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早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冷。寇眉生想为舅舅求平安,也一大早起床,跟着范夫人出了门。道旁林子里传来几声欢笑,许是哪家随爹娘来上香的孩童玩闹着。
她爹娘也带她看过灯会,赏过春花。她记得,她爹是个乌桓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地位权势,就是个青楼里的厨子。她娘贪玩,当年女扮男装跑去逛窑子,结果被她爹一道菜勾了魂,打赏叫出厨子一瞧,长得眉清目秀,一眼就相中。
回宫后告诉她皇祖父非卿不嫁,把她皇祖父气得当场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样下九流的职业哪里能登大雅之堂?偏生她娘死心眼,她皇祖父没法子,一怒之下贬她娘为庶人,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她娘叩了三个头,居然满面春风地就走了,一走八年,跟她爹住在乌桓的一个村子里音讯全无。直到她皇祖父弥留之际想起她娘,又下了口谕让她舅舅一定把他们一家找回来。
她娘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得知她皇祖父去世的消失因此也重病不起。恰逢那年村子里瘟疫横行,她爹娘都没能躲过这一劫,只在最后关头让人把她送出了村子,给了她一封信要她去金陵找一个姓谢的官家。
她娘分明惦念着她皇祖父,却逞强了一辈子,结果和她皇祖父双双抱憾而终。
两个孩童从那竹林里走出来,由父母一左一右牵着,蹦蹦跳跳跟猴儿似的,像是小时候的她。寇眉生正看着乐融融的一家子,突然听前方响起一道声音:“让开,让开,别挡路!”
还没回过神,烈马已如离弦利箭直奔来,行人纷纷狼狈逃窜,骑马的人却没有减速。她连避让的时间都没有,那一人一马转瞬就到了面前。
成允章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去拉她,奈何马的速度实在太快,再想救时,寇眉生已不由自主地身体倾斜往下倒,心道:呜呼哀哉,吾命休矣。
他急忙以身相挡,在落地前将她捞住,用两只手臂护在怀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两人一同往山坡旁滚去。
寇眉生只觉他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不时剧烈抖动。
有锋利的草叶划过手背皮肤,几处骨骼与山棱碎石亲密接触,尽管成允章已将她护得很好,但仍痛得她忍不住哼出声。
终于觉得脱离险境,是在肩背突然戛然一顿后。
寇眉生咳嗽两声睁眼,却发现仍旧被成允章环在胸膛,倒在山间清溪的乱石旁。
她浑身骨头犹如散架,想坐起来,成允章才松开手,掩不住满身泥泞与褴褛。
寇眉生跪在他身边,看向男子苍白的脸颊和衣服触目惊心的划口,急忙道:“成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成允章摇摇晃晃直起身,额头却有血丝顺着眉骨滑落到眼角处,他抬手拭去,安抚道:“我没事,倒是你,有伤到什么地方吗?”
寇眉生刚要答话,眼前突然发黑,脚一软。
成允章眼疾手快腾出手臂接住,并向下挪了挪,试图将她提起扶住。只是,他的臂腕隔着衣服无意间触及她腋下某处时,身体猛地一僵。
寇眉生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是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胸。
成允章定定瞧着她,收回手,苍白两颊迅速泛起轻薄红晕,很快垂眸,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抬头恢复了清明。
寇眉生根本连脸都还没红,瞧着这个谪仙般的人儿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半晌,只感觉好笑。
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弹,她眨巴着眼睛问:“喂,你这样都不给我道歉么?还是说——”她故意拉长声音,在他耳边道:“有意而为?”
“……”果然,成允章听了这话,半天答不上来。
寇眉生快要捧腹,心道:你好歹当过我师父那么久,这时候怎么不晓得端起一点为人师表的架子?她觉得这个避世多年的少年实在是纯洁到有点迂……迂得傻气带着可爱,真的是太可爱了,所以让人容易产生欺负的想法。
连琮曾经也是这样迂,但他的迂和成允章不同,纯粹是装的。
或许是身体里潜伏的恶劣因子在作祟,寇眉生仰头,抬起两手捧住他的脸颊,笑着说:“看我,成景。”
成允章正儿八经地望向她。
寇眉生盯着他,明明是玩笑般的举止,可不知为什么,仿佛在瞬间,气氛忽然怪异起来。她想起来不久前,连琮也是这样捧着她的脸。
阳光扯开洁白的云朵径直照到两人身上,光线如此耀眼,落在她眼里,令她一时看不太清成允章的表情。
咫尺距离,寇眉生感到一阵尴尬,收回手,肩上倏地一紧。她想退后,身体却被后肩传来的轻柔力道带得向前一倾。
他低头,叫了声她的名字:“眉生。”
两个字生生被叫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她觉得刚才那个玩笑确实开得过分了,他要骂她一顿也是没错的。
成允章的声音像清风吹过她耳朵:“暂时别动。”
寇眉生心里惴了一惴,片刻后抬眼,见他目光柔和,仿若海上明月。这样一个无论何时都温柔待对方的人,有谁会轻易推开?
只是过去九年她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所以如今不敢再把自己当回事了,岁月蹉跎,不会再停在原来的位置。
寇眉生笑着抬手,摸摸他的额头道:“你流血了。”
成允章道:“无妨,小伤。”
寇眉生心有所愧道:“回头我去给你抹点药,千万别破相了。”
成允章点头。
寇眉生道:“你怎么不戴面具了?”
他心平气和道:“我已经为你摘了下来,再戴回去也没有什么用。”
寇眉生词穷。
可别再荼毒他了,他这样年轻,是多么清风高节的一个人,她希望他好好的,一直像在清河谷里那样。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成允章答应她,这段时间会暂住金陵,并想办法写信给自己,她才稍感欣慰,回了宫里。
绿乔要去给薛容华送药,寇眉生本来不想去,但见绿乔再三请求,又是讲好话又是揉肩捶腿的,说是一个人怕出差错,还是陪着去了。
薛容华被连琮关进冷宫,这是她听绿乔说的,原因不得而知。
别人不知道,她就更不知道了。在她看来,他上个月在关雎阁赏花听琴声的时候明明还那样温情款款的,忽然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没有道理。
薛舒窈住的冷宫建在深处,比别处宫殿更清静,静得只有几只鸟叫。
寇眉生站在路口,停住了。
绿乔推了推她,“发什么呆?快走吧。”
寇眉生很不想再跨过这道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冷宫。她在那里住了三百多个日夜,饶是过了这么久,也不想重温。虽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她娘当年是第一个被贬为庶人的公主,而自己当了第一个进冷宫的公主,也称得上一桩惊世壮举。
只不过这惊世壮举后面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穿过幽长的甬道,尽头处出现破旧的宫门,锈迹斑斑的铜环连阳光都照不出分毫光亮。推开所见,全是死气凄清的景象,空荡荡一个人影子都瞧不见。
也就比闹鬼的芳菲宫好一点。
小心避开脱落的门扉,绿乔探头望了望昏暗的屋子里,大着胆子试探性地问:“容华主子?”
话音刚落,便听见薛舒窈欣喜的声音响起:“是不是陛下想念我,派你来接的?”
真正踏进房间,即便是春天,竟觉得要冻成狗。
循声望去,落地白纱被风吹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床上坐起来。面容枯黄,只一双眼睛还绽着几许光芒,这个憔悴的人真是她先前见到的顾盼神飞的薛舒窈吗?
才一个月而已,薛舒窈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寇眉生有一瞬间同情她,或者说,是因为自己也曾感同身受过这里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绿乔被薛舒窈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吓了一跳,把药放在桌子上,胆颤心惊道:“不,不是皇上……是青灵姑姑听说主子最近身体欠安,让奴婢务必送这几服药来。”
勉强笑着的薛舒窈笑不出来了,肩膀抖动起来,整个人好像一片要化作泥巴的落红。
寇眉生断定她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因为薛舒窈这样的情绪,搞得她想起那年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时候也莫名有点儿抑郁。
她这个人是年纪越长,越念不得那些糟心事,一念起来便脑瓜疼,于是转身往外走。谁知刚跨出门槛,迎面就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身上,头还没抬起,就听一道声音说道:“你这是走路不用眼睛看的?”
一瞧眼前人,寇眉生心里诧异,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退后福了一福。
风过长廊,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连琮倒没有再责怪什么,觑了她一眼。
她力求以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方式与他划清界限,相安勿扰,可是这个看似恭敬的态度把两人的距离拉远,有种刻意而为的感觉。
这时,一个影子飞快地冲过来,扑进连琮怀里,“陛下真的来了,来看妾身了!”
连琮低头,“是,朕来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薛舒窈啜泣道:“为陛下,妾身愿意受苦,只是,真的能帮到陛下么?”
连琮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温存,将她从怀里轻轻向外推了一推道:“当然,朕相信,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开始动作了,就这样等着吧。”
“等什么?”薛舒窈不解。
“等这天下更乱的一天。”连琮脸上噙着惯常的笑,端的是谦和。
他那般坦然,似乎周国灭亡那日,金陵所有的灾难血泪,尸骨遍野的惨烈景象都跟他毫无干系。
寇眉生站在一边,只觉得狗皇帝那副笑脸虚伪得紧。
旁观者清,她知道他不常去掬月宫,是出于对孙兰蕴的保护。即使时至今日,她没有见过孙兰蕴,也从宫人们的谈论了解,连琮对贵妃宠上了天,便是贵妃想要星星都可能摘下来。
说来也是好笑,周朝覆灭,那一众老臣殉国的殉国,归降的归降,归降了的大多竟是当年骂她离经叛道的,变节后居然又开始骂孙兰蕴是迷惑君主的妖姬,不晓得是拐着弯儿把受她的气撒孙兰蕴身上,还是真为了所谓振兴朝纲。
而连琮并未理会他们,身为皇帝,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好一个痴心人。细想想,他惯于用一点小甜头拿捏住人心,分明对薛舒窈没有情,却勾得人家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心可真是黑透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要脸,没想到还有更胜一筹的。
薛容华啊薛容华,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可长点心,给自个儿留一条退路吧,别再拿肉包子打狗了。
宫墙外植美人蕉,花瓣被风吹起,飘摇着越过高墙,如纷繁缭乱的心事,细细碎碎洒落一地。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三四步走出冷宫。碧瓦高墙,再走一段,前方已露出鎏金檐角,掩映在苍翠的松柏间,曜曜生辉。
寇眉生却没有什么心思欣赏两旁景致。
连琮步上石阶,忽然停下,并不回头,只问了句:“那天听渥丹姑娘的曲子,你觉得如何?”
她一怔,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怪异感,笑道:“奴婢不懂音律,无法回答陛下。”
连琮没有追问,好像也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离开的步履很稳。
寇眉生抬头,光线亮得有些晃眼。以前,他也是这样不耐烦,没有认真听她讲话过。但如今彼此中间隔了一道爬不过的天堑,这样甚是如她所愿,本来就没有再牵扯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