时便知这厮不安好心。
“今天可是广选美人的最后期限,你在我家白吃白住这么久,范家人待你不薄,你可得知恩图报,别白白错失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好机会。”生怕她跑了,范远之紧紧拽着她胳膊。
神他的广选美人,他可真是抬举她。寇眉生佯装不在意道:“奴婢蠢笨,只想恪守本分,进宫怕是白费二少爷的好心,二少爷不如放奴婢回去,否则要是老爷和三小姐知道……”
她的威胁毫无成效,范远之毕竟泼皮惯了,要是因为区区一个丫鬟三言两语吓到,他少爷的面子往哪里搁?当即道:“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听不进好言,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寇眉生劲儿不小,但大庭广众不好引人太注目,和男人用气力比起来,自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你来我往地折腾半天,被对方一个耳刮子甩在脸上。
劝他善良些,她没给他一个过肩摔已经是顾念范老爷的面子,按以往的性子,不反手把他拾掇得缺胳膊断腿,再踹两脚不能一解心头之气。但现在,她不能在这里发作,只想赶紧远离这片是非地。
许是二人动静有点儿大,终于引来了几个侍卫。
“吵嚷什么,走远点!”一个侍卫拔刀驱赶。
如变脸似的换了副笑脸,范远之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赔笑道:“这位军爷,实在对不住,我家丫鬟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还请多多包涵!”
寇眉生还没有开口,冷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什么事情如此喧哗?”
她身体微微僵硬,差点要感叹一句老天爷是不是嫌自己这九年磋磨得不够,又要增添点余兴,居然变着法子来考验她。果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连决明策马走近,低头看来。目光触及她的刹那,惊诧混合疑惑的暗流。
寇眉生别过脸,避开他的眼睛。
“大将军,他们二人在宫门外拉拉扯扯,形迹可疑!”两名侍卫拱手回应。
范远之见连大将军都来了,害怕闯祸累及自己,已趁侍卫和寇眉生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走是走不了,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寇眉生顿时陷进两难境地。
“你是哪家的小姐?”连决明问了句。
她不愿牵连范家,当然不能马上实话实说,故作一个慌里慌张的表情道:“奴婢只是个没见识的丫鬟,大人饶命!”
就当作大家路人擦肩,大道朝天,各走半边没看见罢。
“丫鬟……”连决明忍受了这番造作的语气,上下打量着她。
寇眉生被审视的视线盯得快起鸡皮疙瘩,仿佛自己是块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莺莺燕燕的女子成群结伴而过,偶尔几个胆大的停下脚步,在远处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知是嘲讽还是幸灾乐祸。
她笔直站着,心里默念了三遍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从容些。
像,太像了……连决明看着她,冷冷勾起嘴角。若非昔日亲眼见那场大火把芳菲宫烧了个干净,他真怀疑八公主起死回生了。策马行过,心中却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倒很期待,如果皇帝再见到这张脸,会有何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