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过了四五天,寇眉生没能如愿。
宫里头到底没外面灵通,她捯饬完一堆药材,原准备趁着与范仲出宫采购药材的机会去市集逛一圈,顺便看能不能到谢府一趟,让谢府看在她娘的面子上,借此托人打听舅舅的消息。
亏得谢老丞相与她娘有些交情,她当年历经好一番艰辛来金陵,老丞相见了她娘的亲笔信,立即就派人入宫通知了舅舅。
十年过去,也不晓得老丞相还认不认得她。
寇眉生这厢刚出医署的门,迎面就见赵盛走来,她忽然有一种不怎么美好的预感。预感果然坐实,赵盛盯着她,冷着脸一板一眼道:“皇上宣医女眉生前去侍药。”
身为一个内廷总管,他看惯了欲擒故纵的把戏。仗着与前朝八公主相似的容貌,先是众目睽睽之下假装与人争执,招致大将军注意,而后消息得以传到了皇帝耳中,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呵,好会演戏的女人!
寇眉生还在怀疑他是不是叫错了人,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人在心里编排得妥妥帖帖。
赵盛没给她怀疑的时间,把原本由另一个医女端着的托盘递给她。寇眉生只能眼睁睁瞧着范仲走远,心里被连琮这横插一脚烦了个透,转身跟赵盛去了永安殿。
一路上,她皱着眉头匪夷所思,觉得连琮又在计划着什么整自己,不然偌大一个医署,怎的偏偏让她去服侍?
步入庭中,花枝掩映,周边树影参差。树上停着两三只小雀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赵盛急忙移步,挥手示意另外几个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找了根竹竿,伸到枝叶间晃动,想将鸟雀赶走。无奈树高叶盛,鸟雀远在竹竿够不着的位置,起先还因为惊吓扑腾了两下翅膀飞起来,没一会儿,似是见威胁不大,又大着胆子落回来,甚至还示威般的在枝头上叫了两声。
赵盛连忙命人去找更长的竹竿时,寇眉生进了门。
镂空莲花小香炉里熏着香,袅袅青白的烟雾萦绕飘散。连琮穿着一身深紫色华服,执笔站在桌案前画着什么,一派气定神闲的风度。
这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寇眉生信了他的邪。
他无意抬首时发现她,顿了笔道:“来了。”
寇眉生将托盘放下,答道:“扰了陛下雅兴,这是陛下的药,我给您搁这边了。”
连琮道:“站那么远干什么,朕会吃了你?”
寇眉生犹豫了一会儿,往前挪了一小截距离。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她怕的是控制不住自己掐死他的手。
连琮似乎懒得与她计较,手指点在画卷上道:“依你所见,朕的这幅画如何?”
先前离得远,寇眉生这会儿稍近了点低眼一看,登时眉一蹙。
她愿以为他要给自己看的是什么叹为观止的丹青,谁知……恕她直言,她以为她的画常被批作鬼画符,已经是最丢人的,但连琮这样让夫子曾经赞叹笔墨横姿的高手,怎么能画出这么丑的东西?
纸上水波横流,雾绕青山,两只野鸭子交颈颉颃,不对,再看得细些,倒也有些像是鸳鸯?左侧题有八个字:心存灵犀,妙笔昭昭。
为什么越看这幅画越熟悉?寇眉生咬唇,终于记起来了,这幅画是与自己画过的一幅画甚是雷同,与其说雷同,不如说这画本就是仿着她画的。
有一日夫子为验收学习成效,让大家比试画画,两炷香时间为限。其余人或苦思冥想,或研墨动笔,她还在发呆。
丹青这块儿她从来是缺一根弦,兴趣乏乏,自是心不在焉,见着连琮在旁边一桌,便翘着腿托着腮瞄他。
连琮被逼得问:“公主怎么老是往我这边看?我脸上写着字吗?”
寇眉生装模作样地拿起笔,笑得甚是怡然道:“别那么自恋,我明明一直在看你后面窗子外的梅花好不好?再说,你要是不看我,怎么晓得我在看你呢?”
好半晌,他好像有些受不住这道直勾勾的视线,维持着良好教养提醒了一句:“笔拿反了。”
她低头一瞅,手抬起来放在唇边咳嗽两声,道:“我这是认真思考入迷。”
他扭头朝向一边。
她腿一伸,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的脸就不知道你在偷笑!”
也许是不觉得她的举动有多大意义,连琮复又回过头来说:“我没有笑。”
对,他其实真的没有笑,寇眉生当时就是无聊想跟他多说会儿话罢了,她被那句话一噎,霸道不讲理道:“把你的嘴角给我压下去!”
几位同在学堂上学的世家公子悄悄递来纸条,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寇眉生抿唇对他们摇头笑笑。
连琮不再管她,提笔继续作画。
她就这么发呆了许久,回过神来看一炷香过去,想到长公主年前收到的一幅鸳鸯交颈图,灵机一动,凭着印象描摹起来。描完了以后她心满意足,要连琮给她题一句话。
连琮看着她这幅不晓得是鸳鸯还是野鸭子的画忍了一会儿,问:“不是有他们等着给你出主意?”
“可是我就想你题啊。”
“题什么?”
寇眉生咬着笔考虑了下,调笑道:“把我的小字昭昭加进去,并且体现出我是个有才华的人就成!”
连琮默了默,一副建议她再斟酌的样子说:“非要写?”
她托着半边脸颔首,彼时尚不知这是个十分勉为其难的要求,比让人大冬天起夜还难。
于是,连琮很努力地思索了一瞬,出于一种被迫的状态,慢悠悠写下了八个字,这八个字就是他如今画上所题的那句,每个字笔走龙蛇,远胜过两只野鸭子。
因着他那八个字,整幅画生生给了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夫子望着画都快哭了,勉强认为她通过考试。
寇眉生确定这幅画绝不是她的原作,因为她那幅画早就在火烧芳菲宫的时候一并烧得渣都没了。那么,眼下狗皇帝为什么在此刻临摹她的画,还是那一幅奇丑无比的画?
总不可能是一时兴之所至,便是兴之所至,也不该用她的画。
“怎么不说话?”见她不语,连琮问道。
气氛微妙。
寇眉生晃了晃神,坦然地说:“奴婢对丹青知之甚少,孤陋寡闻并没有鉴赏的眼光,只觉得这画让人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赏心悦目?”连琮意味深长地瞧着她,勾着嘴角笑了笑,追了一句,“你真这样想?倒与朕不谋而合了。”
这什么野路子?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寇眉生定格瞬间,掂量着他这句话,随即舔了舔嘴角,一副傻呵呵跟着笑的模样:“只要是陛下亲笔的画,哪有不好的呢。”
合个鬼。他是当了皇帝,没人管得着释放出天性了?
连琮捏着笔的手指一紧,眼神泛起些许灼烈,似乎有人扼住了喉咙,有种久违的窒息的感觉。
她舔嘴角的动作,是八公主曾经的习惯之一。
他重又提笔,转身继续作画,宽大的袍袖擦着桌沿,随落笔的动作在风中轻轻飘曳,但他目光专注,始终凝视画卷上,不曾理会。
越来越会装了。
如果之前几次碰面,他只是因为她的长相有一些疑惑,那么今日这一出,寇眉生差不多可以认为他多半是在试探她了,她不信他是怀念往日,心有戚戚。
暮色渐起,寂静间,树动花摇。
半晌,连琮忽然侧过头来,瞥向她道:“余下还欠一笔,你帮朕添了吧。”
“奴婢不会画画,”寇眉生刚说完这句,见他眉梢轻轻扬了下,紧跟着补充道,“倘若陛下不嫌弃毁了佳作,奴婢就试试。”
她本来想着静静当个嗑瓜子看戏的群众,日后欣赏他跟他叔慢慢窝里斗遭天谴就得了,谁知他不甘寂寞,还要揪着她这个“死人”不放,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他这牛鬼蛇神?
寇眉生上前一步,站到旁边,从他手中接过笔。
但低首瞧一眼画卷,设色淡雅,浑然天成,偏偏无法很快找出那所欠缺的地方。她一时皱起了眉头,踌躇不决。
从前夫子教诗词书画时,她就常常偷懒,不求甚解,现在突然要打肿脸充胖子自然不行,沉吟许久,攥着手里的笔,移到这里,停在那里,就是落不下去。
约莫也察觉出她迟迟不动笔的原因,连琮薄唇轻启,略带了侃意道:“怎么,画不了?”
“当然不是,”心中到底有一丝不服输,寇眉生随口回答,“奴婢是在想怎么把这一笔画得更好。”
唇边卷着一丝笑,连琮没有急着拆穿。
寇眉生盯着画卷,眉头皱得更紧,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真的不会,因为她若是真的不会岂不是更惹怀疑?于是故作沉思状。
她这嘴大概是有它自个儿的想法,漂亮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实际上没一点头绪。
这样站了少顷,只觉身后一股压力袭来,她捏着笔的手忽然一热,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裹住,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后,低声道:“算了,朕告诉你。”
“???”乍然的动作让寇眉生始料未及,眉心一跳。
话音才落,连琮握着她的手已朝画卷上落下,从容地在野鸭子的眼珠上轻轻一点。那野鸭子的神态马上栩栩如生起来,好似真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这叫画龙点睛之笔。”吐息间,一缕热气若有若无吹过她耳垂,吹得她身子抖了一抖。
窗外有树叶窸窸窣窣响着,因风飘落。许是小太监们赶走了鸟雀,外面有人兴奋地向赵盛禀告:“公公,飞走了,都飞走了!”
寇眉生绷不住,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
饱蘸了浓墨的画笔骤然脱落,直直掉落在雪白的纸张上,立刻染花了画面,又滚了几圈,砰的摔在地上,溅了一溜墨迹。
连琮俯身凑近了些,手撑在书桌边沿,将她圈在身下。
寇眉生疑惑地拧了眉,他这是明目张胆耍流氓?
连琮盯着她,道:“朕总觉得,你是朕求而不得多年的一位故人,她离开了许久,朕找了她许久。”
求而不得,这词儿用的妙极了,是求得了便杀罢。寇眉生笑:“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奴婢要是认识陛下,肯定对您茶不思饭不想,早哭着喊着求相认了。”
“哦?”连琮慢悠悠道,嘴角一点点挑起,“相似的人是不少,但这么像的,朕是第一次见,尤其是这放浪的样子。”
说她放浪?寇眉生一噎。扯犊子是扯不过的,她的腰抵着桌角硌得慌。
眸子一抬,便看见那线条紧致的下巴和轻微滑动的喉结。她不是没见过他义正词严的模样,但被他这样一本正经近乎半是抱在怀里的姿势挡着,有种一言难尽的的感受。
他要是真起疑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最后肯定是要得出个所以然的结论,然后用前朝余孽这个正当的理由灭口。
打定主意,寇眉生娇笑,活脱脱一个没皮没脸的样:“那是因为陛下是天子,谁不喜欢啊?陛下若真对故人眷眷不忘,奴婢也愿作替身一解相思之情。”
怀不怀疑,又有多大干系,他从前不是顶讨厌她亲近的吗?反正一段时间内在皇宫肯定出不去,连决明又要让她接近连琮,避也避不得,那就索性再用一次老办法,最好烦得他精神崩溃,记得痛定思痛的经历把她赶走才好。
连琮见她舒了眉,手指爬上他的胸膛兴风作浪打圈圈,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低头在她耳朵边道:“不急,日子还长。”
随后撒开手,整整衣襟让开了两寸空间。
“……”这厮又玩儿她呢?
“朕这里还有许多幅这样的画,你要是喜欢,改日一并给你送去品鉴。”
“……”她能说不喜欢吗?
连琮一副解决了人生大事心情舒畅的表情,笑得有种欠收拾的温柔,说:“去吧,朕还有折子要批阅,不要站这儿碍眼。”
有毛病。
嫌她碍眼,又把她叫来?寇眉生可不想跟他来日方长,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即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