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琮在台阶坐下,一张脸被阴影盖住,像长在阴暗处的野藤蔓,过分沉静。
鬼使神差的,寇眉生脱口道:“陛下是否追忆过这座宫殿的主人?”
连琮手顿住,“追忆?”
“朕向来不喜欢过去的东西,”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你胆子不小,敢揣测起皇帝的心思了。”
“奴婢知错,只是胡说八道罢了。”寇眉生觉得自己刚刚约莫中了邪。
何必自个儿往心窝捅刀子?明知道她没有受过苦,却让她独自在冷宫待了那么久,甚至登基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放她出来。生前都对这些无动于衷,他怎会因她的“死”触动?
没了她的骚扰,他完全过得如鱼得水,如日中天。
如果早知道是对牛弹琴一场,或者那时候干脆答应和亲,嫁给月羌素昧平生的男子,她可能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那么凄凄惨惨戚戚。
眼下连琮没说让她起来,她便不能动。
“八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样”,突然想到他从前说过的这句话,她如今才深有体会。当时的他,一定恨她恨得牙痒痒吧。
寇眉生心里叹了口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良久,连琮欲起身,脚底却一软,身体不听使唤又坐了回去。
思维突然变得不大清晰,五脏内腑奇怪地发热。他想起晚间在关雎阁时,薛舒窈给自己吃的一碗汤羹。
“你过来。”他压抑着疲软感。
寇眉生直楞楞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连琮表情不悦,“去叫赵盛。”
她犹豫须臾,耿直回答:“奴婢不知道赵公公在何处。”
皎洁月光落在连琮眉心,他硬是按捺着不适的感觉道:“扶朕起来。”
寇眉生迟迟没有动作。
心想若过去,他多半认出来牢里见过,若不过去,真的惹恼天子,不仅她吃苦头,对范家更没好处。她想往脸上摸一把黑黢黢的灰,但这刻意得过头,踌躇间,想起前几日绿乔送的丝巾,忙掏出来蒙住半张脸。
确定他不会即刻看清,才垂眸移过去扶他的胳膊。没想手伸到半空,突然被握住。
那手指节修长,被月光照得分明,指腹与虎口间长着一层薄茧。
寇眉生心神一震,立马想抽出来,可连琮握得更紧。她就奇了怪了,他从前恪守礼教,是绝无可能和人做一点亲密举止的,便是她以往缠着他,他都要皱好半天眉头。
眼下他却可劲儿地握着,死死不放。她是不是能当作这是揩油?
“你很怕朕?”
微凉触感令她打了个寒噤,镇定回答:“没有。”
“那为什么蒙着脸?”
四周黑暗,一片静寂如死。
“……”没想好理由,她沉默是金。若是只往他脸上“啪啪”招呼两个耳刮子解一时气,自己不仅手疼,还不划算。
她不怂,但惜命。
连琮手下用力,“说。”
腕骨被捏得生疼,疼得要听见咯咯的轻响声,寇眉生生怕他不知轻重真要捏碎了,忍痛道:“奴婢自小面容丑陋,羞于见人,恐怕陛下见了作呕。”
连琮牵起唇角,目光轻飘飘的,“宫女向来精挑细选方能进宫,你以为这点谎话就能敷衍?”
她觉得自己很失败,不是失败在没有骗过他,而是失败在撒了个漏洞百出的谎。
以前随便说什么,成允章都会信她,比如分辨气味差不多却长相不同药草,本来不是认不出,只是没什么兴趣去认真认,所以时常搞混,错把花椒当成肉豆蔻。
每每这时,她便理直气壮地说:“反正吃了也不会死人嘛。”
成允章有时被弄得无奈,却不责备,只是耐着性子重新教她。很久后她终于明白,不是他看不穿拙劣的谎言,而是因他一直对她那么好,她才能肆无忌惮。
寇眉生有些恍惚,那段脱离世俗樊笼,无忧无虑,成天与青山做伴,野花为伍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太久。
手松开,连琮简短地命令:“还不扶朕回殿。”
寇眉生知道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了只会更显得她心虚有鬼。
一路花木扶疏,郁郁葱葱,本来离永安殿不太远,但由于她扶着他走得磕磕绊绊,到时已是后半夜了。
墨海似的夜色间,宏伟壮丽的宫殿灯火辉煌,仿佛遗落于黑色绸缎上的珍珠,散发着璀璨的光。交错的金色,映得苍穹那轮月亮都黯然失色。
但对寇眉生来说,始终存在压抑感,就像一开始进金陵时看见城楼,就像看见被烧毁废弃的芳菲宫,宛若有只手把她的心脏揪起来,搓扁揉圆。
永安殿,曾是皇帝舅舅所住之处。那时,她常常在这里跟皇帝舅舅学写字,学读诗,偶尔还玩蹴鞠。有一回,舅舅还告诉她,“姑娘家要温柔如水,羞羞答答,才能讨男子喜欢”。
一切物是人非,再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时光。
料峭的冷风吹拂,一缕发丝飘到嘴边,痒痒的。寇眉生禁不住伸手去抓,听见连琮呼吸愈发沉重。
她偏头,不期然与那双眼视线相对,在灯火的照耀下无比清晰。
花叶凋零,有那么一刹那,连琮觉得八公主没有死,她还活着,活得如登春台。
不知是不是满室灯火晃瞎了她的眼,寇眉生竟觉得他此时眼底泛着微红血丝,似是刻意地将某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压再压。
很快,他推开她,手撑着门框压低了声喊:“赵盛,给朕滚过来!”
偌大的宫殿无人应答。
半晌,宫女从里间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看是皇帝,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跪倒在地。
“陛、陛下。”
连琮看也未看她,“赵盛在哪?”
宫女低头,战战兢兢回答:“赵公公他……他有事出宫了。”
头晕得厉害,连琮眸光微凉,视线无意识一转,瞥见木头般呆杵着的寇眉生。
她仍是装得顺从的模样,扭扭捏捏道:“陛下,奴婢还要去送药,就先……”
“朕的事重要,还是你的事重要?”连琮似是忍无可忍打断。
“……”寇眉生慎重考虑了一下,没答话。
是是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你最大。
听来无甚紧要的语气,可那股帝王与身俱来的威严瞬间就如巨石碾压而来,凉薄得要把周遭空气凝固,比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她还是懂得越想脱身,越不能反其道行之的道理的。是福是祸躲不过,他现在就是只雄赳赳的老虎,得顺着毛捋。
殿里空荡荡的,案几上放了个小鼎,燃着几片安神香,缭缭烟熏时断时续地散开。
寇眉生站得腿发麻,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奇怪竟没有宫人前来侍奉。
窗扉半开,描了金线的帐幔被风吹起,空荡荡悄无人声。安神香熏得昏昏欲睡,困乏至极,让她险些闭眼倒下去。
一不小心后脑勺碰到墙壁,她忽然清醒,暗暗抬头看,连琮倚在榻头,仿佛睡着了。
这样的角度,她才光明正大看他。
鼻挺,唇薄,肤白发黑,像幅精勾细描的水墨画,当真担得起公子如玉这四字。
只是,这世上有件事远比欺骗和谎言更残忍。这样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却曾使大周皇宫血流漂杵,哀鸿遍野。
寇眉生望了眼灯座的烛火,火光弱了不少,即将燃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连琮却蓦然双眉紧锁,握得指骨发白,像做了什么噩梦,唇齿轻轻呓语出声。
“不……不……”
他这个白眼狼要是晓得现在要被冤魂在梦里索命,在屠高氏一族那时候是不是会稍微手下留情些?寇眉生腹诽,心像个魔鬼,有些恶意的快慰。可是接着,她又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孤苦伶仃,甚是可怜。
没等她弄明白为何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听见他发出一声极为压抑的低吼,像困在梦魇里久久不得解脱,她才不情愿地上前轻推了推手臂。
“陛下,醒醒。”
然连叫三声,沉浸梦魇的连琮还是没有苏醒,反而冷汗直冒,逐渐唇色失血。
寇眉生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俯身提高了音调:“醒醒!”
转瞬,便被连琮抓住了手,她一惊,像碰到烫手山芋,想甩开却来不及。曾经若有这样与他亲近的机会,她会兴奋得手舞足蹈。
后来,她说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混蛋,再后来,她热烈的少女情怀被耗尽,才意识到因果缘由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而她真的喜欢过他吗?还是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才纠缠不休?
回想起来,能忍耐她胡搅蛮缠那么多年,也实属难为他。
如今,她不会再叫他的名字,应该和他一样已经释然,相逢不相识。人生有时候真的很奇妙,过去追着喊着日夜想要的东西,或许突然在哪天就不想要了。
想着想着,寇眉生笑了。
不多时,连琮慢慢安稳下来,恢复平日的沉静,醒来看她正半跪在榻边。目光掠过她的脸,落在交握的两手,瞥见白皙手背那清晰可见的青紫指痕时,忽而幽深起来。
寇眉生抽出手,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地说:“奴婢见陛下睡得不安稳,所以……”
连琮好像不甚在意,问:“朕睡得不安稳?”
寇眉生窥不透他言语意味,低声答:“陛下应该是白天太操劳劳累,便说了几句梦话,奴婢也没有听清楚。”
连琮以手支颐,像思考着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倏尔勾唇一笑,笑得恍若大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启唇道:“倒杯水来。”
寇眉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那个笑容愣了下,犹如死水泛起一圈微澜,想不起来上次看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她莫名想起以前自己对他说过让他多笑笑,但这个笑给人有些不美妙的感觉,像是动物提前预知毁灭性灾难来临的直觉,她觉得不能再看,依言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过去。
无预兆的,连琮拉住她的手臂一扯,属于男子的坚实胸膛撞得她有点头晕眼花。手里端着的杯子一晃,水洒到了身上。
寇眉生懵了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场景,没感到丝毫欲拒还迎的娇羞,反倒是打了个冷哆嗦。原来想与他亲近,是死之前的事了,此刻她很想挣扎起来,但对连琮而言,就跟小孩子闹着玩一样。
“???”她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毛毛的,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势靠着他。
连琮眸光微暗,将她牢固在怀里,一手握紧了细白的手腕,一瞬不瞬盯着她。
寇眉生招架不住他这份热情的注目礼,身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捏疼了的手腕令她不自觉皱起眉头。
连琮低头看着丝巾外这双似曾相识出现在梦魇里的双眸,虽有气恼,但更多的则是忍耐。就是这双眼睛,无数次击溃神志,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他一直在做这样的梦,可以再见到这样鲜活的一双眼,可是每回梦里,她都是决绝地跳进那场滔天火红的艳光里,明明近在咫尺,明明他竭尽了全力,她却依然头也不回消失,就那样在他眼前消失。
而醒来,好像是一次又一次轮回的虚妄,反反复复磨折,要他的命。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见到了又是失去……
昭昭,会是他的昭昭吗?
远远近近,隐约响起杜鹃声声,仿佛送春而归。
直觉始终是她没有死,而这个女子像极了心中的那个人,但他又不能肯定是,因为除了直觉,一时根本找不到如何证明她就是八公主的证据。
况且,说不定连决明设计了这一出戏,为的便是捉他痛脚。倘若是由于自己执念深重,导致行差踏错一步,又当怎样?而其实他虑得没有那么多,为了应证所想,根本不惜所有。
好半天才压住异样的情绪,连琮克制地松开手,拍了下她的背低哑出声道:“起来,出去吧。”
她顶多是看他做了个噩梦罢了,可是没想这厮刚刚居然给她一种要把她杀人灭口的错觉?他要是想赶走她,她简直求之不得,完全犯不着用这样的方式。
果真伴君如伴虎,寇眉生深切地体会到这五个字的精髓,来不及整理被水打湿的衣襟,一骨碌起身道:“奴婢遵旨。”
望了眼他的背影,她轻轻后退数步,关上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