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被人架着胳膊拖回医署时,绿乔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
听说薛容华叫寇眉生去关雎阁,她心里便有点不安,去关雎阁打听,也没有消息。本来送药的人该是她,因为怕走芳菲宫那段路,才让寇眉生替她,哪知事情会闹大。
责罚没有预想的时间长,寇眉生只是感到胸口有些闷痛,有谁在耳旁不停叫自己。她撑开眼皮,视线微微清晰。绿乔头枕手臂趴在身边睡着了,即使闭着双眼,也看得出哭过后浮肿的痕迹。
她手指刚动了动,绿乔揉着眼睛惊醒过来:“你醒了!”
寇眉生张了张嘴,问道:“怎么哭了?”
绿乔本就愧疚至极,若不是她,寇眉生不会白受二十杖责,听了这话,她心里更过意不去,哭道:“我拿你当朋友,当姐妹,每件心底的事都讲给你,可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扛下罪责?你知不知道,你睡得那么沉,无论我怎么也叫不醒的时候,我多害怕……害怕你真的永远睁不开眼睛了!”
绿乔像哭丧一样伤心,寇眉生心说她还没有死,就是很想睡觉。往回她死都没人这么给她哭过,就挨了二十板子不至于这么造孽。
朋友……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了,除开以前的孙兰蕴和连琮,她这九年多确实没有称得上交心的人。以至于绿乔说这些话,让她非常矫情得哽咽了一下。
她勉强笑着开口:“我好渴好饿,帮我倒杯水好不好?当然,要是有吃的填饱肚子更好了。”
绿乔抹着眼角,见她脸白得和个死人差不多,涩然道:“这大半夜的,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吃的?你睡得人事不省,却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件大事!”
寇眉生后来才晓得这个所谓的大事就是薛容华被连琮关起来的事,不过眼下她火烧火燎的嗓子急需要滋润,所以只是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绿乔倒了杯水递给她,边往门外走,边回头嘱咐:“我再拿点药给你抹,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说。”
门扉关住,微弱的烛火照亮屋内角落。
寇眉生望了眼窗外一轮冷月。
月光被枝叶分割成块块碎裂的玉片,晶莹明亮。良久,她正欲起身,门却轻轻被人推开来。
那人背后是无边的浓黑夜色,风影摇曳。
寇眉生呼吸一凝,站在门口的竟是连琮。
她猛地把头埋入被衾,只露出眼睛假装睡着,心尖儿却吊在愿崖边,上不得,下不去。
片刻,终于响起轻微脚步声,平稳没有顿挫,停在床边。
连琮只是站着。
寇眉生闭眼不敢动,感觉到窸窣的衣袍声响,他应该是坐了下来。
“是真睡着,还是又想像上次那样骗朕?”连琮低声道。
隐隐约约,仿佛带着丝莫名的笑意,又仿佛没有。
她几乎屏住呼吸。
没听见回答,连琮倒也不生气,仍然坐着,他伸手,触碰到她苍白的脸颊。
从未有过哪一次,他这样主动靠近自己。
寇眉生没有预想到眼前状况,惊得险些往后缩,硬是凭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强大意志力忍住了。
氛围安静,暧昧又诡异。
夜风挟了夜的寒意,卷起几片落叶吹进屋内。
“眉生,你也叫眉生?”
连琮低声说出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恰到好处能令人听见,凛然且充满威慑,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被这样注视,寇眉生有种要在风中灰飞烟灭的感觉,她再也无法坦然装睡,只能缓慢醒来,故作惶恐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却见连琮唇角一抿,“朕为什么来,你不是该最清楚?”
他一笑,头顶上好像就冒出来“衣冠禽兽”四个字,她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警觉起来。上回他笑,占她一个便宜,这回笑,好像也不怎么良善。
她不知道,连他来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怎么可能知道缘由?
别说因为故人重逢生出唏嘘感了,她根本是他那段年少时期的噩梦。好不容易噩梦退散,他自当顺心畅气吧。
其实,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龙袍,样子真的很好看。在她“死”的那个晚上,其实是有机会看到的,可那扇殿门始终紧闭,从未打开过。
如此的沉默对皇帝的问话简直是大不敬,好在连琮也没动怒。
他睨着她。
实在很难不把这个女子和八公主联系起来,甚至两人的脸时不时会重叠在一起,觉得根本就是同个人。
连琮道:“你是司医范仲家里的丫鬟?”
月色迷离,夜风吹起他脸侧一缕发,声音平淡无奇,听不出情绪。
寇眉生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话题,点了点头。没有比他来这里更糟糕的情况了,想是因为她白天含怨受了杖责心有所愧,他才来瞧一瞧她死了没有。
但她看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愧的。
连琮颔首,继续道:“你可有亲人?”
她愣了下,也弯唇笑着答:“回陛下,奴婢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事急从权,爹娘应该能体谅不孝女的难处罢……她一本正经地诓骗着,说起谎来也是对答如流。可脑里却有些乱,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图,也琢磨不出他说这些话到底是随口问问还是在试探什么。
许久没有动静,寇眉生抬眸看去,发现他只是望着夜空那轮月亮出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她回了话都没有听见。
连琮似乎回过神,转头笑了一声道:“随朕出去走走吧。”
两人踏出院门,一路半个人影也无。
屁股还疼着,但连琮走得很慢,慢得出奇,让她险些要以为他是顾虑她的伤势,在等着她跟上来。
石渠阁如今雕栏玉砌仍在,但已人去楼空,不再同以前一样热闹无比。
自大周八公主在芳菲宫命丧火海的那天起,就没有人再来过这里,更没有去人看水边的花是否盛开依旧。
寇眉生跟在他身后走着。
檐角朱柱斑驳,凭栏站在亭中,思绪终于才收回。她举目望,水中月影,清光泠泠,湿冷的寒气迎面而来,吹得颊边瑟瑟发凉。
这曾是她玩耍嬉闹的地方,还自己动手做了个纸鸢放,结果风大把线吹断,纸鸢飞到了隔墙路过的舅舅和几位大臣面前,接着砸到了一个大臣的脸上。
宫女慌里慌张去找纸鸢,她站那儿微微颤抖。
余下众人赶忙安慰:“公主千万别哭啊,这不是你的错!”
孙兰蕴也道:“不必害怕,皇上那么疼爱公主,应该不会责怪。”
寇眉生好半天转过身来道:“腿……腿站得有点儿麻,过来扶我一下。”
众人:“……”
寇眉生颠颠地走到树下,抱着手倚着树笑问:“琮哥哥,你看花开得这么好,给我摘几枝吧?”
连琮怎么回的来着?他当机立断,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地说:“公主若是喜欢,自有人摘。”
她大方道:“这样吧,你要是摘一枝,我就亲你一次。”
连琮约莫是被她恬不知耻的话震撼到了,耳根子气得通红。
她真诚地说:“我说话算话,绝不骗你。或者我给你摘一枝,你亲我一次也行。”
连琮生怕她要霸王硬上弓付诸实际,非常迅速地后退两步,掉头就走掉了。
寇眉生瞧他头也不回,在后面抱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就差满地打滚。
“啧啧,你们看到了吗?不就是帮忙摘几朵花儿嘛,他怎么那么小气啊,哈哈哈哈……”
宫女们想跟着附和地笑,又不敢笑。
现在,树还在,心情时过境迁。
她记起这件不着调的糗事,怔忪无语……当时为何要对一个心怀鬼胎,早就算计着屠她亲人,灭她家国的人说这些话?年少无知!她恨不得冲进回忆里骂醒自己这个蠢蛋,或是当场掘一条地缝埋了他。
害个鬼的羞,装腔作势。
寇眉生不是没有怀疑过连琮有可能猜出她是谁,毕竟她这张脸除了没有那个胎记,和经历了生活的风霜磨练黑了瘦了,别的都没什么变化。
但这样的怀疑于情于理又有些牵强。
她自问从前和他确实是有过三年形影相随,然而几乎全是她逼逼叨叨的时候多。他被舅舅派去云中后,一年就回一次金陵觐见,且待的日子不足一月,概因他的性子和她是水火不容,看不惯她,所以要尽早离开,免得她又烦他。
来去匆匆,不至于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便是有痕迹,他肯定抹得一干二净。她自信做得滴水不漏,连琮带她来这里,也并非因为抓到了些她的破绽才要探究。他不可能凭借长相就认定她是八公主,否则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和她散步?
寇眉生认为大晚上着实没什么好看的,想说点什么捱过这段奇异的静默,又生生止住。理智告诉她应该离他有多远滚多远,免得相看两生厌,再看就想一刀捅对方,心和身体却该死地拽着她停留在原地。
长久的沉闷,连琮忽然转身,手伸过来捋了下她耳边被风吹起来的一缕头发,捋完了没有撤走,就停在了她唇角边。
许是冻得,她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勉强克制住马上甩开他手的冲动。
他从前是对她不胜其烦,拉他手都像被狗啃了身上一块肉,而今他却纡尊降贵给她捋头发,是不是该鼓掌恭喜一句进步了?
寇眉生很想让自己表现得高深莫测或是无动于衷,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然而事实是不到片刻她就败下阵来,索性转了目光不去看那双幽深的眼睛。
但连琮直直盯着她,好像并不打算放手。这样莫名其妙,带了审度般的视线让人头皮几近发麻,简直跟一刀刀活剐般折磨。
这种折磨要命,比他当年掉头就走掉还要命。
“陛下,天色……”她笑了下,遭不住先开口。
眼底光芒忽明忽暗,连琮又把另一只手也抬了上来,她以为他终于是不忍直视她这张脸了,吊起来的一口气为之一松,哪晓得他是一左一右捧住了她的脸。
口中的话来不及说完,便因为他的动作硬生生卡了壳,寇眉生的眼角轻微抽了下。
“???”她不敢相信这个人是连琮。
是他疯了,还是她魔怔了,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她提着宫灯的手垂在身侧颤了颤,又握成拳头,想要提醒他,却被他先一步掌控。
他就那样捧着她的脸,抿紧了唇抬眸盯着她,正正对着,不发一语。
寇眉生道:“陛下,你是不是喝醉酒了?”
连琮道:“我没有喝酒。”
许是冷风吹久了,他的眼底好像是泛着点猩红的,眼尾还略有些湿润。
她的拳头停在半空,天可怜见,这目光怎么那么戳人呢?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给她上一顿酷刑让她老实交代?那他又要大所失望了。
纵然曾经她恣意妄为,一腔热血喂了狗,但还不至于在他做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行为便又心神不定的程度,何况这样的行为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一番忖度,寇眉生豁然开朗,往他脚背一跺。
连琮吃痛,不由一松。
她终于挣开,退后几步扶着柱子稳住身体。举头三尺有神灵,她对神灵发誓,她不是故意要踩他,只是怀疑他被下了降头,才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这厮好像不觉得痛了,竟还笑着问:“这不是你想要的?”
他这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臭屁了。她知道自己曾经也是这么怀有迷之自恋情绪过的,因此导致越追他,把他追得越远。
他当年是深受毒害,眼下肯定不是要效仿她这个活生生失败的反例。
她的揣测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般失常,总不会有别的意思。他如今权倾天下,投怀送抱的女人怕是跟抢食的鱼儿一样数不清,而女人们挤破了脑袋还欢欣雀跃。
寇眉生自诩大有出息,学会了很多很多,却是生平第一次从他这里学到羞耻为何物。她想要为自己辩驳一句,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能毫不客气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好叫他醒醒。
她故作沉稳地吸一口气,也跟着笑了一笑道:“更深露重,陛下龙体要紧,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娘娘们挂念,奴婢也想平平安安多活段日子。”
别再给大家找不痛快了,后句话咽在喉咙里。
把宫灯往他手里一塞,像被注入不明的怪力突然疾步如飞,屁股的疼丝毫感觉不到,她不敢回头,走了很远才气喘吁吁停下。
风声徐徐,一切重归寂静。草叶中似有虫鸣断断续续响起,却显得更加寂寥空荡。
连琮站在亭里,仿佛想起什么,微微皱了下眉。他嘴角抿紧,再抬眸时,眼里只余一层浅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